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眯起眼,露出和煦的微笑,“天舞神司——”
言允一见自家主人那眼神就背心发寒,那微微眯眼的表情可是极其危险的——果然,随即听见主人似笑非笑的声音,“不用给他送早饭了。”
言允心里叹了一声,又听得师尹道:“午饭,晚饭也免了。”
言允点头,“遵命。”
慈光之塔的春日美不胜收,流光晚榭尤其如此。无衣师尹负手缓缓行过青石小路,一路分花折柳,便来到小桥花溪处。那花溪原本是一弯小湖,碧波荡漾的湖心筑有一座八角水亭,由着曲曲折折的长桥沿到岸上。
无衣师尹也不上桥,脚尖轻点,已化作一片霓虹越水而过,轻轻落在水亭之中。
他倚着水亭栏杆立着,有细碎的日光穿过薄云,正落在他伸出的手指间。日光的淡淡温度烘焙着掌心,那是一种舒适的温暖,不至灼人,却的确是——温暖。
他缓缓收掌,似要将那日光捏在手心,这样的温度一瞬即逝不是么?下一刻日头便不在它此刻的位置,他能握住的,也只有这一刻
他又想起那人的微笑,以及那双淡漠的眼睛,那双眼里可曾有过笑意?那唇角的笑容便似这日光般让人留恋,那温度是他一生也无法企及。
然那风雅眉宇间,好似总有一点是他看不透的,使得那人的面容也似隐匿在重重烟霭中,虚幻不定。
吾不懂你,或并不完全,正如你亦不能完全懂吾一般。吾曾一次次试图探求你的内心,但你总是有意无意地回避。也正因那点回避,注定你我终将不同,吾纵想留住那点温暖,奈何你
他停住思绪,缓缓收回手重新背到身后,轻轻呼了口气,忽而笑道:“既然来了,何必非做那梁上君子?”
四下寂静,只闻徐徐流水声,无衣师尹微笑地半合上眼。
忽的,一条人影自水亭顶上翻越而下,落地时水袖轻扬,却未发出半点声响。
“果然不愧为慈光之塔主人。”身后的声音充满成熟女性的妖娆与魅惑,语调虽妩媚,却暗含一股森然寒意,“久见了,无衣师尹。”
师尹挥袖转身,正对女子,微勾起唇角,“久见了,太息公。”
舞转挽红袖,风云展青眉(上)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向来是世间逃不出的宿命。如今的武林,中有苦境中原山川秀丽,北有杀戮碎岛隐世不出,而西南两方,火宅佛狱与慈光之塔两雄并起,四分天下的局势昭然在目。
苦境中原自有那清圣不凡如白莲花般超凡的人物;而杀戮碎岛之主更是传说中的四境武魁雅迪王,只这“雅迪王”三字在便可保杀戮碎岛数年太平,无人敢犯;登仙道慈光之塔迎来了天资卓绝的主人无衣师尹;而位于西方的火宅佛狱,则是由号为“王公侯”的三人共同领导。
这火宅佛狱最高领导层之内的“公”——太息公,此时正站在无衣师尹的面前。
明明唤作太息公,眼前偏偏出现的是一个妩媚妖娆的女子。师尹见那来人至高高水亭横梁上跃下,未见其貌,先见长长的霜白水袖迎风卷起,如卷起千层浪花万顷新雪。乌黑的长发垂至腰际,头上乌鸾髻一丝不苟,几支金钗斜斜插入。待那水袖落下时,眼前便出现一张熟悉的面容。
那是一张很美丽的脸,不似少女窈窕桃花般的羞怯,那精致的五官勾勒出成熟女子的妩媚妖滟,斜飞入鬓的双目更增添了三两分邪气,漆黑的眸子宛如冰川沉水。她似在微笑着,然而那笑容也是极冷。
这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女子,师尹静静盯着眼前之人,便如同看见一条巨毒的响尾蛇,正朝着自己吐着猩红的毒信,一股淡淡的寒意慢慢爬上背脊。然而师尹依旧神态自若地笑笑,道:“太息公难得光临慈光之塔,不与王女一同风风光光前来,为何偏偏要做这不速之客?”
“本公此次乃是秘密到访,不宜让更多人知晓。”太息公眼眸一垂,不经意落在师尹手执的如意香炉上,“哦?师尹最近改了爱好,竟不焚香了?”
