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在世上,就像是不停地放债,不停地还债。什么时候两清了,人和人之间的缘分也便尽了。
他和令狐冲的缘分是不是也尽了?他们有没有两清?有没有办法计算清楚他和令狐冲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债?
令狐冲慢慢的走进来,在他边上坐下,却不说话,那自然是想着岳灵珊心里难受了。好一阵,他始终不说话,林平之不知道他这时正暗运内力与丹田中隐隐的刺痛对抗,恶声恶气的问:“现在到恒山了,你什么时候放我走?”
令狐冲一怔,半日苦笑道:“再等半个月,半个月后我一定送你走……”
林平之沉下脸来,冷冷的道:“令狐掌门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养着一个又瞎又瘫的可怜虫很能满足你的侠义之心,是不是?”
令狐冲轻声说:“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我不过是想你多陪我半个月,半个月就好。”
林平之格格的笑出声,他仰起脸让令狐冲看见他满是嘲讽的笑容,问:“陪你?半个月?你凭什么?你能给我什么?还是我欠了你什么?陪你半个月,你要不要我陪你过夜啊令狐大侠?”
令狐冲看着他,丹田中异种真气的震荡更加激烈,突然就压制不住,痛感像是一种巨大的力量直冲胸臆。他一时没能忍住,哼出了声,急忙咬紧牙关,捂着胸口起身往外走。林平之觉出不对劲,笑容僵住,侧耳听着,问:“你怎么了?”得不到回答,只听着令狐冲踉跄逃走的脚步声,听得提心吊胆。他不敢多想,掀开被子,下了地,踝骨受伤的那只脚一用力,便钻心的疼。
他只想快点找到令狐冲。他本就一直都觉得不对劲。令狐冲究竟在遮掩什么?只是他高估了自己忍受伤痛的能力,受伤的脚虚虚的沾着地面,完全不能用力。他胡乱挥着手,试图在身前身边找到一个东西能扶着稳住自己,可是什么都没有。
他试图往前迈步,用受伤的那只脚,只要能支住身体那么一刹那也是足够了,似乎是可以的。“登”的一声,受伤的脚却踢到了什么东西,顿时没了平衡,整个人伴随着一声尖锐的惊呼摔倒在地。
令狐冲在外面听到了惊呼声,匆忙回屋里来,看见林平之伏在地上,旁边一个滚倒的木凳,便明白了,顾不得自己丹田中刀割一样的难受,冲过去一把将他抱起来,放在膝头上,问:“哪里碰到了?疼不疼?”
林平之不回答,慌里慌张的一只手揪着他的衣服,另外那只受了伤的手胡乱摸索着他的脖子和下巴,找到他嘴唇的位置,凑近了,在那里深深地嗅上一嗅,然后脸色更加苍白,大睁着眼,小声说:“你吐血了,我能闻见血腥味。”
令狐冲下意识说:“我没有。”
这撇清一点作用都没有,林平之更相信自己的鼻子。令狐冲看着他大睁的眼睛,雾蒙蒙的,毫无神采,却依然流露出了惊恐担忧。他不停地说着要走,要离开,不停地说那些刺伤人的话,真实的模样却从来都掩饰得这么漂亮。
忽然脑筋一热,像捕捉什么似的,向前一探,擒住了他的嘴唇。
他激灵灵的吓一跳,全身都那么一耸,然后才想起来抗拒。他用手一推,令狐冲立刻就松开他的嘴唇,拉开点距离看着他,他也没想到这样轻轻一推就有效果,半张着口愣住,自己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不是更想要他离开。
他想不明白,就替他决定,多么简单的事。有些问题看上去无比复杂,近乎无解,可是很可能只是你解答它的路数出了问题。令狐冲这样想着,仿佛在乱麻中找到了头绪。林平之微张着口,手心合着他的胸口,本是推开他的姿势,他这只手又没有受伤,真的那么讨厌他,那么想要离开、想要一刀两断,怎么会是这样无力?
可是必须得送他走……令狐冲狠狠用力重新亲吻住他的嘴唇,心里痛得像是快要被割碎了。
他呆呆的由着他亲,不拒绝也不回应。令狐冲越来越不能忍耐,本是抱他坐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成压着他倒在炕上。他软软的瘫着,颈侧、耳根、下巴,每一处被亲吻的皮肤都是刺痛着,无比清晰。
令狐冲咻咻的呼吸着,抬起身体观察他的反应。
他茫然看天,他什么都看不见,眼睛里只有茫然。令狐冲不想看见,在他两只眼睛上一边留一个吻,他乖乖地合上眼皮,低声说:“好奇怪。”
令狐冲稍微的清醒了一些,软软的问:“什么奇怪?”
