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树下的男子闻言微微浅笑,“好友啊,一晚上喝下数十杯茶,便是再能饮之人也受不了啊。若非吾最后在茶里——嗯,微添了一点东西,今日好友与吾的肚子结局可想而知。”
“哦?如此说来,好友昨晚可说是用心良苦了?非但无罪,还应该大大表扬一番。”
“吾一心一意为好友身体着想,何罪之有?”那人转身,笑叹道:“师尹啊师尹,你何时变得这般小肚鸡肠了?”
无衣师尹无奈挑眉道:“吾小肚鸡肠?你在慈光之塔内对吾堂堂无衣师尹下迷药,吾大可叫人把你押下收监,治你个图谋不轨之罪。”
“耶~好友何必为这等小事认真。”
见师尹冷眉冷眼不理,那人只得故作投降状,“是是,这次楔子多有得罪,还望师尹大人不计小人过。下次吾会特别注意,不再给师尹喂迷药了,可好?”
无衣师尹斜睨那人一眼,哼道:“你还想有下次么?”
那人笑得眉眼弯弯,“是是,没有下次了。”
无衣师尹又哼哼几声,扭头看见那人好漂亮一张笑脸,看得人心里迷迷糊糊,也就忘了生气了。
“几年不见,好友炼药的本事又有长进。”无衣师尹走近几步,与那人并肩而立,“那一剂‘虚妄’越发无形无味起来,下入茶中吾竟不知,要不是身上残留了那药特有香气,吾也不会想到昨夜是你搞鬼。”
那人微微笑道:“残有香气,便不能算作无形。此药未尽完美,还需改进研究。”
无衣师尹笑得皱眉,不住摇头道:“以你修为,还能怕了谁去不成?偏要鼓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人伸出一根手指来回摇了摇,眉眼间尽是揶揄之色,“吾不过以此好捉弄你罢了。”
师尹磨牙,“整个慈光之塔,就你爱与吾做对。”
这本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玩笑,谁知那人听了,脸上笑意瞬间敛去几分,清冷目光中似有些幽幽然,也不知想到了何处,默然片刻,方轻声道:“或许——因为你我本就不同罢。”
师尹一时怔仲,那话似也勾起了什么,心绪一动,让他有些刻意地避开了眼,喉中咳嗽两声,却说不出话来。
两人相对沉默,目光交交错错在彼此视线里,却始终集合不到一个点上,气氛渐渐变得有些冷。无衣师尹不自然地缩了缩肩膀,伸出手去,一枚粉色花瓣恰巧落于指尖。
他有些愣愣地低头盯着那花瓣不动,许久,终于轻叹道:“好友,你还记得这个所在?”
“是。”那人微微仰头,视线远远飘去也不知落到何处,“曲水流觞,吾与师尹初识之地。”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天涯明月新,朝暮最相思——”他合上眼,轻笑,“转眼,已是一甲子。”
当初的一切还历历在目,宛如昨日。你我未变的容颜,世间不变的风景,当那年华逝去,你我是否还能在那天地尽头,执手相伴。
他不觉轻轻叹了口气。
那人回头,深邃的眼眸依然淡漠,“无论未来如何,楔子是真心与君为友。”
听着那一字一句,无衣师尹微笑起来,然上扬的嘴角有些涩涩然,心里也愈发沉重。只怕是两人都意识到了什么罢,不能言明但心中透彻,不知不觉间便将衣袖攥紧,“你的愿望是什么?”
那人侧头看了看他,“吾的愿望——不外是心在红尘外,身不染尘埃。”
“这倒像你。”他也直直对望回去,“有时候吾真羡慕你,永远这般超脱悠然。”
“超脱悠然只是一种心境,看破了,垂手可得。”那人微顿了顿,道:“好友只是尚未看破而已。”
风吹过,将指尖那枚花瓣卷入空中。无衣师尹静静看着那片粉色随风而散,指尖慢慢拢回袖中,脸上恢复优雅的笑容,“是啊——尚未看破。”
那人不再言语,转身自他身畔擦过,缓缓步出那花海树林。
他忽然很想唤回那人,让那人再停留在自己身边。然而那只手鬼使神差地伸出,却又闪电般在中途停住,任由那人月白的衣袖拂过自己掌心,想握住,终是没有再动。
之后两日,他都未曾再看见那人身影。
他几乎都怀疑那人是不是又瞒着他偷跑掉了,时不时派言允过去查探,少年回来都一脸茫然地回道天舞神司好端端在房中。
再见的时候,已是祭天之舞。
那日师尹未到卯时便已起身,梳洗穿戴完毕,领着慈光之塔千百族民缓缓朝天舞祭坛而去。
天舞祭坛坐落在碧云峰峰顶——山顶一处最开阔平坦之处。碧云峰山高千丈,传说峰顶便是整个慈光之塔最接近天神的所在。无衣师尹一大群人浩浩荡荡行至碧云峰顶,天已蒙蒙发亮,玉兔东斜,日头却还未升起。
一顶青丝小轿缓缓落下,窈窕曼妙的身影至轿内步出,抬眼便见那紫金月白人影,不由含笑道:“师尹——”
无衣师尹微笑迎过女子,一面道:“这几日王女在流光晚榭住得可还习惯?”
