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无衣师尹习惯性地坐在竹林荫凉处,方点上一根方寸,展开案上的四境局势图默看。忽听得一阵衣裙悉索,抬眸时,只见一道身影娉娉婷婷,幽幽自小径深处而来。
他放下手中羊毫,墨渊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琢磨不定的笑意,“百岁寒暑,佳人如故?”
来人执伞的手轻抬,露出伞下秀美绝伦的脸来,“山河俱败,英雄安在?”
他笑了起来,温文扬手,“寒姑娘,请坐。”
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下)
“我是来向师尹辞行的。”
对于女子的话,无衣师尹丝毫不感意外,“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寒姑娘当真决定了么?”
寒烟翠默默垂首,唇角依稀浮现的浅笑,却是感慨万千,“生为佛狱王女,本该将佛狱利益放在首位。但……回首前半生,我已做出了太多任性妄为之举。如今,是该让我了断一切,清赎罪过的时候了。”
“至情至性,何罪之有?”无衣师尹不由轻叹道:“为了莫须有的名利宏图,便得甘愿牺牲自我,扼杀情感。佛狱这种以身殉道的作风,真真叫师尹不赞同呐。”
“师尹非是佛狱中人,自然不能明白。四境之中,火宅佛狱地处最偏,气候恶劣,在那样一个不见天日的特殊环境中,供人生存的不过仅是一丁点污秽脏浊的残余资源。慈光之塔鸟语花香,四季如春,吟风弄月的无衣师尹当然想象不到,我们的子民是在怎样贫瘠的环境中生存与拼搏。”
无衣师尹张了张口,而随即薄唇又反抿成一线。只听得寒烟翠接着道:“生为王女,我从出生便已注定将为佛狱奉献一切,婚姻也好,情感也好,乃至于生命。这道理我很小的时候便已懂得,然而……”
言及于此,面色略显苍白的女子自嘲地笑起,“没想到,我竟会为了一己私情,做出这么多大逆不道之事。”
无衣师尹默默看着女子,面上依旧是谦谦君子的模样,七分感慨,三分怜悯,“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不惜背叛自己的国境,值得吗?”
“那么,为了一个不会停留在自己身边的人,打乱了数百年的布局,又值得吗?”
闻言,无衣师尹柔若春水的墨瞳微微眯起,“他生莫作有情痴,人间无地着相思。”墨渊的眸子缓缓望向远方,微风吹起他额间散发,恰掩住了眼中一闪而逝的倦怠与落寞,“情之一字,果非寥寥片语可断言。”
“明知不可得,却还是情不自禁。”寒烟翠淡淡一笑,“这世间为情痴愚之人,又岂止你和我?”
女子的语调忧伤如秋雨,细细绵绵,散不尽的寒烟清愁中,弥漫着一股风流云散的哀婉,淡淡绻绻。
然而当那执伞的手再扬起时,伞下的容颜已是坚定不移,“唯有这一次,我是为了我的子民远嫁,而再不为任何人。”
那一刻,眼前之人不再是为情所苦的伤心人,而终成为月上云梢的王族之女,神圣高贵。
内心坚强而执着的人似乎皆有一种不为世情所掩的光芒,无衣师尹微微动容,他知晓眼前女子终是逃脱不了她之宿命,或许该为她感到悲悯。但无衣师尹体内那点同情心向来少得可怜,何况他总觉得一个人若能够正视自己内心而做出决定,毕竟也算得上一种幸运。
是否佛狱中人体内天生就流有一股决绝献祭之血,无衣师尹默默望着面前女子义无反顾的脸,不由联想到数千里之外那独坐王座上的王者。而他又想起许久之前流传于耳边的风言风语,不由暗自感叹,果然是一家人啊,无私得叫人心寒。
“我该走了。”寒烟翠缓缓起身,向无衣师尹行了一礼,“相交一场,但愿与先生后会有期。”
“寒姑娘保重。”无衣师尹扬起唇角,还是谦逊斯文的君子风度,不知真假。待得女子转身时,似又忽的想起什么,“啊——吾尚有一句话赠与寒姑娘。”
寒烟翠停步,只听得身后无衣师尹悠然道:“左肩肋下,是他如今最大的破绽之处。”
寒烟翠回头,目光落在那俊逸无双的男子面上,半响,复杂的眼轻眯起,“我真看不懂你……无衣师尹,你实在是个怪人。”
无衣师尹淡淡一笑,“这若算是赞赏,那么师尹荣幸之至。”
寒烟翠又盯着他看了看,忽而也微笑起来,“我只希望,我与先生永远不会有敌对的那一天。”
说罢,雪白衣裙一闪,人已消失在数丈之外。
“哈。”无衣师尹唇角扬了扬,目光犹自落在女子远去的方向。许久,将案上四境局势图收入怀中,随即袖袍一卷,旁侧一架焦尾古琴顿时落入身前。
无衣师尹半合眼眸,五指抚琴一拨,霎时竹林间划出清响。
“四句烧香偈子,随风遍满东南;不是闻思所及,且令鼻观先参。”
“万卷明窗小字,眼花只有斓斑;一炷烟消火冷,半生身老心闲。”
勾弦轻笑的男子,清俊贵胄,懒懒吟出的诗句,看似潇洒闲隐中,却暗暗透出一丝忽明忽暗。
“君既已来,不若过来同坐?”
