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欧阳情,与沙曼,与丁香姨,每一段都足以构成坊间说书人糊口的精彩段子,深知内情的他也每每到茶馆酒肆去听,回来再好生嘲笑他一番。然而无论故事里的女主角如何倾国倾城,也无论当初怎样如斯情浓,时过境迁之后,这些美人的名字便总会慢慢从陆小凤口里淡去,不再有激越浓情,不再有鸳盟白首,只剩下淡淡旧痕,最终……了无踪迹。
但是花满楼,但是花满楼……
自陆小凤认识他第一天起,十数年间,提到最多的就是这三个字。记忆中四条眉毛的陆小凤从不执着于什么人,朋友也罢,情人也罢,紧要关头鼎力相助,平日里,便鲜少提及。花满楼是唯一的例外。陆小凤似乎能够将花满楼与他的一切都联系在一起,他的经历,他的生活,他的艳遇,如此种种,概莫能外。很多时候司空摘星都有种错觉,他甚至觉得自陆小凤生下来,花满楼便始终与他在一起,那个总是微笑着的盲了眼的花七公子,是陆小凤心里自始至终唯一特别的存在。司空摘星不能想象离开了花满楼的陆小凤是什么样子,因为他根本从未见过。花满楼与陆小凤,从来都有种旁人难觅的心有灵犀。
蓦地,司空摘星心头灵光一闪,当下心如雪镜。会是这样么?原来竟是这样!这个陆小鸡,本就不当花满楼只是兄弟!陆小凤七窍玲珑,偏对了花满楼束手无策,他之前怎的从未注意?跳脱机变的陆小凤,这一次终于,栽在一个人阳春般温文儒雅的微笑里。
陆小凤啊陆小凤,原来你也会落到如此境地。
现在,花满楼又一次与陆小凤联系在一起,这一次,却少了并肩相守,堪堪远隔了千里,或许隔的,尚不止距离。
念及此,司空摘星没来由地替陆小凤担忧起来,他本不是市井人拘泥俗礼,却也知道前路艰辛。能看到阅尽风流的陆小凤在此一道上栽了跟头原本是极好的,然而就连他也知道,此次这小鸡是动了真心,倘若不成,那陆小凤怕从此便再不是陆小凤了。看笑话归看笑话,陆小凤究竟是他的朋友,朋友,终归是要相助的,何况还有花满楼。
收了暗转的心思,司空摘星抬眼望向陆小凤,见他仍是那副痴痴模样,一时怕又回不过神来,只好开口:“陆小鸡,既然到了地方,就快去寻花满楼啊。这通平说大不大,却也不小,满镇子寻一个人出来,也并非易事。更何况花满楼玲珑心思,他刻意隐藏,便是你要寻他,怕也要费尽了心机。不如我们分头打听,或许快一点。你看怎样?”
陆小凤半晌不语,在司空摘星误以为他忽略了自己,正要再次开口的时候,他终于发话:“不必,遍寻通平虽有些难度,但我恰好知道有一家人就住在这里,以花满楼个性,定然会到那里去,走吧,既然无甚头绪,不如便从这一家找起。”
(六)(中)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凤箫巷外。砖墙上贴了喜字,红纸金墨,那喜气便喷薄而出,明晃晃耀了人的眼。
巷子里拐角头一家的岳老爹今早格外欢喜,三天前,独生女儿与巷外隔两条路“韵致堂”书斋老板的小儿子成了亲,今天便是女儿携新姑爷回门的日子。想自己女儿灵动清秀,那新姑爷也是一表人才,最难得这一双小儿女情投意合,倒省去了自己与那袁老板两面劝说的功夫。
只可惜了,那二人不在,错过了这喜庆的好光景。
正寻思着,忽听得门闩微动,知是女儿与姑爷到了,不自觉喜上眉梢,忙去开门。手还未碰上门闩,便听得门外清劲爽朗的说话声传来,陌生却又熟悉。难道竟不是他们?
微微疑惑,还是开了门。迎面一双似笑非笑的凤目直直望过来,眸光闪动,与记忆中的某人渐渐重合。
四年辰光,竟似未曾在此人身上留下丝毫痕迹,举手投足,依稀是那时意气风发睥睨天下的少年模样。
那人双手环胸,唇角含笑,四条眉毛一同上扬,道一声:“岳老爹,四年不见,别来无恙?听闻你初嫁了女儿,恭喜恭喜。”身旁又有一人忽地窜出,弯眉笑眼,却是那轻功绝世的偷儿了。
岳青此时方才明白过来,不觉又惊又喜,一边暗骂自己怠慢,一边开了口:“哎呀,这这,竟是陆大侠!司空大侠也一道来了,真是贵客,二位请进!自那年陆大侠与花公子将我与霞儿从云间寺迁到这通平来,一别四年,竟是头一遭得见,怎不叫小老儿惊喜?倒是花公子,常年惦着咱们父女,每年总是要来三两次的。”说完这话,不由心下忆起当年初见那二人的情形来。一个星眸璀璨神采飞扬,一个面如冠玉温文儒雅,神仙似的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仿佛那便是天下。却不知这次怎的竟不是一同前来,反而……
正暗自思虑,又听得门外一声清脆呼唤:“爹!”
