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手慈悲讶然抬头,“可要属下前去?”
“不忙。”无衣师尹面无表情,半开半合的眼眸中瞬有微光闪过,“再等一人。”
说话间,那人已走至身后。一身黄衫的俊美少年远远便见无衣师尹一只手搭在白衣男子肩上,两人似极亲密地站在一处。那双暴露在日光下的手温润修长,指节分明,带着一点出尘的青白之色,微风夹杂着那人身上独有的淡香吹入鼻息。少年愣愣望着那侧立的身影,有一瞬的恍然失神。
“一羽赐命拜见师尹。”少年微扬起头,瞥了眼一旁沉默的白影,语调中不觉已有些泛酸,“哦~原来撒手慈悲师兄也来了。”
无衣师尹微微一笑,收手负在身后,“如今吾有一事,要你二人随吾一起前去。”
那二人忙垂首道是,一羽赐命暗暗偷睨一旁的白衣男子,心想难得师尹要自己也参与行动,这次一定要把握机会,将身旁这人比下去,让师尹看看并不是只有撒手慈悲一人可成为他之心腹。
无衣师尹哪知少年此时肚子里盘算的心思,微一沉吟,对二人道:“随吾来。”
曲水流觞还是曲水流觞,依旧是花开四季,水流缤纷。
他缓缓行在那花海里,紫金孔雀披风随风扬起,粉色的花瓣落入他宽大的衣袂,低垂的眼眸更显深邃。
身后的两人并不多话,只安静随他前行。三人穿过大片花海,他忽然在一株枫树下停住脚步——此时正值初夏,那一树叶子犹是新绿。
他默默走近,手指轻轻抚摸上那粗糙不平的树干,许久,方轻声道:“你我便是在此树下相逢,还记得否?”
那自言自语般的话语,使得身后两人都不敢应声。只是各自在心里纳闷,不知师尹今日带他们前来此处是何用意。
那人却浑然不觉,只反复摩挲那枫树,眼神明明暗暗,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片刻后,一个声音悠然响起,“吾当然记得——让好友久候了。”
无衣师尹眼睫蓦地一闪,同时树后忽落下一条身影,熟悉的身影。
“天舞神司!”身后两人惊呼出声。
来人不语,只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树下之人,“好友可是特意在此等吾?”
无衣师尹微笑道:“吾知你会来。”
“知吾者,师尹也。”那人微扬起唇角。“没想到这么快又再见。”
“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停住话头,无衣师尹一双眼直直盯住身前之人,“吾该道一句好巧,抑或是——有心?”
“好友认为呢?”那人道。
无衣师尹不答,只拿眼神搜寻着那人的面容,“很多年前吾便知,世间没有什么事能瞒过你之双目。”
那人淡淡一笑,那笑容有些晃目,晃得他心里没来由地酸涩,却依然缓缓道:“你我相交多年,你知吾无心瞒你什么,但——这次你实不该插手,好友!”
说到最后,语气已是凛冽。
那人缓缓抬眸,正视他的眼睛,那双永远不变的淡漠紫瞳,如今更显冷清,“诚如所言,你我数十载相交,吾早已知你正如你知吾。你决定之事再无更改,楔子无能阻止,只得插手。”
“你不该,不该。”无衣师尹缓缓摇头,脸上闪过失望落寞之色,“此事本与你无关。”
“事关四境和平,事关慈光之塔,楔子无法置身事外。无衣师尹本是慈光之塔的奇迹,吾原以为将慈光之塔万千族民交托到师尹手中,将是最圆满的结果,吾也可以恣意纵情山水不问世事。”顿了顿,那人双眼逐渐明利,“但——好友,你的野心太大,终会挑起战祸兵燹,生灵涂炭。”
话音落地,重逾千斤。无衣师尹有些僵硬地挺直背脊,不自觉地频频冷笑,“好,原来你便是如此看吾。”
“何必否认呢?好友。”那人目光微垂,似是喟叹似是惋惜,“觊觎雅迪王力量过于强大,也为得到传说中的兵甲武经,你才同意与火宅佛狱共谋不是么?无衣师尹从不行无益之举,你早已打算针对雅迪王与兵甲武经动手,太息公前来,不过正中你之下怀。”
无衣师尹冷冷道:“吾未曾想过杀雅迪王,那致命一剑,是太息公趁吾不备所刺。”
楔子微微一笑,“好友啊,你习惯于在人前隐藏自己,但你真实修为究竟如何,吾却很是清楚。若你有心阻止,太息公根本无法在你面前出手伤人——借刀杀人兵不血刃,岂非正是好友素来行事作风?”
