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麽?
他究竟做错了什麽?
夕阳的颜色愈发深沈,他向著那个逆光的方向奔跑,脚步越来越慢,意识越来越不清楚。
渔船、工厂、行人与他擦身而过,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满身伤痕和狼狈不堪。
隔著护栏,他看到一个面容英俊的少年,背著挎包,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拿著一本薄薄的书,低下头淡淡地看著那上面的字。周围嘈杂的一切仿佛与他无关。
雪白衬衫,校服,芥子色的领带,微风拂过,带起几缕亚麻色的头发。
少年抬起头,琥珀色的眸子与他的目光相遇。
那双形状完美的眼睛里折射著夕阳的光芒,有点冷淡与心不在焉,却清澈得看不出任何颜色。
他紧紧闭上眼,拼命摇著头,不敢再直视少年的眼。他张大嘴巴想要呐喊,所有的呜咽却被刻骨的疼痛逼回身体深处。
他跑著,仅凭著最後一点点的意念,维持著摇摇欲坠的身体没有在这一刻轰然倒塌。越来越模糊不清的眼前的景色被挤压著,扭曲,变形。
灰色的建筑物在眼前一点点清晰,视线里看见的景物终於有了一丝丝的熟悉。
他又看见一个青年,站在建筑前通往地下台阶的入口处,将一扇铁门从背後拉上。
青年穿著一身笔挺的西装,脸庞依旧英俊无匹却满是阴鸷。
他虚虚浮浮的脚步慢了下来,呼吸渐渐平缓。
他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看著这个自己曾经无比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一切。
所有的回忆如同打开了闸门的潮水,铺天盖地汹涌而出。
他曾经囚禁他的地方,这个只有黑暗和痛苦的可怕牢笼。
一个阴谋滋生的地方。
一段生命的开始,另一段生命的结束。
一段情感的终结,另一段情感的开始。
或许,生与死,是一回事。
日出和日落,也是一回事。
他走到地下室漆黑的入口,垂下眼睛望著蛛丝遍布的铁门。
他感觉自己面对著一个无穷无尽的巨大的黑暗深渊。
他想要往里面跳,想要入到另一个空间,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
满是污泥的皮鞋踩在通往地下室的阶梯上,铁门发出地狱一般令人悚然惊心的回响。
他一步一步往下面走去,衬衫里的血一滴一滴落在铺满灰尘的阶梯,缓缓地蔓延。
他筋疲力尽,眼眶发烫,再也支撑不住沈重的身体,像个没有知觉的死人一样一点点倒下来,连挣扎都没有力气,任凭自己像一块破布一样横躺在肮脏不堪的阶梯上。
一切,都该结束了罢,所有的一切,希望,理想,跟著身体一起坍塌陷落。
还有你。
龙崎。
在生命就要耗尽的最後一刻,能想到的还是,龙崎。
他躺在破败的楼梯上,衬衫上遍布血渍和灰尘。
没能让你看到,我呕心沥血想要建造的新世界。
没能带你一起去拥有。
已经太晚了。
想要对你好,带给你一切,已经太晚了。
想要碰触你,再次拥抱你,却无能为力。
想要再告诉你,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你是我全部理性之外的甜美的渴望,也已经来不及。
只是想要让这个世界变得干净一点而已……到底…做错了什麽?
