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平之一怔,白了脸结结巴巴说道:“我,我就是在那里,有没有瀑布,那地方又不会消失。”岳灵珊点点头,冷笑道:“小林子,你越来越长本事啦,现在还学会了跟师姐说谎!好吧,既然你这么勤于练功,近日剑法一定有长进,且让师姐我考校一番!”这番场面话声音还没落定,她一剑向他刺去,正是那招“有凤来仪”。
什么考校剑法,他现在哪里有那个心情?但看这一招来势汹汹,又不能不躲避,只得向后以步伐退让。岳灵珊笑道:“小林子,你想偷奸耍滑,那可不成!”一手擎着杏枝,一手执着长剑,每一招每一式看上去都曼妙如天上仙子。
林平之给她逼得苦不堪言,他才拜入师门不久,武功自然不及岳灵珊,被她挤兑住了,越发连剑都来不及出鞘。这时偏偏岳不群又闲来无事出门散步,刚好走到附近。
岳灵珊也看到父亲来了,欢欢喜喜的叫道:“爹爹!”手中长剑更催得紧急,忽然轻叱一声,手中杏枝虚晃,凌空跃起,一剑刺向林平之胸口,正是一招“天绅倒悬”。
林平之脑子里一片混乱:“她是要杀死我么?难道……难道……”说不出的惶恐填塞住了胸臆,不知不觉间,手中长剑连鞘送出,正是石壁上那克制着天绅倒悬的一招。
可是他刚使出去一半,忽然胸口一钝:“绝不能让师父知道石壁上的事!”
这一招还未使老,硬生生的缩回力道,停在半空,正撞上岳灵珊的长剑,他一狠心,手掌松开,自己的长剑落地,岳灵珊的剑经这一撞,收势不及,直直地刺进他的肩头。
林平之只觉得肩头一凉,接着眼前一花,岳不群已经飞身而至,出手如电,在他肩头伤口四周飞快的点穴止血。他低头看着鲜血喷涌而出,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此时才觉到入骨的剧痛。
☆、心魔
岳灵珊知道闯了祸,眼泪在眼圈里滚来滚去,岳不群沉声道:“回头再跟你算账!”将林平之抱起来大步往回走。岳灵珊扁着嘴,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的跟着。
回到林平之的住处,岳不群将他放回在床铺上。岳灵珊的剑依然插在他肩头,只得撕开衣服查看,好在虽然血如泉涌,看着长剑刺入的方位,竟未伤及经脉。岳夫人此时听到消息,带着药箱赶来,岳灵珊一看见她宛如看见救命稻草,呜咽道:“妈,你快给小林子看看,他不会残废吧……”
岳夫人狠狠的瞪她一眼,也不理她,弯腰看林平之的伤势。见林平之惨白着一张脸,牙关紧咬,竟然支撑着没有晕厥,忍不住心酸,道:“好孩子,别怕,没伤到筋骨。”先给他吃了内服的伤药,又用手帕卷成卷儿给他咬着,回头叫一声:“师哥。”岳不群心领神会,过来帮她按住林平之,岳夫人安慰道:“平儿别怕,一下就好。”“好”字还没出口,她已经握住长剑,极快极迅速的拔出,登时血流如注。
林平之闷闷的哼出声,痛得满额头都是冷汗,牙齿咬着手帕,用力过度,牙床上也渗出了血。
岳夫人塞了几颗小粒的丸药在林平之嘴里,给他擦了汗,柔声道:“好孩子,熬不过就闭上眼睛睡一会。”林平之血流得全身发冷,迷迷糊糊地点点头,喃喃的说一句:“多谢师娘。”由着师父师娘给伤口上药包扎,过一阵便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林平之迷迷糊糊的睡着,只觉得身上一阵热,一阵冷,说不出的难受,岳灵珊来扶他起身喝药,他只觉得药中一股子鹿茸血竭的腥涩味儿,愁眉苦脸地不想喝,当不住岳灵珊细声细气的劝说,只得强忍着吞了下去。
他躺下,听着岳灵珊出门,本来马上便要睡过去的,忽然听到岳不群在门外问她:“平之喝药了吗?”
岳灵珊低声说:“喝了。”声音中有些胆怯,很怕被父亲训斥,果然岳不群重重地哼一声,道:“这一次你必须好好服侍平之,等他伤口痊愈,再来受罚!”岳灵珊委屈万分,叫道:“爹爹!”岳不群不理她,拂袖而去。
岳灵珊不敢回房去,在外面徘徊一阵,还是又回来,看着林平之在床上躺着,紧闭着眼睛,轻声叫他:“小林子?小林子?”