知是霞儿夫妻到了,忙请二人稍待,转过身去开门。眼见得霞儿颊染晕红,粉面含春,笑盈盈一派温婉模样,那袁家的新姑爷与自己见了礼,一双眼便只随着霞儿温柔流转,当下便知女儿必过得很好,有这新姑爷呵护,当不曾受了委屈,不禁心中一阵欣慰。将二人让进屋内,见过了陆小凤与司空摘星,五人便落座闲聊起来。
少时已近正午,岳青留陆司二人用饭,便与霞儿起身,到后厨忙碌起来。厅堂上,陆小凤向那位新姑爷略拱了拱手,道:“新婚燕尔,未曾好好恭喜,袁秋池,袁二公子。”
袁秋池一愣,细想方才岳父似乎并未道出自己的姓名,而且区区书斋老板的儿子,这“袁二公子”似太过尊贵了一点。俄而便明白了,不禁暗赞,名满天下的陆小凤果真名不虚传。于是也微笑拱手,道:“陆大侠果真好见识,秋池无名小卒,能得陆大侠相识,当真面上有光。”
司空摘星早在一旁听出端倪,此时开口问道:“袁秋池?陆小凤,这位莫非是京城一品堂,瑞麟轩与荣宝斋三家古玩店的少东家,‘醉里春波’袁秋池?”陆小凤笑而不答。
袁秋池对司空摘星一揖,道:“司空大侠谬赞了,那是家父创下的基业,袁某不过是不忍家父忧劳过度,近期方才着手打理,略尽绵力罢了。听闻一品堂与荣宝斋都曾有幸得司空大侠的光顾,原物归还之时又题书称赞,倒也成了敝店密不外传的金字招牌。袁某在此先谢过司空大侠。”司空摘星听了,倒是毫不见局促之意,挥挥手道:“好说好说。”
客套话尽,袁秋池转而对陆小凤正色道:“陆大侠,在下听闻你与江南花家七公子花满楼相交甚深,也知你素爱美酒,前些日子在下与霞儿订亲的酒宴,你怎的不与花七公子一同前来?”虽是问句,言语间竟隐含了几分笃定意味。
陆小凤一怔,没来由默然起来,倒是一旁的司空摘星见他窘迫模样,只好替他回答:“罢了,这原无甚复杂难解。袁公子,这小鸡将花满楼弄丢了。”接着,便将花满楼的失踪以及这许多日子里二人的行程慢慢说与袁秋池,又道:“本以为来到这通平镇,便可见到花满楼了。然方才与岳青及霞儿一番闲谈,我二人旁敲侧击问了许久,竟只知道花满楼上月末来过,喝了你与霞儿的订亲酒后离开,其余诸事,岳家父女竟一无所知了。唉,莫不是又生生断了头绪?”
袁秋池听罢微微颔首,只拿眼瞧着陆小凤。见他久不做声,低垂了眼,眉宇间尽是懊恼苦楚,不由一声长叹,开口道:“陆大侠,袁某与你相交不深,然凭借敝店与江南花家多年生意往来,对于七公子其人,在下倒是颇为了解。七公子虽天性温文谦和,却也并非对一切都全然不在乎,一旦他认定的事,便会执着到底,九死而无悔。你与他多年旧友,这一点不用我说,你也当知晓得清清楚楚。我所知的花满楼重情重义,几乎从不欲旁人替他担一分的心,对你尤甚,几乎以全心相待于你。此番他不告而别,料想必有难言苦衷,陆大侠,花七公子素来信你如己,你……切莫辜负了他!”