弦音如空谷幽兰,被那不疾不徐的手指轻弹,倏忽响彻竹林深处,惊起一片飞鸟。忽然猛地一阵风啸,逆袭而来,吹得竹林摇影婆娑,沙沙作响。
无衣师尹只见案上香炉中升起的徐徐青烟蓦的斜飘,再抬头时,眼前已多出一条人影。
墨渊般的眼亮了亮,身后紫金披风随着那风势疾动。“贵客前来,师尹有失远迎。”
翠绿的竹林映衬得那袭墨青身影邪魅异常,羽袖鼓荡。来者手一扬,落了满地的竹叶竟倏忽飞起,化成万千飞刃,齐齐向无衣师尹疾射而去。
只闻“铿”地一声弦动,无衣师尹眉目不动,却见漫天飞叶猛然倒飞而回,纷纷落回原地,静止不动。
“来者是客,凯旋侯又何必如此杀意腾腾?”无衣师尹轻轻将焦尾置于案上,抬眸温笑。
来者脚步一抬,原本立于三丈开外的人影瞬间近至眼前,“当师尹决意插手血闇沉渊之事的时候,便该料得今日与吾一会不是?”
一面说着,妖邪的长眉轻挑起,凯旋侯冷声道:“既是兴师问罪,又何须好颜色呢?”
“耶……”无衣师尹优雅地做出“请坐”的姿势,“问罪之说,杀伐之气未免太重。两境即为盟友,无谓的猜疑有害无益。何不平心静气地坐下商谈,各取所需如何?”
凯旋侯一拂袖,缓缓坐下,“时至今日,两境还有相谈的必要么?”说着,锐利的薄唇微勾,“兵甲武经与雅迪王遗书,还有楔子之命,火宅佛狱志在必得。”
墨渊般的眼睫轻闪,面上温雅笑意不减,“兵甲武经和雅迪王遗书,慈光之塔可以拱手相让,但若论楔子的性命……”
“哈。”凯旋侯讥诮地冷笑,“事已至此,师尹还想要包庇他么?”
无衣师尹悠然拨弦,发出几个不成调的音节,“哎呀呀……楔子乃吾境之人,他的生死,也该由吾亲自掌控才是。何况凡事势尽必摧,占尽了便宜,不过是一种败亡前兆而已。”
修长稳定的手徐徐燃上一支焚香,慢悠悠放入一旁香炉内,无衣师尹扬眉道:“所以我们双方交涉,诚意也要相当才好啊。”
“楔子必亡,无可转圜。”凯旋侯面上一直带着一种近乎嘲讽的怒意,“世人皆言无衣师尹绝不行无把握之举,但而今竟拿霸业江山去赌一人性命,吾该言你可悲,还是可笑?”
“世人所言不差,吾既敢保全他之性命,便有把握叫他有口不能言。吾或可悲或可笑,却都不及凯旋侯之……可怜啊……”
“吾?可怜?”凯旋侯不由笑起,右手三指一曲,搭上面前琴弦,一勾一拨,急音直冲无衣师尹胸前要穴。
“师尹敢为一人动情,亦敢为一人豪赌。”无衣师尹看似漫不经心,嘴上言语不停,左手两根手指却有意无意地也按在一根弦上。“而你却只敢自欺欺人,不是么?”