“自然极好。”寒烟翠望向不远处的天舞祭坛——说是祭坛,不如说是一处八角小阁。阁外四周垂下层层浅紫色的纱蔓,将整个小阁重重包裹起来。透过纱蔓隐约可见阁内陈列的桌案青炉,炉中袅袅几许轻烟。阁内阁外俱是烛火通明,微风一过,带来阵阵烟火檀香之气。
“要开始了么?”寒烟翠向师尹问道。
“是,祭天之舞行在月落日出交替之时,如今——时辰刚好。”无衣师尹微一拍手,已有人抬上座椅,无衣师尹请寒烟翠入座。随即抬眸向天际深处望了望,眼见似有日出之象,一挥手,众人皆屏声敛气,退至丈外。
一时万籁俱寂,天地间只余鸟兽虫鸣。
“咚——”忽的一声钟响,雄浑的回音回荡在山谷间,寒烟翠眼前一亮,只见小阁——祭坛内十余支蜡烛齐齐点燃。
在那淡淡火光中,出现了一条模糊人影。
“咚——”又是一声钟响,只见那人匍匐在地,对着那天地交接日出月落之处垂首叩拜,祭坛内外烛火因这一拜一齐闪烁,紫色纱蔓无风自动,趁着这瞬间的空隙寒烟翠望见祭坛内那优雅的背影。
“历春秋之代兮,逾威神之嘉成。”
“执羽扇以讴兮,设罗帏而宣声。”
那一字一顿的吟诵,空灵悠远,遥远如在天际,咫尺如入人心。那宛如神祗歌唱般的声音,极有节奏地叩击在内心深处,一下一下,如梦如幻,似假还真。
紫色眼眸一开,那人起身:
“逢吉日兮辰良,舞风华兮琳琅。”
双手扬起,以一种虔诚又高贵的姿态,左足微点,身一侧,眉微扬:“渺渺兮风回,叩天地兮四方。”
再拜天地,足下不动,双手拈指挽出绚丽法印。抬手过头顶,指间顿时光华大作,四周纱蔓哗啦啦一阵响,俱都飞扬而起。
同一时间,日出之光探出天际,洒落尘寰。
那一瞬的圣洁之光,照耀着整个天舞祭坛,所有慈光之塔子民,包括师尹在内,都同时朝那坛中人影跪拜下去。
“咚——咚——咚——”回荡的三声钟响,更使得此情此景尤为庄严肃穆。未及眨眼,已见那祭坛内人影落至面前,寒烟翠定睛看时
华彩金丝浅紫罩子,月白琉璃为里,层层绸缎衣袂缓缓落下,宽大袖袍镂着镶金雕饰,几欲垂至地面。一袭浅紫长发随意披散腰间,泛着如水般温柔波折。
“群枫落兮舞天门,纷乘兮玄云。”
“滴水兮透凝,万聚兮无垠。”
空谷幽兰般的声音再度响起,那人回身抬足挥袖,偌大的衣袂卷起清风徐徐,脚下微错,身子已临空旋起:“风徐徐兮渐盛,声忽忽兮走石。”
“命重云之叠垒兮,告雷师以疾巡。”
身在空中,翩若惊鸿,那人肩膀微沉,指尖划出道道光晕,金灿夺目如那旭日东升。脚步轻踏间,回身舞雪,风过流云。
“闻丰隆兮怒起,淡日月兮频盛。”
“迷恶善兮太息,决山河兮天降。”
“天降”二字出口,声音更显沉静明利,那人以天神之姿降于大地,足踩清华,指尖法印潇洒顿挫间,万千光华化作枫红片片,落于尘埃。
那一瞬,他扬手并足而立,清晨的第一缕日光落在他的脸上,那刚柔并济的五官,如远山烟岚的轻眉,暗紫色灿金的眼眸,薄薄的朱色嘴唇半抿,尖利流线的下颌——那是怎样的丰神俊朗,仙姿飘逸。
眼前这个人,集优雅、华丽、雍容、高贵于一身,却又带着不相衬的孤寂、清冷、淡漠、萧瑟。
那一瞬寒烟翠简直看得呆了,眼神直直望着那染身日出光芒中的男子,许久,许久,方喃喃道:“原来——这便是天舞神司!”