陆小凤豁然抬眸,凤目里清光流转,似将他整个面容都照亮了,那灿然莹华齐齐汇聚于袁秋池面上,含了洞彻一切的慧黠锋芒。袁秋池忽然便愣住了,直觉陆小凤果真耀目如鸣凤翔于九天,短短一瞬,竟俊秀风流得叫人移不开双目,难怪那神仙一般的花七公子都待他异于常人。却听得陆小凤淡淡开口:“袁二公子想必有事相告,陆小凤不胜感激。”
心知瞒他不住,好在也未想真的隐瞒,袁秋池略一思索,坦然说道:“陆大侠莫怪,在下不过担心陆大侠突遭此变故,心中焦急,一时失了冷静,看来是袁某多虑了。不错,上月末花公子的确参加了在下与霞儿的订亲宴,然而却并非只身前来,他身边,还有一个人。”说着,微微蹙了蹙眉。
陆小凤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袁秋池,连呼吸都几乎顿住,半晌,方听得袁秋池继续开口说道:“当日,花公子身边还有一个人。这人年纪与他相仿,一身皂色绣金百蝶穿花图案的越罗长衫,俊眼修眉,倒端的是一副好相貌。只是……只是他看着花公子的眼神,无端便让在下觉得不安,太……太在意了些,又隐着一分痴缠……”说罢,自己亦觉得欠妥,不禁薄面晕红,尴尬地咳嗽两声,转眼望向陆小凤。但见陆小凤脸色阴郁,紧抿了薄唇,似在强自忍耐,又问他:“那小楼可好?他看起来有无受制于人?”
袁秋池虽觉陆小凤的反应稍显奇怪,却也未在意,只说道:“陆大侠放心,花公子自在闲雅一如以往,并未受制于人。”想了想,又赧颜道:“当日订婚喜宴,在下自是满心欢喜,高朋满座,美眷如花,不自觉便多喝了几杯。待到花公子座前敬酒之时,脚下微一打晃,便要栽倒。好在花公子伸手一托,方才免了我当众出丑。当时未觉有异,次日一早醒来,花公子二人便要告辞上路了,只说随意走走,并未交代去处。趁同行那人去取马车的当儿,花公子略微握了下我的手,随即指指我袖内,点了点头,便起身离去了。回去之后,我将袖内物事取出一一验看,发现了这个。想是那日花公子扶在下起身之时,顺势留下的。”说完,自袖中取出一物,递与陆小凤。
看清了袁秋池手中的东西,陆小凤当下一阵眩晕。司空摘星见他神色有异,忙凑上头去仔细端详那东西。只见一枚酒盏口大小的羊脂玉环安静卧于袁秋池掌心,通体莹白无暇,其上雕饰的云纹流光暗转,真正是上等的好玉,却并无甚稀奇,心中不解,便以眼神询问陆小凤此物个中蹊跷。
陆小凤喑哑了嗓音,艰难地动了动嘴唇,道:“‘袖雪’,这个环叫‘袖雪’,当年金鹏国一事之后,我愈发觉得不能护他周全,便央朱停打了这么个东西,在小楼二十二岁生辰当晚,亲手塞进他衣袖,嘱他好生收着。到了紧要关头随意找个人带给我便是,天涯海角我也能找到他。”嗓子似哽住了,缓了一缓,方道:“当时他还笑我太小题大做,说他总归是没事的,反而是我,平白招惹这许多麻烦,才应当随身带着一枚,届时他去寻我救我才是。这个人……怎的总是这般……招人……”说到最后,声音已近低不可闻。
司空摘星与袁秋池二人皆听得不明所以,司空摘星终归是急脾气,赶忙推了推陆小凤,问道:“陆小鸡,先别忙伤心了,既然紧要关头的救命物事,当不只是个信物这么简单。这个东西,究竟有什么玄机?”
(六)(下)
他听得老友疑惑语气,只问:“陆小凤,这个东西,究竟有什么玄机?”
玄机,玄机,他恨不能那人一生,都用不到这个玄机。
苦笑抬眼,望向司空摘星与袁秋池二人焦急神色,长叹一声,道:“取些水来。”
一旁的袁秋池倒还镇定,此时忙取了白瓷净盏,盛些净水送至陆小凤面前。陆小凤微拳了右手,拇指与食指分别扣住玉环两端,慢慢浸向澄澈水底。双眼神光汇聚,一瞬不瞬盯了玉环上的云纹细细端详。旁边二人见他神色谨慎,不由得也紧张莫名,双拳紧握,连大气亦不敢出一声。四只眼睛随陆小凤的右手慢慢下移,一时间竟连空气也似凝滞起来。
待玉环完全没入水中,环上镌刻的云纹便随了水波流动开去,行云流水,更衬得那玉环莹润无暇,自是别有一番风情在。然而此时,一向好宝的司空摘星却无暇顾及,他紧紧盯着水中莹润的玉器,忽然开口:
“陆小鸡,右边最下首的云纹不对劲!”
只见那水中的“袖雪”之上,靠近陆小凤食指一端,一丝流云缓缓浮了上来,渐渐高过周遭的纹路,似乎离开了玉面,却又不曾,只悠然荡漾在水里,真仿佛皎洁云朵初见了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