太累了,仿佛跑了一个世纪没有停歇。
他想要闭上眼睛,他想睡一睡,做完还没完成的美梦。
从破败的天窗里漏下来的昏黄的光线洒下来,无数细小的灰尘在其间飞舞。
光晕里恍恍惚惚有一个白点在向他靠近。
可是他的视线如此模糊,他无法抬起头,连动一下眼皮的力气都失去了。
白点一点点放大,渐渐清晰,而那个轮廓却依然如梦似幻。
一尘不染的干净的白棉T恤,蓝色的,洗得发白的牛仔裤。
残阳游离著洒落在他的肩头,冰冷而柔美。
他在朦胧的光晕里慢慢向他靠近。
轻盈的身影,在他面前蹲下来,麽指移到唇边,漆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对上他疲惫地微闭的眸子。
月的眼睛睁了一睁,随即又恢复了原状,脆弱地、缓慢地眨了一下。
那个白衣人的周身似乎会发光,在稀薄的光线里随著动作而摇晃。
他感觉到一双手轻轻扶住他的肩膀,他的脑袋被他凉凉的掌心抬起,温柔地枕入一个怀抱。
他闭上眼睛,鼻尖闻到那人身上淡淡的甜美香味。
只属於他的独一无二的味道。
比奶油更甜美,比花瓣更清新。
他的黑发依然浓密而凌乱,摸上去却蓬松柔软得让人沈醉。
他的体温低於常人,胸口单薄而有些孱弱,枕在那里可以听见平缓的心跳声,第一次让人安心,想要一睡不醒。
他感觉到他的手指梳理著他的头发,轻柔地搭上他还在淌血的脊背,隔著衬衫,却能感觉到花瓣一般温柔的纹理。
“月君。”
他听到那个声音隔著一层空气传入他的耳膜,像一层透明的薄纱一般冷静飘渺,如坠梦里。
身体碰触的温度告诉他,不是幻觉,不是梦境,是真实的他,可以碰触的,活生生的他。
心脏猛然抽噎,身体深处爆发而出的强烈欲望冲上喉咙,他伸展双臂想要紧紧拥住白色的身影,四肢百骸,却完全使不出一点力气。
他闭上眼睛,脸颊紧贴著他的胸膛,狠狠地嗅闻著他身上的芳香,滚烫的泪水无声无息滴落,直到把那层薄薄的衣服全部打湿。
“月君。”
他的人和他的灵魂,吊在一根细线上的看起来坚不可摧的支撑他全部的意念的支柱,随著这一声轻轻的呼唤,刹那间分崩离析。
脑海中的过往画面像老电影的片段,忽明忽暗。
抱著膝盖蹲坐在椅子上的蜷缩的身影,子夜一般深沈不见底的瞳孔。
岚山脚下,那人穿著绯色的浴衣,手指放在唇边,站在泉水尽头,等著他走过来。
淡粉色的细密的花瓣从头顶上的树冠上飘落,他乌黑的微长的头发被一阵风扬起。
他还能回想起那些细碎的亲昵,动情的拥吻,肌肤的缠绵,脸上的微笑虚伪而真实。转眼就是真相大白时歇斯底里互相折磨,和对方了然於心後的决绝。
欺骗他,报复他,折辱他;
疼惜他,拯救他,追逐他。
悲伤,喜悦,感动,矛盾,甜蜜,疼痛,愤怒……所有人类所能拥有的种种感受和情绪,第一次在荒凉内心中滋生,融进骨血,唯一的理由只有他。
在空无一人的死神界扔下赌注和筹码。
在阴暗的房间决定往返四万八千千公里。
唯一的理由只有他。
痛苦的泪水,就像那天轰然而下的雨,针尖一般扎进他的心脏。
记忆像一面透明的镜子在深渊里坠落,苍白易碎,撞见气流立刻就被撕碎,一片一片飘散在风里,粉身碎骨,拼不成完整的画面。
那人眨了眨乌木色的大眼睛。
“为什麽不看完我写给你的那封信呢?”
月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总是这样……”
那个声音继续说著。
那双手紧紧捧著他的头颅,手心的温度冰凉而舒适,让人沈溺。
细长苍白的手指在他的发丝间穿梭。他只听得见他飘渺的嗓音在耳畔继续响起。
“如果觉得累的话,就好好睡一觉,别再想那些多余的事。”
“‘龙崎’从今天起,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龙崎”将与夜神月一起死去,这是为了祭奠,我们。
但是L将永存世间。
基拉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月君。
战争结束了。
没有人赢,没有。
好好睡一觉,我会一直在这里。
不会离开。
沈入地平线的夕阳放射出最後一缕耀眼的光芒,透过破败天窗的玻璃落在他们紧紧相依的身体上,轻盈得像舞蹈,美丽得像精灵。
他静静地拥著他伤痕累累的身体,手指捧著他的脑袋,任他身上的血渍浸润自己雪白的衣衫,一动不动,直到夕阳在日本海的尽头,隐去最後一丝光线。
L,我,基拉,从来没有後悔过。
关於你的一切,关於这个世界的一切。
龙崎,我,夜神月,不会为任何事感到後悔。
琥珀色的眼睛慢慢地阖上了,安宁柔和,不带一丝对这个世界的眷恋。
只是依稀还看到,岚山脚下的那泓清泉边,一个黑发少年站在樱树下,他的头发乌黑,他的皮肤雪白,他将麽指移到唇间,远远地望著一步步向他走近的自己。
“月君,这里的樱花,开得很漂亮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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