“住口。”黄衫少年自无衣师尹身后跳出,怒目瞪向眼前之人,“天舞神司请注意自己言辞,你方才所言已是犯上不敬!”
“哦?”楔子负手冷笑,“世人皆言慈光之塔之主奉行言论自由,平和处事。慈光之塔子民有意见皆可畅言,不存在所谓犯上或是僭越。好友,吾说言可是?”
无衣师尹微皱眉道:“一羽赐命,退下。”
黄衫少年呆了呆,见师尹瞥向他的目光史无前例的森寒,不敢犹豫,咬牙悻悻退下。
无衣师尹收回目光,不带任何表情地转向楔子,“好友心中既有定论,何需再来问吾?如此也好,我们便开诚布公——还请好友将兵甲武经交出。”
那人笑了起来,“好友以为吾此来会将兵甲武经带在身上?”
无衣师尹亦微笑道:“你不会?”
“吾若未做好万全准备,又岂会独身前来。”楔子淡淡道:“便是好友扣下吾人,也绝找不到兵甲武经。”
“好,很好。”无衣师尹眼眸抬起,嘴角勾起漂亮的弧度,“好友是逼吾出手了?”
话音未落,他已闪电般欺向楔子,“那吾便先扣下你的人!”
五指成钩,箕张着扑向那人手腕。无衣师尹眼露寒光,嘴角笑容亦是冰冷,再也没有素日儒雅温柔的假相。那人却不退不避,仍由那五指扣上命脉,反剪至身后。
无衣师尹一击得手,见那人毫无反抗,心头虽诧异,动作却丝毫不缓。折住那人手臂,如意香炉已抵上那优雅的脖颈。
那人只静静站着,深紫的眼眸默默投向师尹。那一刻他就在他面前,咫尺之地,伸手可触,然而师尹只觉前所未有的远
清俊的眉,淡然的眼,英挺的鼻,温柔的唇,数十年了,那人依旧如此好看,一如最初。
恍惚间,他问:“为何不出手?”
那人唇角渐渐抿起,“因为,你是吾好友。”
藏在袖里的手无声地掐住自己,一时间所有的话都哽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
那只是一瞬,然而身处此情此境的两人却觉得格外漫长,长过了他们相识相交的岁月。彼此默然对望的视线里,都明白,无从选择,无可转圜。
“此秘密牵涉太大,吾不能放一个活口离开——所以,不要怨吾。”
“——吾明白。”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中)
沉寂百年未开的四依塔,代表慈光之塔最高象征的四依塔,今日终于为了一人再开。
穿堂的风夹杂着两扇大门厚重开启声,无衣师尹静静走过塔内一排排沉默的水晶棺椁,棺椁内埋葬着那些曾荣耀于慈光之塔历史上的国士与主人。千百年倏忽而过,当曾经的高贵尊荣凋零成白骨碧冢,谁还会记得远古属于他们的传奇?正如弹指之后,又会有谁记得他无衣师尹。
然眼下并非适合凭吊与伤怀的时刻,所以无衣师尹目不斜视地将那些死去之人抛在身后。他在四依塔内折了几转,便来到位于最底层的神华天罡阵。
自那灰暗的埋骨之地走出,眼前蓦然大亮,金色的法阵发出阵阵耀眼光芒,十几道仙术法印加持于四周,禁锢着同一个目标——那坐在金色阵眼内的人形。
无衣师尹飞身而起,轻轻落在那人跟前。
神华天罡阵并不未他而开,是以他随意进入法阵也不会感到丝毫不适,但那被禁之人显然不同。日夜不间断的法印束缚了那人全身功体,此刻那人便如一个初生婴儿般脆弱。除去法阵,尚有两枚新月钉深深扣入身体两侧的琵琶骨,四条困魔锁分锁手脉脚脉,那光洁额头上隐约可见的金色咒文表明着那人正经受怎样的痛苦。
月白的衣衫早被血红濡湿,淡紫如水的长发此时稍显凌乱,无力地搭在肩背上。金色光芒中,唯有那张脸依然平静,看不出丝毫痛楚之色。无衣师尹缓缓俯身,望着那安然而坐之人,“好友——”
那人微微睁开双目,紫眸轻抬,唇角似有笑意,“你来了。”
他默然片刻,伸出手指轻触那人指尖,冰凉的感觉瞬间传来,与记忆中的温暖不相符。“痛么?”他问完,却又抢着自己答道:“吾知你在痛。”
入耳的语调是温柔的,楔子抬头望着眼前之人,还是那般完美无缺的样子,恍然间这人依旧是他最初的好友,并非那慈光之塔的主人。
然而那也只是恍然罢了,楔子摇头,“无妨,不劳师尹费心。”
将吾禁在此地之人不正是你么?新月钉、困魔锁、神华天罡阵,哪一样不是你亲手加诸吾身?如今你反来问吾痛不痛,真是可笑啊。
那双墨渊般深沉的眼逐渐暗淡下去,终于掩住了所有情绪,薄薄的唇抿出冰冷的弧度,使他整个人看上去无情起来。“你还是不肯说么?”