师尹瞥了眼自己手中空空的香炉,笑道:“如今慈光之塔内吹来一股濯世清芬,自不必再焚这世间俗香。”
太息公嘴角微扬,“纵使那清风再如何无尘无垢,又怎能洗得掉师尹你这一身污浊。”
“耶~洗得掉洗不掉,师尹心中所在意的清香,总不会是一身艳香的太息公。”无衣师尹双手负于身后,轻挑起一侧长眉,“太息公远道而来,不会只是想问候师尹清风焚香之事罢?”
“自然不是。”略微沉吟,太息公道:“本公来此,是与师尹共谋大计。”
“共谋大计?”无衣师尹微笑,一字一顿道出那个名字,“雅、迪、王?”
“师尹心中果然通透。”太息公那森冷的眼中总算有了一丝笑意,“你既知本公来意,本公便打开天窗说亮话,雅迪王一日不除,对于佛狱以及慈光之塔都犹如芒刺在背。杀戮碎岛野心勃勃,有朝一日必将举兵来犯你我山河,而雅迪王便是我们最大的威胁。”
无衣师尹沉默片刻,笑道:“究竟是杀戮碎岛野心勃勃,还是火宅佛狱觊觎雅迪王倾尽一生修为所著的那部兵甲武经?”
听得“兵甲武经”四字,太息公寒眉微蹙,冷冷道:“无衣师尹,你瞒得了别人瞒不过我,我知你早就暗地在打杀戮碎岛的主意,只是碍于雅迪王一直无法下手。如今联合我火宅佛狱,将雅迪王一句铲除,岂非趁了你多年来的心愿,也为你日后出兵杀戮碎岛扫平了阻碍。”
她顿了顿,又冷笑道:“再者,难道你便不想得到那记载了绝世神功的兵甲武经?”
“吾可以说太息公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么?”无衣师尹笑道:“杀戮碎岛与吾族河水不犯井水,况且慈光之塔安稳度世,本就是一处不求名利的世外桃源。吾族并无侵略他族之野心,生活只求平安自保。于师尹来说,那兵甲武经不过是一部武功秘籍,于这世间万千秘籍同样,没有区别。”
太息公哼哼笑了两声,“师尹啊师尹,你总是这样冠冕堂皇——也罢,如此说来,慈光之塔是拒绝与我佛狱合作了?”
无衣师尹微微一笑,湖面上吹来的风拂起他的发梢衣角,那紫金孔雀披风自身后飞舞,映衬得他这一笑更是丰神如玉,君子温柔。
“其实要合作,也并非全无可能。”
太息公抬起眼来,正对上那人墨渊般深沉的眼眸,只听那人接着道:“雅迪王过于强大,他是杀戮碎岛之福,却也成为了其他三境之祸。杀戮碎岛位处极北酷寒之地,资源贫瘠,水草不丰,有朝一日必会因为资源之限而侵略他境。慈光之塔不想发起战端,然亦不能任人侵犯,而雅迪王此一威胁不除,杀戮碎岛无人能撄其锋。是以,吾并不反对与佛狱联手,针对雅迪王行动。”
他顿住,似是沉思,许久方道:“但有一事,吾需得事先声明。”
太息公道:“哦?不知何事?”
“两境联手,以多欺寡,本已不是君子所为。而杀戮碎岛虽有野心,但至今并未做出侵略吾境之举动,你我如今先下手为强,终是理亏。”师尹纤长的细眉微微皱起,“是以,此举对付雅迪王,只能败他擒住,不可伤他性命。”
太息公微微冷笑,“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此次行动原属机密,除慈光之塔与我佛狱最高层之外,无人知晓。若不借此机会一举铲除雅迪王,恐怕后患无穷。”
无衣师尹蓦然转身,衣袂无风自动,瞬间脸色已有些明厉,“若火宅佛狱执意下杀手,那师尹也无话好说,就此送客。”
“你——”太息公冰冷的眉眼中亦有怒气,“这便是慈光之塔的态度?”
