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玉打磨成的令牌,他不止一次见过。那是在那三月樱雨如织的拂樱斋,那人温上一杯清茶,掌间托着这样一块玉令,面上神色总有些似献宝般的得意洋洋。
而他那时只是笑,美玉如人人如美玉,他只缓缓默饮面前那杯茶,漫不经心。
然而如今,他没想到再听到这个名字,竟是从爱祸女戎的口中。
“雪樱?”邪中女皇挑了挑眉,“这便是最后所缺之物?”
“不错。”底下一人笑得温温雅雅,“据说此物现正为拂樱斋主所有。”
他执扇立于一旁,不察觉地动了眉眼,那人却也不着痕迹地向他瞥眼,“接下来要如何做,还请女座自己衡量。”
爱祸女戎微微一笑,“怎么,堂堂无衣师尹出马还不能到手么?”
“耶……”那人摇头,“吾不做这等强取豪夺之事呐,更何况——”顿了顿,垂下一双墨眼,“师尹不是他的对手。”
他慢慢盯向那人,忍不住便想拆穿上次交手明明占了上风的某人,却终还是忍住了。那人悄悄侧过脸来对他微笑,他撇过头去装作未见,心里却叹了口气,就知道是这样
果然,那人伪君子的面具十分善用,爱祸女戎此时已抬眸转望向他,“军师大人——”
他上前躬身道:“便由枫岫亲自前去。”
闻言,爱祸女戎却反倒有片刻迟疑起来,“……听闻,那人曾是先生挚友。”
他垂首无话,算是默认了。爱祸女戎又道:“有为难吗?”
那疑问中无试探无讽刺,反是实实在在的设身处地。他微愣住,然那紫眸张开映照一片邪魅,“没有,枫岫早已舍弃过往,他是吾曾经的友人,但也只是曾经。”
爱祸女戎默然,终是伸手轻拍上他肩膀,低声道:“那么,小心。”
“是。”他神色未变的退开,转身时却见那一旁袖手看好戏的人,那样玩味莫名的眼神总让他觉得那人早已洞悉一切,而那上扬的薄唇在下一瞬道出的语句更是另他脚步顿停:“女座若是不放心,师尹便随同军师大人一道前往如何?”
不怀好意的心思,已是昭然。
“也好。”而那决定之语,无可转圜。
前路漫漫啊,他想,实在凶险无比
他微叹口气,为什么,吾终究还是必须面对你呢,拂樱?
既至金门远,孰云吾道非(中)
当枫岫踏入拂樱斋的时候,拂樱斋主本能觉得那个人是终于认真要杀掉自己了。
一瞬的庆幸,还好早先已将小免送至别处。这场腥风血雨,无论最后孰生孰死,都牵扯不到那个天真懵懂的少女。
他笑起来,那笑容却让人悲伤,犹带病容的面色更显苍白,“吾等你很久了,枫岫。”
来人淡淡扬眉,一挥手,却是漫天飞樱尽落,“你料定吾会来?”
自掌间托起的无暇美玉,正是雪樱。那人瞥过一眼,“原来你早知道——”
雪樱令迅速滑入宽大袖中隐藏不见,他此时反倒出乎意外的平静,“有本事便来抢罢。”
那人缓步上前,“你不是吾对手——何况如今还带伤。”
“伤不伤,对你有丝毫影响么?”他低低笑起,“吾之死活,你何曾真正放在心上……”
话脱口出,已是后悔。他从不是过度纠缠于儿女情怀之人,大敌当前生死关头,为何还是会忍不住在那人面前掩饰不了忧伤。说到底还是介意,说到底还是不甘。
抬头,见那双冷漠紫瞳中一闪而过的愣然,静若沉渊的紫微微波动起来,终成为一种近乎怜悯的目光。拂樱斋主垂在袖袍间的手忽的攥紧成拳,十指深深掐入肉里——这样悲悯的眼神,却完全无关风月情爱,真是让人恼火至极。
忽觉得心里被掏空了,什么都再不存。他那琥珀色眼眸反是亮起,唇角笑意苦涩地扩张开来,“动手罢!”