自凯旋侯指间飞出的弦音忽而就四散开去,飞入竹林间引起阵阵惊爆。
凯旋侯一声冷哼,搭在弦上的三指微动。
同一时间,无衣师尹按在弦上的两指也随之动了起来。
看似优雅抚琴的两人,已在无形空气间展开了一场激斗。
凯旋侯三指一动,指尖真气已化作七七四十九道,分向师尹周身各处空门打去。两人相距甚近,进退不能,四十九道真气弥天盖地,霎时四面八方地裹住无衣师尹。
“佛狱中人果然无私又无情,身为侯的你还真是尽忠职守啊。寒烟翠让人敬佩,你却只叫人可怜。”那郁郁青青的语调仍旧缓徐,无衣师尹两指一弹,劲风扫荡,吹起凯旋侯一头青黑长发的同时,竟也巧妙地将打向周身的四十九道真气尽皆封死。
凯旋侯默默抬眼,忽的收手回袖,怒极反笑,“莫怪王常言师尹口才卓绝,有军师之才,却少了王者风范。”
无衣师尹也缓缓抽手,“王者何范?军师何才?世人拘泥见识,囿见一方,如今凯旋侯又何必说这俗世定见?”
“既如此,看来今日之局已破。”凯旋侯冷冷一笑,“从今以后,双方各凭本事罢。”
无衣师尹唇角含笑,眼眸却是几不可察地一瞬闪烁,似欲开口时,却是抢先挥袖打出万点寒芒。
凯旋侯猝不及防,待惊觉时身形倒翻而起,然襟袖发梢已被割破数处。飞退同时,只觉一尖利之物飞快擦颊而过,在白皙侧面上划出一道血痕,凝神一看,那人打出的竟是漫天竹叶。
风声凛冽中,凯旋侯身影疾速远去,耳中只闻那远远飘来笑语:“既已破局,便以此礼,借花献佛,回赠于君。”
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上)
流光晚榭向来安静的客舍小院,此时一间厢房内竟隐隐传出打斗之声。
前一秒还带着淡淡忧伤言及离别的女子,下一瞬间,那雪白袍袖间赫然闪出一星寒光。
短刃紧贴手腕,泛着冷艳的白芒,宛如天山顶上最冰寒的一捧雪,削金断玉。纤细的腕骨一划,出其不意地击向身前人的腰腹。
只见身前人足尖一点,人影已凭空消失在眼前。短刃过处带起一阵风声,月白人影已反落至身后。而此时,寒烟翠黑珍珠般的眸子里杀气一亮。
纤腰反折,虚招忽的转实,寒烟翠手中利刃向后方疾挑,正刺向枫岫主人左肩肋下。
碍于胸口伤势,左肩肋下正是枫岫主人真气疲弱之处。那一剑来得速度极快,未及眨眼便已刺到胸前,似乎早已算准了此招。
眼见得手,寒烟翠心中忽而泛起一股不知是叹息还是伤感的无奈,然手下的剑招却未减慢。待得手中短刃真真刺入对方身体时,寒烟翠黑眸猛地一沉,手中竟似刺穿空气般虚无。
再一眨眼,那看似明明已被自己洞穿的身影却又倏忽不见。
回头,枫岫主人一袭风清月白,正立在几步之外寂寂看着自己,白衣飘飘,何曾有一丝伤痕。
寒烟翠不禁倒吸一口气,下一瞬却又如释重负,将手中寒刃收转回袖,微微笑道:“果然,我还是杀不了你。”
“或许因为寒姑娘原本便没打算杀吾。”枫岫主人淡淡道:“那一剑,本不该这样慢的。”
寒烟翠轻垂下眼,无声地笑了笑,“不,是我技不如人。说服者任务既然失败,便该回佛狱领罚。”
她一拂衣袖,神态反是从容轻松了许多,“我要走了——请先生代我照顾好湘灵。”
枫岫主人微蹙眉头,半响,叹息般道:“你何不将她一起带走。”
寒烟翠摇头,“因为她不会愿意跟我走。”
枫岫主人沉默了一阵,缓缓道:“一入红尘,半生飘零。枫岫连自己都不得保全,又何德何能去照顾他人?她若跟着吾,不过徒增许多危险罢了……”
“只要能与爱的人在一起,刀山火海也成浓情蜜意。你以为湘灵离开了你,还能够一生幸福吗?”
“但她至少能得一世平安。”枫岫主人那双烟霞朦胧的紫瞳变得更深远了些,他静静望着寒烟翠,唇角泛起的些微碎散笑意,竟让人觉得无声温柔。“人活得越久,阅历与意识便会不同。或许眼前沉溺的,到头来回首不过一场好笑的幻梦。你们终究会明白,爱不会是人生的全部,而执着于一人更不会是爱的全部。”
这一次换寒烟翠沉默良久,最后,幽幽轻声道:“所以在你们明白之后,才那样冷漠的对待自己的情爱,是么?”
闻言,枫岫主人唇角扬起,那动作却是涩然,“寒姑娘,杀戮碎岛才是湘灵的归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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