他反手捂住胸口,喃喃说:“这里好疼。”
令狐冲忙道:“是不是我压着了?”说着,把身体的重量尽量挪到膝盖上。他摇摇头,低声说:“不是……是因为你也在疼。我知道,因为你这里在疼。”
他闭着眼睛,声音低低的,微微颤抖:“你是不是有很多事都不告诉我?”
令狐冲看着他静如玉塑一般的面孔,咬紧了牙关,说:“不是。”
他一阵伤心,却无法言说,紧紧咬住了嘴唇。令狐冲咻咻的喘息,去解他的衣带,他的注意力被转走,全身骨骼都仿佛抽紧了,迟疑胆怯的摇头:“不,不要……”
令狐冲低声说:“我已经看见过。”他猛地睁开眼睛,明明知道什么都别想看到,明明知道怎样做都于事无补。
他的手已经探进他的衣服里,已经按住那片伤疤。林平之克制着自己想要大喊大叫,想要逃走,想要杀人的痛苦和厌恶,浑身发抖。紧紧闭着眼睛,紧紧咬住嘴唇,下唇已经被他咬得泛出酱紫色,不停地抖。
令狐冲低声说:“无论你是什么样的,都是我的,记住了没有?”他尽量想让自己听起来轻松些,别那么沉重。林平之咬着嘴唇,不说话,一张脸惨白惨白,毫无血色。
他的下半身一凉,完全暴露在空气中。他痛苦地试图蜷缩身体,却被压制住四肢不能做到。一个凉凉的吻落在他的伤疤上,他一怔,感到了无比的惶恐,甚至冲散了心里那巨大的痛苦。他怕的并不是令狐冲,而是自己,所以披上一身锋利,他并不想伤害别人,只是想保护自己。而现在,他还有什么可抗拒逃避的呢?
☆、坦言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略添加了一点内容,可以先移步到上一章结尾处看
令狐冲看着林平之睡梦中安静的脸。
他睡着的样子,微翘的嘴唇像孩子一样柔软无邪,睫毛随着细微的呼吸颤动,这么美,这么好。
令狐冲从没想到他们能这么快就和好,他根本就没指望。现在多多少少有些得意,早知道在他面前露个软,稍微显摆一下内伤,就能让他真情流露心疼关切,就能和好如初,何必之前还要那样长时间的痛苦克制?他心情大好,也就懒得回想之前到底有多么犹疑,多么痛苦矛盾。
屋外有人敲门。他起身披了衣服去开门,见外面是田伯光正在探头探脑,压低了声音说:“嘘,刚睡着!干嘛?”
田伯光撇撇嘴,故意打了个寒噤。令狐冲挥挥拳头,他一缩头,低声笑道:“不就是送他回福州的事儿。我跟仪琳商量过了,这事儿我们俩觉得不妥。”
令狐冲回头看看,林平之安安稳稳的睡着,说道:“咱们出去说。”
两个人慢慢的走出去,田伯光满面严肃,说道:“这是你自己的私事,论理我不该管。不过既然你好心叫我们一家子跟着走,躲过这一劫,我就不能不跟你好好讲清楚。不错,换了我,我也想送走仪琳,自己留下来等死。我死了,仪琳会不会跟着死,我不敢说,她信佛菩萨,多半是青灯古佛了却一生。可你师弟呢?他那么烈的脾气,日月神教大举来袭,恒山派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到他耳朵里,他还活的了么?”
令狐冲苦笑道:“不是还有你们么,好好儿帮我瞒着,他家里还有好大的农庄茶园,住进去与世无争,能听见什么?”
田伯光皱眉道:“天下哪儿有不透风的墙?帮你瞒着什么的,我没那个本事。”
令狐冲叹一口气,说:“那就先走,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田伯光冷笑道:“走你个头啊。他日月神教说什么一个月,那是给你面子,叫你做好准备,大家名正言顺打一场。也省的他背个欺凌弱小的名目,实际上他想打你,哪天都成。你恒山派他是连窝儿端定了,他能许你逃出去一个半个人么?这当儿山外各条路上保证满满的是日月神教的眼线,只许进不许出。你当初抱着你那师弟不撒手,就那么去见任教主,这会儿江湖上早就传开了,不是等于给任教主和圣姑难看?他们能放过林平之?你让他走,不是送羊入虎口?”
