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得黯黯血光映照着的佛狱地境,终年无光无日。对于佛狱中人而言,外界的日月光芒是那么遥不可及,唯有黑暗永远相随,生着带来死着带去。
凯旋侯有些不耐地眯了眯眼,却不知晓心内逐渐盘升而起的异样感是因何。莫不是在苦境那片光明大地待得久了,竟一时不习惯佛狱的阴森黑暗了么?
光明?他想着这个词,细长得有些鬼魅的眉峰上挑了几分,却反倒使他那张俊美的面容更森寒了起来。
“恭迎凯旋侯归来——”
“恭迎凯旋侯归来——”
四下响起的卑恭之声,此起彼伏,彰显着来者尊贵无比的身份。原本阴森森泛着血光的佛狱宫殿,因着这一声接一声的顶礼膜拜,竟也不免透出一丝庄严肃穆来。
冷风吹起来者襟袖黑羽,英俊的眉眼带着讥诮。所过之处皆有人向自己行跪拜大礼,然凯旋侯眼都不抬一下,一路径直向宫殿最深处行去。
早有两旁美艳姬侍为他挑起重重帘帷,随着脚步愈行愈深,空气中弥漫的血腥邪流也愈来愈浓。而终是听得一声苍老低语远远传来,“侯,你回来了。”
入耳的语调低涩喑哑,或许因着常年不见天日的缘故,那一字一句总是阴冷得叫人寒心彻骨。凯旋侯缓缓抬头,向着正前方立于巍峨王座上的身影微微一笑,“王,凯旋侯幸不辱命。”
“长达百年的潜伏,侯,你辛苦了。”本是慰问之语,然那稳稳传来的声音总是给人莫名威压,凯旋侯再是轻狂,此时也不得不乖乖低头。
“为佛狱尽心尽力,何来辛苦之说。如今妖世浮屠与血闇沉渊对撞,借助了这两股邪力合击之势,佛狱位于对峰壁的通道已经顺利打开。从此之后,火宅佛狱进出苦境将再无阻碍。”
老老实实交上成果战绩,凯旋侯微微抬眸望向王座之上。
黑色皇袍轻动,火宅佛狱不世枭雄,三公之首的咒世主缓缓转过身来。凯旋侯只见得一双寒光威厉的眸子射向自己,竟是不敢与之对视,忙又低下头去。
“你做得很好。”眼前苍老的躯骸早已朽如枯枝,包裹在那层层精贵皇袍里,竟是并不刺眼,反倒显出无上威严来。而咒世主生性阴沉残厉,城府极深,面上从来无笑,如今虽看似只淡淡一句嘉奖,实际却已是难能可贵的荣耀了。
凯旋侯黑瞳无声亮了亮,泛起幽幽邪光,“此战得胜,仰仗的是王当初的深谋远虑,拂樱不敢居功。”
顿了顿,“只是——”
修长的眉轻蹙起,凯旋侯徐徐抬头直面眼前王者,“关于楔子之事,拂樱不才,竟让他残喘着最后一口气被人救走了。”
咒世主睥睨天下的眼一动不动,冷冷落在凯旋侯内有玄机的面上,“被谁?”
“慈光之塔的无衣师尹。”凯旋侯亦是不动声色,缓缓续道:“以及——说服者寒烟翠。”
乍闻此消息,眼前人的神色却无丝毫动荡起伏,仿佛听到的只是最平常不过之语。凯旋侯不由得微弯了唇角,果然不愧为火宅佛狱的王啊,无情到底,冷酷到底。
“说服者——既然做出背叛火宅佛狱之事,便该依照公法处置。”咒世主眼眸微合,貌似沉思,“慈光之塔,哈,本王早料到无衣师尹必有后着,未拿到兵甲武经与雅迪王遗书,他岂肯这般轻易收手?”
“然而据吾所知,这两样东西现已不在楔子身上。”
“哦?”咒世主面无表情的脸上此时终于露出一点玩味神情。
凯旋侯微一斟酌,缓缓开口,“吾曾听闻枫岫主人如是对人言,然此人素来狡诈多计,这种说法可信度有多少,拂樱亦不敢断言。但吾早先已亲自将寒光一舍每个角落都搜罗了一遍,确实未见这两样东西。”
言及于此,薄利的嘴唇轻轻勾起,“若果真如枫岫所言,他已将这两样东西转赠他人。以吾对他的了解,这江湖中能得他信任之人并不多,甚至屈指可数,我们或许可从他身边的人查起,逐一着手。”
咒世主默默听完,道:“自侯手中逃脱,楔子活命的机会有几成?”
