他举止有礼、待人谦和,但也曾因为与人斗殴而被警方拘留。
他长得很好看甚至谈得上美丽,然而这个形容词不应该用来形容他——一个男人身上。
人人都喜欢他,他这份工作做得也相当顺利,不过,他不可能做心理医生太久,如同其他人一样。
有人说心理医生和聆听教徒告解的神父一样,是人心的窥视者,他们以分担的方式来解决病人们各种各样的心理问题,然而人心如同一个容器,它的承载量是有限的,装得太多会使其损坏甚至崩溃,到头来等着他们的不是另一个心理医生就是精神病院。
苏兰特不认为他能免俗,但他乐观地想,他起码还能再干上五年,到时候他就可以转行,靠着智能联合银行里的存款利息,也能让他安适地过完下半辈子。
……
一个和平常一样的工作日,苏兰特在上午看完了4个病人,经过中午短暂的休息后,决定下午休业,整理一下以前的个案资料。
他首先把散在桌上的文件收集到一起,分类放入文件柜里,再打开保险箱,将以前的个案资料统统拿了出来,按病人名字首字母顺序,一份文字资料、一卷录音带、一份病历和一份病情分析整理成一份份的,重新依次放回保险箱。
整理过程中,他特地留下其中5个病人的资料以便在下午空闲时间里好好研究一下。
他捧着这5个人的资料回到他那张舒服的软椅上,把它们平铺在办公桌上,端起刚泡好的茶,开始琢磨他应该先看哪份……一番犹豫后,他违背了自己平时的习惯,拿起了最后一份。
这种情况下,他一向是先看病人名字首字母排在前面的资料,可现在他手上的这份资料令他想起了什么。
他盯着这份资料看了片刻,把它从盒子里拿了出来,将录音带放入他的袖珍录音机里,按下了放音键——
……
“您好,医生。”录音机里传出来的是一个沉厚又略带着几分疲惫的沙哑的男声,此刻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听起来特别有质感。
苏兰特向来遵守着“对病人的一切情况保密”的原则,只记录上门的病人最简单但要求绝对真实的资料,可他对这个病人却几乎一无所知,只能从他的仪表、风度、谈吐来判断,这病人一定有着显赫的身份和不凡的家世。
这样的人也会有心理疾病啊,他翻看着这个病人的资料和病历,心想,典型的物质生活太富足而产生的精神空虚吧?这样的病人他不止接待过一个。
“今天天气不错啊!”这是他自己的声音,“去外面散心了么?”
“我很忙。”这是这个病人嘴边常挂着的一句话。
“这大概就是你这么久没来的理由了吧?”苏兰特确定从自己的话中没听出什么指责之意,满意地吁了口气,“我记得你上次来是……两个月前。”
“非常抱歉,我很忙。”
又是同一句回答,苏兰特不禁翻看起这个病人的病历资料来,他记得这病人跨进他的办公室时给他的第一印象:斯文、温和、坚毅、风度翩翩且彬彬有礼,看起来根本不像有什么心理疾病,不过问题用不着他找,病人的亲属就已经向他提供了情况:这病人有些偏执倾向。
不管怎样,慢慢来吧,至少这种偏执从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
……
“最近我常常在想,医生,人活着最重要的到底是什么?”这是那病人在他办公室那张罩着格子图案粗花呢的长沙发上躺下来时问他的第一句话。
苏兰特笑了,听他的口气,真像是坐在心理医生办公室里自己这个位置上对一个精神病患者说话似的。
“嗯,这可把我难住了……让我想想……应该是活得幸福吧?”他当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答,“不过,每个人的幸福都不同的,我也说不准。”
“那么医生,您的幸福是什么呢?”
“我嘛……”苏兰特记得他当时是想了想才回答的,“能像现在这样安安稳稳过完这一辈子,能让我的家人在有生之年过得好些,就已经算是幸福了吧。”
录音机里传来那病人不失礼节的笑声。
“看来您的要求很简单啊!”他说。
“有时说起来简单的事做起来往往是最难的。”苏兰特记得他是在不知不觉中说出这句话的,这可不是好事,身为一个心理医生,在对病人作心理治疗的时候反被病人牵着鼻子走,这实在是犯了一个最不该犯的低级错误。
“……没关系的,医生,”那个时候那病人坐了起来看着苏兰特,嘴角边挂着从容不迫的微笑,似乎是看穿了他心里所想, “就当我今天不是来看病的,是来找个朋友聊聊,我们彼此都不要有什么负担,可以吗?”