他知晓自己是守不住的,那人功力本在自己之上,再加上自己伤体未愈,再交手真是有点以卵击石的愚蠢。
他本不是愚蠢之人呐,换作平时,或许还能插科打诨地脚底抹油,打不赢就跑,他自信轻功天底下没几个人能追得上。然而此时,仿佛骨子里的那股任性倔强蓦的全跑出来作祟,竟让他豁出去般只想与眼前人做个了断。他早已不是初出茅庐的少年,也没有意气用事的习性,却只有在面对这个人时,才会那样倔着一口气,寸步不移。
那人掌风如电,孤绝狠绝,早是不留情之招,摧折了满园樱花。那些粉粉白白被两股内力激荡在空中,下落一场极美的樱雨。那片紫衣便在这簌簌花雨中舞动而起,袖袍轻挽,紫发翻飞,眉眼间那一抹隽逸优雅更是无孔不入,偶尔以羽扇卷起一捧残樱,曼化成杀戮的姿势。
他从未曾见过有谁杀人能杀得比这人还优美,枫舞霜华,羽化登仙,然那面目又是修罗夜叉的森冷,翻云覆雨漫不经心。
四周气流皆受枫岫主人掌力引动,形成逐渐扭曲的涡旋之势,羽扇化枫红,拂樱斋满园春景顿作秋光。数个回合下来,飞樱四乱飘散,已现败势。粉白身形踏风再退,落地时唇角已缓缓渗落朱红。
他抬首,见天际一抹晚红,霞光宛如血色,黄昏的光虚弱而无力,然他竟似被深深刺痛了眼。面前那人背光而立,只见轮廓,眉目皆在阴影里,负手扬扇,保持着绝杀的姿势。
那每一招每一势落在身上,痛进心里,痛得他几乎都快麻木。眼前之人那么近,他却觉得陌生到不识。拂去唇角血迹,他猛然凝气翻掌,天地忽的狂风大作,樱雪纷飞,形成凛冽肃杀之招。
一掌劈向那人面门,催动十成内力,手足旧伤不堪重负,蓦然四处鲜红喷涌而出。他却不管不顾,仿佛那痛的再不是自己,绝杀之招已是豁命的打法,那人平静无波的面上终是变了颜色,瞬间的动容,“拂樱——”
他笑,悲戚一般的,“不要叫吾!”
那人恍惚一怔,犹豫间接招的掌忽至半空垂下,改作退入风里。他疾追,风势化为千万无形利刃,加持掌力齐冲那人而去。
忽的风啸林动,一柄如意香炉破空而来,飞旋中划开华光万丈,笼罩那人周身,竟成最严密的守势。随后一袭紫影跟着飞入,挡在那退避之人身前,孔雀披风迎风而起,乌发墨眼丰神俊逸。
“不还击,等着他来杀你么?”一面说着,来人一面拈指轻点,同时掌引风雷,轻喝一声,气劲暴走四方,直直对上飞身而近的拂樱斋主。
猛然一交掌,两人身形瞬皆凝滞,拂樱斋主唇角朱红再滴,却是不退不让,硬接无衣师尹一掌。无衣师尹左足微挪半步,唇角却是勾笑,无声轻扬。忽的身后影动,一人已化身而上,紫白羽扇飞出肃杀弧度,竟是与师尹配合得天衣无缝。
三人合招对接,气劲轰然中粉白身形倒跌而出,袖袍间白光一闪,雪樱令瞬间抖落,直直稳落在扬起的羽扇中
漫天血色迷了眼,与那天边残阳同样的颜色。他单膝跪地,全身轻颤着勉力支撑,衣袍早已被血汗濡湿。气息倒流,内力贯冲,师尹那一掌已是让他伤上加伤,但最厉害的还是那个人不是,震得他五脏六腑似都颠倒了,呼吸间都疼痛。
抬眸,最后一抹霞光拉长那两人并肩携手的影子,竟是惊人的和谐——有些深埋的记忆忽的纷至沓来,挥之不去。初识时那人眼中时常闪过的落寞,偶尔仰望着星空默默发呆,不同于常人的强烈怀疑心,永远隐藏在迷雾中的真实,以及,那一夜,月光下两人相拥相吻的亲密。
那个人,心里眼里,始终装的都不是自己。
明明早知如此,为何当事实摆至面前的时候,还是会觉难受得酸涩了眼睛。
“走罢。”那人声音忽变得好遥远,依旧如昔冷清,无悲无喜。
“就这样么?”另一人揶揄地微笑。
那人默然不答,太远了看不清表情。他此时只听得自己体内的温热滴落在地面发出的滴答声,一滴滴仿佛滴冷了心口。倏忽面前人影晃动,入目是一袭紫,却并非熟悉的那种。
而如今他觉得抬眸的动作都是吃力,但终还是看清了来至面前的人,墨渊的眼正对自己,温雅得如同三月春水。他忽觉胸口无名火气,从那破碎的琥珀双眼中喷薄而出,然那人却只是笑笑,叹息般轻语,“下手还真是重呐——”
语未毕,无衣师尹手指已迅速点上拂樱斋主七处大穴,止了那血流如注。起身后跃,回到那紫衣人身侧,偏过头去轻笑道:“这样,你可安心了罢?”