“挨吾致命一剑,本是绝无生机。但——”皱了皱眉,凯旋侯续道:“吾担心的是无衣师尹,这个人,永远是个未知的变数,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啊。”
而后,唇角抿了抿,反是无声冷笑起,凯旋侯黑不见底的眸子投射出冷厉寒光,“但王毋须担心,即使他此次侥存,吾亦会让他再死在吾手上一次。”
如此说着,面上笑容愈发鬼魅起来,“吾就不信,他永远有这么好的运气!”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知不知道本姑娘是谁,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刚从王殿上出来,凯旋侯便听见如此一阵吵闹。
老早就等在外面的部属们好不容易盼出那条人影,此时一拥而上,顺手将一个捆绑得严严实实的红衫少女提到凯旋侯面前。为首之人一脸谄媚,邀功般地笑道:“侯,您吩咐的人,小的们已经抓来了。”
“走!快走!”钢刀架在脖子上,少女被粗暴地一推,险些一个踉跄摔在凯旋侯面前。
凯旋侯袖手而立,瞟了一眼面前的小少女,唇角微微扬了起来,“吾吩咐你们好生相请,几时让你们绑了来的?”
那笑容滴水不露,然而扫在众人脸上的目光却是森冷透骨。与那双黑瞳对视之下,在场众人不由得都心内一凛,背心生生打了个寒战。
阿谀奉承顿作哑口无言。
没料到这次马屁竟然拍到了马腿上,先前邀功之人笑容顿时有些发苦,幸得他头脑机灵,反应比其他人快,当下一叠声叫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这位姑娘松绑!”
一时间,阶下囚摇身变成了座上宾。
凯旋侯盯着少女看了看,忽的俯身,手指轻抚上少女娇嫩的面颊。
未及说话,少女已先气得跳起来,“呸!拿开你的脏手!你是什么东西,竟敢碰本姑娘!!”
凯旋侯地位崇高无比,表面上王乃是佛狱内的掌权者,然实际上三公平起平坐,并无等级高低分别。是以底下部属们几时听过有人竟敢这样对侯说话了,一时皆惊得目瞪口呆。
凯旋侯却是不怒反笑,“怎么,这才几日不见,小免就不认识本斋主了?”
红衫少女一双水灵的眼又惊又怒地瞪着凯旋侯,闻言却是微微一震,“什么……你……你说你是……”
“小免啊——”羽袖一扬,青黑邪魅尽化粉艳缤纷,凯旋侯转瞬恢复成拂樱斋主风流狷狂之身,琥珀色眼眸带着点滴笑意,“如此,你认得了吗?”
小免惊得呆在原地,一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拂樱斋主。拂樱斋主正欲说什么,却被少女突如其来地死死抱住了。
“斋主!”一路的提心吊胆,担惊受怕,尽化成此时的嚎啕大哭。小免毕竟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何曾见过这等牛头马面凶神恶煞的样子。一路上不是被五花大绑就是被明晃晃的钢刀架着脖子,嘴上虽然硬气,心里实在害怕已极。
时时刻刻盼着等着的人此时终于出现在眼前,绷紧的弦松开的同时,一股说不出的委屈与伤心也随之纷涌上心头。
小免将脸埋在拂樱斋主怀里放声大哭,一时语不成语,话不成话。
“呜呜呜呜……斋主你总算来救我了……呜呜呜……”
拂樱斋主一手轻抚着少女柔软的发,唇角依旧不疾不徐的微笑着,然那抹笑意虚假得让人发冷,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
小免抽泣了一阵,泪眼婆娑地从拂樱斋主怀中抬起头,“斋主,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拂樱斋主淡淡一笑,“以后我们都住在这里。”
闻言,小免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要,我不喜欢这个地方,又黑又冷……斋主,我们回拂樱斋去,好不好?”