楔子淡淡一笑,“吾还是那句——武经下落,无可奉告。”
“你似乎并不怕吾杀了你。”无衣师尹道。
“要杀又岂会等到现在?你不会如此轻易杀吾,起码在你得到兵甲武经之前不会。”楔子静静合上眼,“兵甲武经——于你才是最重要的不是?”
拳头暗暗在袖中攥紧,无衣师尹冷冷瞪视眼前之人。纵然落魄至此,你也骄傲如斯。你那与生俱来的尊贵早已融入血肉里,让你总是如此疏远冷淡洞察先机,也让吾时常忍不住想要将它撕碎摧毁。然而你永远不会向吾低头是么?你存在一日,吾无衣师尹永远只能做慈光之塔的奇迹,而你楔子却是慈光之塔的惊叹。
吾永远需仰头看你那高高在上的样子,你何曾低头真正注目过吾?哪怕慈光之塔所有人都仰慕着吾,吾也必须仰慕着你,是么?吾之好友。
在转身离去之际,他似乎听见身后传来若有若无的叹息,带着一点隐约的伤惋。回头看时,却见那人一脸安之若素,金色法印反衬得更宛如远方神祗。果然是幻觉啊,他自嘲地扬起嘴角。
“你准备如何处置他?”四依塔外,成熟妖娆的女子插手冷道。
无衣师尹淡淡道:“封。”
“他可是知晓我们秘密之人。”女子那双如毒蛇般的眼睛扫过来,“如今外界仅是传言雅迪王于幻海闭关途中莫名失踪,皆不知乃火宅佛狱与慈光之塔暗中下手。这个秘密必须永远尘封,那人绝不能留!”
无衣师尹又摆出一贯的文雅笑容,“太息公放心,吾将楔子囚于四依塔内,世人又怎会知晓你我之秘密。”
太息公冷哼一声,道:“楔子之大名,四境早有耳闻。此人当年曾著有一本《荒木载纪》,内中详细揭露了四境内各种不为人知的阴谋秘密。此等行为早已引发了四境众怒,若非当初慈光之塔蓄意包庇,楔子早不容于四境。而如今楔子连慈光之塔也背叛,师尹还妄想保护他到几时?”
“慈光之塔的叛徒,师尹自不会姑息。”无衣师尹眼神渐冷,笑容却是不减,“只是,太息公难道不想知晓兵甲武经的下落?不要忘记,这世间唯一知晓兵甲武经去处之人,便是楔子。”
“既是如此,还请师尹将楔子交给火宅佛狱。本公自有办法叫他开口。而不是如师尹这般,数天过去依然一无所获。”
“耶~慈光之塔的罪人,自当由慈光之塔处置。何况——”无衣师尹脸色一沉,道:“当初吾声明在先,不取雅迪王性命。太息公违背承诺在后,如今还让师尹怎么全心信任于你?”
太息公微微冷笑,“师尹是果不愿取之性命,还是欲借佛狱之刀为你杀人,一切犹未可知。如今雅迪王既死,后患已绝,师尹该是感谢本公才是。”
“与虎谋皮,师尹果真失策。”轻叹一声,无衣师尹露出一脸怅然,“但对于楔子之事,吾绝不退让。”
太息公不语,一双寒意森森的眼睛在师尹面上走了数个来回,终于缓缓道:“也罢,本公便再给师尹一些时日,希望师尹不可叫人失望呐。”
“自然自然。”无衣师尹眯着眼睛微笑起来。
随着脚步越行越远,两人都没有察觉,一条人影已自身后飞快闪过,悄悄潜入四依塔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