那人动了动唇,终只是皱皱眉,转身道:“回去罢。”
他有时候想想,这样的牺牲是否太大了。
那一场又一场的血戮,尸骸遍野的苦境中原,他早已记不清手染了多少人的鲜血,终还是要麻木不仁无动于衷。
不论结局如何,这一场局,都注定了他的罪孽滔天,再洗不尽。
苦肉计要苦到什么程度才算个限度,更何况并非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知晓就像他双肩背负上的无数仇恨一样,那个人心上的裂痕,他再也弥补不了。
在千万个日夜里,言笑相对,那样的情感他怎会不懂呢?
然在他决心面对之前,却注定要先伤害。
那块雪樱令上似还沾着那人的血,温热而灼人。此时正执在无衣师尹的掌心,眼前法印已加持到第四重,爱祸女戎端坐的身形蓦的金光大起。慈光之塔的术法,看上去浩气凛然正大光明,一如它之主人。
眉峰轻蹙,唇角却似不受意念控制般反向弯起,倒不知本人究竟是想叹气还是微笑了。
雪樱令翻飞而起,无衣师尹掌气运行,无暇美玉在内力罩拢之下,竟自内中忽现幽绿邪光。一旁摇扇之人紫瞳微沉,这股邪气——果真如此么?
邪气融于泊泊真气,尽数流向爱祸女戎鸠尾之穴。当无衣师尹指间再凝法阵第五重时,爱祸女戎酒红双眼忽的张开,一声低啸,阴风邪气盘旋而起,直冲上邪灵阴暗天际。
气劲转瞬猛冲,妖世浮屠内隐隐震荡,似有感应。大地震动,气流乱冲,邪魔妖纵蓦然四起,金色法阵应声而破。离得最近的紫金人影首当其冲,被狂乱的邪气倒卷而出,飞身退跌,踉跄中却不料落入一个有力的怀抱。
揽上腰际的手臂无一丝慌乱,带着一贯薄凉的体温,墨渊的眼蓦然闪过一丝笑意,回头,正对上那人淡漠的瞳,“无事罢?”
顺势便想躺入那人怀中再不起,愣了片刻,终还是微微一笑,“无事,多谢——军师大人。”
那人不着痕迹地松开手,“成功了。”
“哎呀呀……”无衣师尹一展衣袖,“如今的女座真正算得上神魔不灭之体了。”
“是么?”那人斜过眉眼,淡淡一瞥,语尾的挑起带着怀疑的调子,唇角一抹似有若无的轻笑,不明意味。
无衣师尹垂落眼睫,俯身凑耳,吐息轻若无声,“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即可。”
枫岫主人盯着那人看看,看穿了那张羊皮,见那只老狐狸正笑得危险而暧昧。遂轻吸口气,不再睬他,径直迎向那平复邪气后缓缓走来的人影,“恭喜女座。”
那真正修成完美功体的邪中女皇终缓缓笑起,霸气而凛冽。然而——他表面恭谦,心里却是轻笑,盛极必衰,物极必反,真正的好戏,现在才正式开场不是?
走至如今,早已没有退路,所有的牺牲无法挽回,刻下的伤痕不得弥平,等待着彼此的只有一场生死,毁灭与被毁灭,弹指一瞬。
既至金门远,孰云吾道非(下)
寒冬里的月色愈发显得凄冷,洒在地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邪灵建造的水阁,亭子倒是四方八角,然那一圈流水却是秉承了一贯的黑死之气,无丝毫清澈透亮之感。
一人独自信步入亭,羽扇遮了满阁清辉。
夜阑人静,隐去了方才的喧嚣繁华。那人凭栏而立,忽的并指轻点上虚空,而那无形质的空中随着这一点倏忽飘落下一片红枫,落在执扇的手,变成一张薄薄的信笺。
展开,淡漠的紫瞳微微扫过,唇角已扬起零星笑意。羽扇轻拂,置于掌心的雪白信纸忽的就化为飞灰,散入风中,一点痕迹不留。
忽闻身后脚步声响,回头时只见一人已走上水阁,虚浮的脚步不似素来沉稳,冠玉般的脸上带了一点绯红的酒意,那双墨渊般的眼竟也柔和朦胧了几分,不似往常隐晦深邃。
他动了动眉,忍不住便笑了,“看来今日的大功臣被灌得不轻啊。”
那人微笑着,漂亮如月华。也不说话,径直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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