“拂樱斋?”拂樱斋主轻挑半眉,讥嘲地看向怀中少女被泪水淋湿的脸,“别傻了,这里才是我们真正的归宿。”
说着,目光幽幽投向远方,那清晰明利的琥珀色眸子中忽现一丝朦胧,“没了枫红,这世间又何会存在飞樱……回不去了,我们早就回不去了……”
那话里流淌的是什么,少女听不懂。但她却似忽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一物捧到拂樱斋主面前,“斋主——”
然而拂樱斋主一见那物,瞳孔霎时剧烈紧缩,呼吸一促,竟如同见了毒蛇猛兽般,再如何波澜不惊的笑脸也终是变了颜色。
“不知为何,我冥冥中觉得斋主希望我将它带来。”小免将那物轻放到拂樱斋主手上,明显感觉到那双手不可抑止地颤栗起来,像是被烫着了般,却又转瞬将那物攥紧,攥得五根指节发白发青。
而那神色动摇之人变了几番脸,手指紧紧握着那物,指尖深深掐入掌心也未觉。半响,终是狠狠闭了眼,颤巍巍地笑起。
那笑,冷断无情。
伸手,携了一无所知的少女,拂樱斋主默默扬唇,“走罢。”
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
当时相候赤栏桥,今日独寻黄叶路。
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
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馀黏地絮。
这条路,从踏上开始,便已回不去了……
所以,吾不会回头,吾会一直坚持着,走下去……
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中)
一场梦,做得冗长而动荡。
梦里的战场昏暗无光,草木皆兵。天边压积的云灰蒙蒙的,似欲塌陷。一道极光至云层中穿出,白得触目惊心。
梦里的人,依稀一抹粉衣,绝代风流。
明明上一刻还站在自己身边,执着自己的手,说着痛苦迷惘的话。
“如果吾说,让吾心乱的原因是你,让吾心痛的原因也是你,你相信么?”
为吾心乱么?为吾心痛么?吾相信了,但你自己相信吗?
而下一刻,剑已穿透胸膛。
是谁在笑,笑得凄凉而悲怆。剑伤的是吾,为何你眼中痛不欲生?你在为吾痛么?哈,怎么可能
拂樱,不要再做戏,也不要再骗吾了,好么?
入耳的百鬼夜哭,只让人觉得举目疮痍,已经忘记了难过或是不难过,只见得那些红尘过往,慢慢被抽离得宛如一张薄纸,风一吹,碎碎扬扬。
自放眼血色中再看那人的脸,还是觉得异常好看。
想唤他的名,可是却出不了声。
那人还在笑着,一味不停地笑。笑着笑着那眼角却有泪流出,顺着轮廓分明的脸颊滑落。
是梦罢,一定是的。现实中,那人手起刀落,绝不会为自己落一滴眼泪的……
而那片粉衣终是渐渐远离而去,那张曾咫尺相隔的脸也模糊开来。
下一瞬,站在面前的人忽然变了
紫金琉璃,语笑嫣然。
同样握着剑,同样刺穿了自己左胸,而又同样流着泪,黯然神伤。
一时间有些分不清了……
究竟,是谁要杀吾;究竟,谁又为吾哀伤?
或许,你们本是同样,恨得决绝,冷得断肠。
为何偏偏是你们……
幸好终究是你们……
吾……吾只是……
庄周晓梦迷蝴蝶,梦醒黄粱身不知。
醒来时,午后的日光晴好,仿若铺了层灿金粉末,暖暖落在脸上。
昏睡太久的眼对明亮光线略感不适,淡漠紫瞳中弥漫开薄薄雾气,竟显出一两分从未有过的茫然与失措来。
房间里萦绕的香气,带着道家独有的素雅天然,放在案头上的青铜鼎里悠悠焚着,与那人素来身上气息相同。
浓密的眼睫轻眨,随即又漫不经心的合起。
刚自昏迷中清醒的意识如被浓雾笼罩住的远山,暧暧遥遥不真切。然此时脑中似有风阵阵刮过,渐渐吹散那些迷离不清的烟霭,让他什么都明朗起来。
他知晓如今自己身在何方,也知晓自己并没有丧命。
抬了抬手臂,发觉还是有动作的力气,只是胸口处的伤痛得窒闷,伤逝剑的冰寒仿佛还残留在体内,使得那伤口一阵火烧般的灼烤,又一阵冻结般的磨人。
他不由微微叹气之时,便听得门廊处有人道:“哎呀呀,还真是醒过来了。”
语到一半,门已吱呀一声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脚步轻稳,迎面带入的香风与这房间中焚烧之气完美契合着,实在无须睁眼也知是谁。
榻上之人神色不动,只管四平八稳地躺着。来人步到床侧坐下,手背抵上对方额头,只觉触手是略微凉意的熟悉体温,不禁长吐一口气,“呼……总算退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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