他只做听不到,忍着伤口没完没了的痛楚,努力维持着均匀的呼吸,心里盼望她枯坐无聊赶紧走。
可她却在他床边坐下了,呆呆的出了一会神,忽然低低地、慢慢地说道:“爹爹逼我在这儿服侍你,可是我一点也不怨他,我愿意在这儿陪着你,一直陪你到你好了……小林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谁教你总是那样……那样傲气,我看见你就忍不住生气,就……就管不了我自己……小林子,对不起,对不起,要是你怎么样了,我……我以后……”
她越想越难过,愧疚、自责,还有难言的扯心扯肺的疼。
她和令狐冲在一起,从来都无忧无虑高高兴兴的,就算令狐冲上一次受伤那么重,她虽然担心,也不像现在这样,牵肠挂肚,忧愁烦恼。
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她想起好几个月前,在她和令狐冲在思过崖一起度过整整一个晚上之后,岳夫人说过的话。
她搂着女儿,微笑着,悄悄地说:“冲儿是什么人,妈妈还不知道吗?妈妈最疼的是你,最信的是冲儿,你们都大了,从小儿青梅竹马长起来的,妈妈看着你们要好,心里很高兴。将来……就算你爹爹气不过,自然有妈妈给你们做主。”
岳夫人的神情话语那么清晰,好像就在昨天才说过一样……她的意思,岳灵珊当时就懂得了,她年纪不大,可也不小,她红着脸往母亲怀里躲藏,心里却很高兴。
她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她害怕,她不是个坏女孩子,她不能这样朝三暮四……可是她也管不住自己。
十几天后,陆大有上思过崖去,见到令狐冲,欢欢喜喜的叫:“大师哥!”
这十几天,不光风清扬走了,林平之不来,连陆大有也影踪不见。令狐冲心里纳闷,问他:“你可做什么去了?天天都是五师弟送饭上来。”想着,突然有些愧疚,他十几天来要么练独孤九剑,要么心里想到岳灵珊和林平之就难言的烦恼,竟然没想过问问高根明六师弟去哪儿了。
陆大有笑道:“师父叫我给长安城的周老拳师送礼去。我顺便回家看了看爹娘。”说着,放下饭菜篮子,眉飞色舞的道:“大师哥,你猜怎么着,这十来天竟然出了场热闹。”
令狐冲问:“什么热闹?”陆大有哈哈笑道:“这事儿啊,跟小师妹有关!大师哥,好叫你听了高兴高兴,是我之前误会小师妹啦,她才看不上那姓林的小子呢,这不,一剑把那小子搠了个透明窟窿!”
令狐冲“啊”的一声大叫,跳将起来,一把揪住他衣领,叫道:“你说什么?什么透明窟窿?你说明白点!”
陆大有可没料到他是这个反应,怎么瞧也不像是高兴样子,结结巴巴的道:“就,就是个透明窟窿,小师妹刺一剑,就……”看着令狐冲脸上的血色一刹那都消失了个干净,越发莫名其妙,问:“大师哥,你怎么啦?”
令狐冲脑袋发木,呆呆的问:“那么林师弟现在怎么样了?他……他……”那个“死”字,怎么也问不出来。
陆大有松一口气道:“大师哥,你放心,小师妹也有分寸,不过是肩膀头这里,又不是什么要害,也没伤着经脉,就是多流了点血,也赶上我们这位小师弟,娇生惯养的大少爷,这不现在还在屋里躺着呢。”
令狐冲一口气松下来,太阳照着,莫名有些头晕目眩。他定了定神,咧开嘴,干巴巴的做了个笑容出来,难看之极。陆大有担心他,问:“大师哥,你是身子不舒服么?一会我找师娘上来看看?”
令狐冲摇摇头,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才能隐藏心底深处的那些奇异的痛楚,只好继续保持着那难看的笑容,涩然回答:“不用,是练剑太累了吧……”
陆大有走了之后,他不能吃饭,不能练剑,只在山洞外面那方寸之地走过来,走过去,看着西边的日头,怎么走得那么磨磨蹭蹭,就是不肯落下在山背后?就像心里所有的盼望都只是等待日落,而日落后他将要怎么样?他甚至不敢深想。
日头终于西沉了,眼看着由黄亮变成橙红,直到西边群山的背后只剩下一抹残艳。思过崖的山路已经完全笼罩在浓浓的蓝黑色里面,令狐冲站在最上一级石阶上,看着渐隐进黑暗中的小路。
——到底要不要下去?