舞转挽红袖,风云展青眉(下)
“好友啊,你这一舞还真是颠倒众生,吾看佛狱王女方才看你那眼神,这佛狱未来女婿想来非你莫属。”
祭典刚完,他便见师尹一边向他走来,一边故作抱怨道:“当时吾曾偷看跪在吾身后的族民们,一个个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了,瞠目结舌目瞪口呆各种表情形形□。明明不是第一次见了,有必要这么惊艳么?”
“吾再惊艳,也比不过师尹去。”楔子轻挑嘴角,“好友才是这慈光之塔的大众情人不是?”
“罢罢,不必拿吾取笑。”无衣师尹“唉”地长叹口气,“看来慈光之塔与火宅佛狱这场联姻是十拿九稳了,好友,吾如今该道一声恭喜么?”
“耶~”那人微眯了眼,似笑非笑,“怎的迎面忽来一股酸味,好酸,好酸。”
换得无衣师尹白瞪自己一眼,磨牙不语。那人便笑起来,“好友宽心宽心,江山美人都是你的,吾绝不会夺人所好。吾见那佛狱王女风姿绰约,与好友正是男才女貌一对璧人,该是吾道一声恭喜才是。”
无衣师尹微愣之间,已知那人误解了自己心思。当下也不辩驳,只道:“好话都让你说尽,倒显得吾小家子气了。吾素来自认不错,谁知每与你在一起,君子都是你的,小人总是吾做。”
那人摇摇头,淡笑不答。无衣师尹顺手扯过那人衣袖,边拽边道:“祭典已成,你我实该好好喝上两杯。”
那人却不动,手臂微微回收,暗紫眼眸轻轻垂下,“不必了,吾——这便要离开。”
无衣师尹迈出的脚步瞬间顿住,脸上神色变化几番终是回复平静,眼睫微闪,问道:“又要走?”
“是。”那人双眼一如往常般淡漠,“三年一度的祭天之舞已完,楔子亦该回归平凡。”
“即便要走,也无需走得如此匆忙,与吾逍遥几日再走何妨?”
那人转过眼来望着他,似是欲言又止,许久,方缓缓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你我终需一别。”
他默默看进那人眼中,深邃的紫波澜不惊,却又有什么悄悄渲染开来,无从把握。那人可是察觉了什么?亦或是觉得厌倦了么?他知晓自己留不住他,哪次不是如此呢——那人总是来去匆匆。
心绪似又乱了,他沉默着松手,那宽大的月白衣袖自指间垂落,“如此说来,好友去意已决?”
那人脸上有一闪而过的萧索之意,“师尹,你了解我,正如我了解你,你我的路不同。终究,你我将要各走各路。”
他低下头,无声地笑笑,“既是如此,那——你便去罢。”
那人双手拢起朝他优雅一鞠,“好友,保重。”
他动了动嘴唇,却未能出声。那人已转身朝那日出之地缓缓行去,日光镀在那人身上,是暧昧的金。他静静看着那人背影,一步一步,就这样又要走出他的世界。
这一别,只怕又是三年罢?流年易逝,你我的人生中又有多少个三年。而吾,却似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等待与挂念。
你总是安然行来,翩然离去;来时无喜,去时无悲。这世间于你可曾有半点意义,而吾于你可有丝毫不同?哈,这些问题你自不会去想,自你我相识至今,吾总是想得多的那个。
而吾,纵使想再多,也终是留不住你,是么,好友?
楔子静静向前行去,一步步不疾不徐,春日的阳光很温柔,温柔得宛如他那好友墨色的眼睛。
他微微笑起来,有些事,他并不是不懂——只是,懂得并不一定要回应,明白却只能装傻。
他永远聪明而睿智,知晓下一步该走向何处。
然而,便在那一步踏地时,他猛地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有人自身后抱住他,动作很轻柔,还带着一点犹豫与挣扎。他不必回头便知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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