苏兰特听到这里禁不住苦笑,看来他这个医生此时反倒成了病人。这个,就是这病人的症结所在吗?
所以,他当时竟在这病人对面的长沙发上躺了下来。
“好咧!我们开始吧。”录音机里传来他无比热切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录音机里再次传来那病人的喃喃低语:“……医生,我告诉过您吗?我在找一样东西。”
紧接着他又说:“……对,我告诉过您……我忘记了……”
“和你的幸福有关吗?”这是苏兰特在发问。
……
没有回答,可沉默就是一种回答。
“你还没找到吗?”
“……要是找到了,我就不用来麻烦您了。”苏兰特记得那病人说这话时正在微笑,而且是那种非常自然的、礼节性的微笑。
“看来每个人都有他的烦恼。”
“是吗?”
“不容易啊!”苏兰特望着天花板上镶嵌着的仿水晶枝形吊灯,“每个人都把自己的幸福当成事业来苦心经营,可是到头来却不一定成功,因为对这个世界来说,个人的幸福实在太渺小了。”
长时间的沉默后,那病人的声音再次传来:“在我看来,任何一个活在这世上的人都有他们最低的生存需求,要是连这个最低需求都不能被满足,那他就会采取一些不能见容于周边环境的方法来获得他所想要的,这就是所谓的‘被逼’,您看呢,医生?”
“听来有一定的道理,可这个社会要是不能做到满足大多数人的生存需求,那一定会被时代所淘汰吧?所牺牲的,只是少部分人的利益而已。”
从声调上听来,病人笑得更加温文有礼了:“‘只是’?那么医生,如果那‘少部分人’被要求去死,他们就应该,或者说有义务高高兴兴地笑着去死吗?”
“……”录音机里传来的是沉默,因为苏兰特没有回答。
他不回答,一是因为他实在答不出来,二是因为他的首要任务是弄清这个病人的病情,而不是回答他的问题。
“医生,那‘少部分人’的生存权该怎么办呢?”他的语调没变,嗓门却提高了,“如果到什么时代‘少部分人’的生存权在大部分人的利益面前都是可以被牺牲的,那古代用活人奠祀不都是无可厚非的吗?我们现在又凭什么说那是‘不人道的’?”
“所谓‘奠祀’,奠的是那些实际是并不存在的神,这种愚昧起码是不对的。”这是苏兰特的声音。
“他们心里很清楚,”那病人又说话了,“他们奠的不是神,而是他们自己。他们是以‘把活人献给神,神就会保佑他们’为借口来安慰自己,给自己希望。他们奠的是人心,同样是一种变相的‘为大多数人的利益而牺牲少部分人’,这是禽类和兽类的生存方式。我们人类……医生,自认为是万物之灵,可在这方面和禽兽又有什么区别?我们凭什么认为自己高高在上不可侵犯?要知道,我们牺牲的不只是一些利益、人命,还有他们为了经营自己那一份渺小的幸福而付出的心血,这些……医生,难道真的不值一提吗?”
“……嗯,你的话很有些道理,那么你为什么不做些什么来改变这种现状呢?人类就是在不断克服自身缺点的过程中生存下来的。”
“所以,医生,我很忙。即使是今天,我也很忙。”
“既然那么忙,为什么今天还要来呢?”
“因为您这里对我来说就像教堂,您这张沙发就像告解室,您就像神父。当我忙完以后,到您这儿来,往告解室里一坐,说声‘神父,我犯了罪’,然后把我的工作向您汇报一下,您再例行说一声‘我以上帝的名义宽恕你’,我呢,就像一个滚了一身污泥又去洗了个澡一样,一身都干净了。”
苏兰特听到这里又笑了一下,他原以为这病人是个无神论者。
“为什么不信?我当然信,”那病人对他的疑问是这么解释的,“如果不信神,那我这一生岂不是太无聊了?”