令狐冲叹口气,道:“这也是我不愿意放他走的原因。我也怕他还没走出多远,便被抓到。所以才要拜托你和不戒大师。你们两位都做和尚装束,日月神教的人会放行的。”
田伯光奇道:“和尚就会放行?那为什么?难道日月神教也信菩萨?”令狐冲笑道:“人家什么都不信,只信教主,咱们佛菩萨太上老君玉皇大帝人家看来都是邪魔外道。任教主知道我和少林武当两位掌门交好,恒山派危在旦夕,按照常理我一定会找他们求救,就算到时候你们被人截了,见机行事,只要让他们以为你们就是少林寺的,或者是去少林求救的,他们就一定会放过你们。”
田伯光奇道:“咦,这是怎么说的?恒山派有强援,他们理应赶紧杀绝才是啊。”令狐冲说道:“任教主的性子就是这样,敌强愈强,否则他也不可能明知道五岳剑派好手齐聚华山,大老远巴巴的去凑热闹想要一网打尽。华山上他是失策了,现在有这个连恒山带少林武当一网打尽的机会,他怎么会放过?”
田伯光“哦”一声,眨眨眼,笑道:“令狐冲,你好像变聪明了,可喜可贺。”顿一顿,又问:“那么你为什么不向他们求救?”
令狐冲笑道:“我恒山一派,生死荣辱,是我们自己的事。何必拖累别人。”
田伯光摇头道:“不对,那我就不明白了,任教主说只要你加入日月神教,就可以放过恒山派,你又为什么不入?我可听郑萼秦娟她们小姑娘说了,当时你抱着林公子去见任教主,任教主问你抱着什么人,你答的什么?哈哈,莫非任教主便因此震怒,你入教也不顶事啦,一定开杀戒才满意?”
令狐冲脸上微微泛红,笑道:“当时是一时意气,也未多想,现在想来,是当着那么多人给了任教主和盈盈难看,我心里很对不住他们。不过任教主说叫我入教,可免恒山上下一死,这是之后的事。我倒不是争什么,若是我自己,那无所谓;我不能牺牲整个恒山派的尊严。”
田伯光苦笑道:“不错,我们家小尼姑也说了,宁可留下来跟师姐们一起赴死,绝不苟且偷生。唉,这些姑娘家,比男人气性还足。”停了一阵,问:“那么你体内异种真气发作,又该怎么办?”
令狐冲笑道:“能自己消化便自己消化,消化不了,也无非就是痛一痛,每次时间也不长,捱一捱就过去了。”说着,出一口长气,道:“行了,说这么多有什么用,再过几天,等他的伤稍微养好一点,你们收拾好了赶紧下山。”
田伯光叹道:“说到现在,你还不懂,我家小尼姑说什么也不肯走呢,她不走,她爹自然也要留下来陪女儿,我呢,说不得,也只好殉个情了。”令狐冲忍不住一笑,道:“你还殉情,少来这套。仪琳不走,点倒了装上车不就完了。”
田伯光斜眼冷笑道:“对你师弟,你也是打着这个主意?点倒了往车上一装?”
令狐冲苦笑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么?”
田伯光说道:“要送他走,那就随你便。令狐冲,我劝你,还是跟他说清楚。他不是个小猫小狗,你想怎么养活就怎么养活,养活不了送人了事;他活生生的是个人。”
令狐冲辩解道:“我没有……”田伯光打断他,笑道:“你觉得是为他好,舍不得他跟你一起死是吧?哈哈,你觉得怎样就是怎样吧。走不走的,好好想清楚再说。我去找小尼姑,回头见。”
令狐冲一个人,低着头,一路看着鞋尖踢小石子,慢慢的回他们的房间。他一推门,借着黄昏日落前暗淡的光,看见林平之蜷着腿,尽量拉长衣襟遮掩着身体,缩在炕上,正在支起耳朵侧头倾听,长头发全甩过来在一边的肩头上,遮住了半边脸,脸上流露出的表情,警觉得像个什么小动物。
令狐冲说:“是我,别怕。”听着自己声音喑哑。他似乎松了一口气,接着又更不安的样子,把自己蜷缩得更紧了,看上去是小小的一团。他差不多是光着的,被子掉在炕下面,令狐冲进来之前,他本来正在试图把被子捡起来。
令狐冲过去,弯腰拾起被子,幸好地上洒扫得很干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