——即使小师妹病重的时候,偷下思过崖的愿望也不曾如此强烈。
他想下山去,他已经在思过崖上生活了大半年,大半年来第一次这样心急火燎的想下山去。
可是这是思过崖,他是在受罚。他心甘情愿在这里坐牢,心甘情愿遵守思过崖上的一切规矩,他不能下山去……他不能下山去,究竟是为了遵守思过崖的规矩,还是他在怕什么?
——如果是六师弟此时重伤,他会不会这样迫切的想下山去看他?
林平之是师弟,大家是好兄弟,师兄弟亲厚友爱本是应该的,是应该的,应该的……
到底是怎么了……
他六神无主,胡思乱想,脑子里像有两支军队在打仗,可是又仿佛什么都没想,什么都不敢想。
有些事情,连想一想都是错误,都是对别人的亵渎,都是对自己的羞辱。
☆、下山
岳灵珊用一个小银剪刀拨了拨灯芯,屋子里更加暗了些许,她转头看看帐子里已经躺下的林平之,轻声道:“小林子,我走啦,你好好睡。”
林平之侧身躺着,仿佛已经睡着了。她还想再说什么,却只无声的叹一口气,轻手轻脚出门去,带上了门。
林平之听着她细细的脚步声听不见了,睁开眼睛,坐起身。
这十几天,他的伤已经好了许多,毕竟只是皮肉伤,可他的烦恼早就不是身上的伤痛。他现在连正眼都不敢看岳灵珊了,偏偏她被父亲责罚,每天都必须来服侍他。
他双手抱住头……岳灵珊对待他一天一个样,越来越温柔体贴。他该荣幸吗?他该高兴吗?可事实是他为什么只觉得荒谬……
他该怎么去见令狐冲!
不久之后更加荒谬的事情发生。靠近他床铺的窗户突然响起了哔哔啵啵的声音,他本已经躺下,一惊坐起,牵动肩头的伤口,麻酥酥的疼——他听见令狐冲压低的声音:“林师弟,林师弟!”
脑袋里面“哄”的一声,一个头瞬间大了好几倍。定了定神,时辰又算不得多晚,总不能让他就那么在窗外面站着,只得忍了下床去摸到窗户边上,拔开销子。窗户无声地开了,令狐冲立刻跃进来,敏捷得像只狐狸。
林平之向后退了一步,白着脸,强自笑一笑:“大师哥。”他身上带着山里的风凉,森森地侵人的脸。
他问:“你怎么下思过崖来了,师父答允么?”
令狐冲直直的看着他,低声说:“我听说你受伤了,实在忍不住——今天要是不下来看看你,我怕是以后都休想好过。”
林平之愣一愣,想埋怨他竟然不遵门规,下了思过崖,万一给人看见可怎生是好?念头一转,令狐冲这人真的性子起来,岂是门规束缚得住的?只得笑道:“不过是皮外伤,已经十几天,早好得差不多了——大师哥,你到这边来,屋里有灯,再把你的影子照出去。”
令狐冲依言过去,一边走一边说:“你不用骗我,六师弟都告诉我了,穿透伤哪有那么容易好,来,我扶你坐下。”他说着,伸手欲扶,林平之却侧身躲开,自己忙忙的走回去,坐下,笑道:“大师哥,你别拿我当七老八十的老头儿,我可不用人扶。”
令狐冲看着他笑语如常,心中却还是乱糟糟的七上八下。他在思过崖顶上也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圈子,几番挣扎,最后还是熬不过要下山来看看,心里面想得很是冠冕堂皇:我要去看看林师弟,看他伤势,顺便还要再问他——究竟要问他什么,却又毫无头绪。总归是有话要问他,就像有这么一件事,下思过崖便理所当然了一般。
他这里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林平之那边脸上挂了笑,嘴里也没了话说。两个人离得远远的,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个发呆,一个傻笑,各自想各自的心事,不尴不尬,却又彼此相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令狐冲忽然反过味来,在这里站着发呆到底是要干什么?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刚要说话,林平之已经慢慢地开了口:“大师哥,你偷下思过崖,已是犯了门规,趁着没人看见,快些回去吧。”
令狐冲点点头:“好,我这就回去了。”
林平之起身,先一口吹熄了灯,再去开了那扇窗户,探头出去左右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