“这就是你信神的理由?”录音机中传来的苏兰特含着笑意的声音。
“我信神,也仅仅只是相信而已。如果要我打个比方,那么神就像那些成天坐在办公室里什么事都不干却白拿工资,剥削着体力劳动者的血汗,却把自己养得又肥又懒的饭桶……哦,对不起,我说了不该说的粗话,不过这比喻还算是贴合我心目中的印象吧,如果除了寻找我的幸福外我的后半生还有什么意义,那就是用来证明‘神’的无能和可笑……”
苏兰特“啪”地按下了开关。
除开后面那些起身告辞的废话,这次的谈话就到此为止了,苏兰特不想让这些废话来打扰自己的思路。
他翻看着这人的病历和资料,心里在琢磨着这病人所表现出来的症状。一点没有错,这个看上去彬彬有礼温和斯文的家伙是个偏执狂,而且情况远比他的亲属想像的还要严重。这个人可能因为过去受到什么不公正的待遇而变得愤世嫉俗,然后因为没有得到及时有效的治疗又一味地压抑着而使得病情一再加重,最终发展成了将全世界绝大多数人都看作敌人,而且,从他的话中,他可能随时干出些什么来,包括行凶杀人!
苏兰特明白自己也许没什么办法帮助这个可怜的病人了,他在考虑着是不是报警……但他很快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从刚才的谈话中他能听出来——这个病人非但家世不凡,而且可能掌握着极大的势力!
……他端起那杯没喝过多少却已经凉了的茶抿了一口,放下,然后靠在他那张舒服的椅子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是不是该提前转行了呢?他苦笑。也许这之前得先见见另一个心理医生吧?
他并不知道,3天前,在瑞士阿尔卑斯山脉附近一个名叫采尔阿斯的小村子里,发生了一件他可能这一辈子都无法想像的事。
……
海伦娜推开窗子——
雪已经停了,今天是个好天,因此她的心情也格外好。
梳妆停当,她便打开衣柜,挑出自己非常喜欢的一件天蓝色冬装。这件冬装是她上周去逛集市时买的,只试穿了一次,便再也舍不得穿了。这件冬装样式很可爱,领口、袖口和边缘都镶有毛边,明丽又柔嫩的天蓝色很配她栗色的头发和棕色的眼睛,在今天这个重要的时候穿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她对着镜子又整理了下身上的衣服,满意地笑了下,蹦蹦跳跳地下了楼,径直奔到厨房系上围裙,开始做饭。
这一顿饭做了1个多小时,可她却一口都没吃,只在匆忙间啃了几块饼干,做完看一看表:正好8点。
她小心翼翼地把精美的食物分早餐和中餐放在食盒的两个格子里,取下围裙,再照了下镜子确定她那身漂亮的衣服没有弄脏,便把食盒放进精致的篮子里。
“爸爸妈妈,我走了啊!”她朝着屋里喊了一声,最后再瞟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确定自己的打扮足够大方得体了,也不等父母回应,就提着篮子跑了出去。
她要去的那地方离家里不足20分钟,步行就能到,她知道那个人不喜欢任何机械所发出的声音,再说今天天气不错,走走也挺好的。她哼着小曲,踩在被阳光照得泛出一层淡淡的金色的雪上,想着很快就能见到的那个人,不由得又加快了脚步。
……很快,一座别致的小木屋出现在她视线里。
窗户开着,他果然在!
海伦娜几乎是以飞奔的速度来到那木屋前的,和往常一样,她摸出大门钥匙将径直开门走了进去。
她完全不用担心这样做对那个绅士般的男人来说是不是会太失礼——不敲门就直接开门进去,因为他告诉过她,不管他在或不在,她随时可以用这把钥匙开门进来。
想到这里她心里又有了些许得意,镇上那么多姑娘都梦想着能够有机会在这个人对面坐下哪怕是喝口茶,她却能随时进入他的房子……这,是女主人才有的特权么?她的脸红了。
“早上好!她向着楼上开着窗户的那个房间大声喊,以提醒这个人:她来了。
“海伦娜来了啊?快上来吧。”楼上传来一个清亮而柔和的男声,听起来令人如沐春风。
“哎!”她兴高采烈地应着,蹦蹦跳跳地上了楼,推开传出声音那个房间的门——
她推开的是一间画室的门。
画室是画家专门用来画画的房间。
所以那个声音非常好听的人是个画家。
其实海伦娜并不知道门里的这个男人在画坛的名气怎样,至少在自己所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