“是。”师尹目不转睛地盯在太息公脸上,“师尹绝不做那般卑鄙龌蹉之事。”
两人一时无话,就这样静静对视。四周空气似有些胶着,明明是和煦春日,却让人宛如置身冬日般寒冷,那两人周身散发的气劲,竟是相同的霸道凛冽。
“好罢。”终于,太息公决定退让一步,毕竟如今除掉雅迪王才是最重要的,至于雅迪王的生死,若眼前之人有把握能囚禁那人一生,佛狱也不必非要性命。何况,雅迪王只要落入他们手中,兵甲武经自然也是囊中之物,“就依师尹所言,不伤他性命便是。”
太息公手一扬,一团白色物事直飞无衣师尹面前。师尹手指微动,一封密封的信笺已落在掌心。
“详细计划已写在信中,雅迪王下月十五要赴幻海闭关,到时路上他将是孤身一人,你我两境人马沿路埋伏,趁其不备一举败他。机会只有一次,关系重大,只许胜不许败。”
无衣师尹收信于袖,道:“其中关键,师尹明白。便照信中所写行事。”
太息公微微点头,随即冷声道:“除去参与计划之人,此事不能让第二个外人知道,若消息走漏,师尹你知道该如何做罢。”
师尹道:“太息公放心。”
太息公冷哼了一声,无衣师尹脸上又恢复了温和可亲的笑容,“太息公可要去见见王女?”
“不必了,此事连她亦不知情,火宅佛狱除王公侯之外,无人知我来了此地。”话未说完,太息公忽的拔地而起,手臂带动漫天水袖,直击师尹面颊。
这一出手来得太过突然,令人防不胜防。却见无衣师尹不慌不忙,左手微托,已抓住打到面前的水袖末端。太息公身在空中,一个翩然翻身,水袖猛抽间,已是霹雳电闪的一掌打来。
无衣师尹唇角微勾,右手如意香炉旋转如风,气定神闲间已是翻掌直直迎上了太息公掌风。两人掌力一接,发丝衣袂皆因内力气劲向后飞起。无衣师尹掌心一沉,内劲微微吞吐,太息公已趁着气流向后倒跃而出,人在空中脚尖一个蹁跹轻点,几个跟头已在了数丈之外,美丽的身影迅速隐匿在湖畔树林之中。
无衣师尹微笑着收掌,想考校师尹的功夫么?你们还远远不够呐。
背过身去,理平因动武而些许凌乱的衣衫饰物,师尹缓缓道:“出来罢。”
呼啦一声,一个白色人影落在身后,迅速地跪了下去,“属下拜见师尹。”
“嗯,起来。”师尹也不回头,只淡淡道:“方才你未现身,是明智之举。”
“是。”白衣男子慢慢起身,垂首道:“属下以为太息公欲对师尹不利,才一时没掩饰住自身杀气。”
“你隐匿踪迹的本事向来极好,要不是那一瞬杀气,太息公也不会察觉你的存在。”无衣师尹想了想,便笑道:“无妨,既然你也知此事,你便与吾同去一会那雅迪王罢。”
“是。”至太息公一开始进入水亭,师尹便没有要自己退离的手势,那便表示让自己听到这样的机密也无所谓不是?虽然师尹行事素来没什么顾忌,但方才两人言及此事时都十分谨慎小心,可见此事的确非比寻常。
撒手慈悲心里有一种备受信任的满足感,悄悄地膨胀在心里很是高兴。他尽量掩饰着自己面上的喜悦,低声问道:“此事,可要让天舞神司知晓?”
“不必!”无衣师尹的回答却是意外的坚决,撒手慈悲有些莫名的抬头,见那人已转身直面自己,一双墨色眼眸里暗掀波澜,“这件事只你一人知晓便可,不要在他人面前漏了口风。”
“属下不敢。”
“嗯,你退下罢。”无衣师尹微一扬手,那白色人影已化作一抹白光消失在水亭里,隐藏在自己四周。
他挥挥衣袖走出水亭,微风拂面,他只觉此时心里有些乱,他是不该心乱的,也极少心乱。他是无衣师尹,是自信超然雍容华贵的慈光之塔主人,没有什么事能难得了他才是,哪怕对手是雅迪王或者火宅佛狱。他从不惧怕什么,也一直明了自己。
这心乱是因为他么,为着他才——不,不能再想下去。他轻轻合了眼,脸上浮出温雅笑意,然心里却重重叹了口气。
舞转挽红袖,风云展青眉(中)
风过处,吹起满树落花。
他立在一片花树丛中,落英漫天,却未有一瓣沾衣。
暗紫色的瞳仁收敛在浓密纤长的眼睫之下,轻轻合着,掩住了眸中神采。宽大的袖袍服帖地顺着衣衫线条垂落下去,如水般温柔的长发只随意挽起,以一支玉笄别住。
那风中似带来远处喁喁人语,轻得仿佛触耳即化,细一听,又什么也没有。
他笑了起来,笑容有一丝古怪。
此时身后有人忽然开口道:“想必好友是对昨夜对吾下药之事懊悔不已,才一大早跑来这荒郊野外独自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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