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坡势平坦下来,他不需再手脚并用。略微松活酸痛不堪的手臂,展昭并未停留歇息,而是继续往下。
天色渐亮,林间的鸟鸣之声渐起,甚是悦耳。空气清新,吸入肺中,让人精神振奋。依稀听到水流之声,展昭恰也口渴,便循声而去。果见一汪清流沿山而下,其中浮了些许树枝残叶,看着倒还干净。
展昭蹲下掬了把水拍在脸上,略作清洗,又捧了一捧来喝。水味甘冽,带着草木清香,只是略有些冰。展昭这些日子喝惯了温水热粥,倒有点不习惯了。
展昭摇摇头。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永远不再记起这一段的任何事情。除了,晓儿……
抬头望向山上,只能看见黑黝黝地树冠层层叠叠,展昭却仿佛看见了那站在崖上摇摇欲坠的小小身影。
晓儿……请你一定要保重……
终有一日我会再回来。终有一日,我会作为你的兄长,送你风光大嫁,看你儿女成群,保你一生平安喜乐。
展昭按着微痛的左胸,在心中郑重承诺。
那日弋凛风说……那句话……前后的事情,展昭都失去了记忆。直到今夜晓儿来给他吃了药,他才开始有模糊的意识。他依稀记得晓儿在劝他吃药之前说了什么话,让他因绝望而凝注精神,渐渐恢复神智,但记不清,是什么。
只是一直觉得,左胸微痛。
展昭皱了皱眉,从怀中掏出硌在那里的一样东西。
银色刺得他目中疼痛,胸口仿佛被重重击了一下。
怎么竟忘记了?怎么能忘记了?
晓儿说:“公子是骗你的,那人已经死了。”
展昭觉得有溺水的感觉,如同那日在寒潭被一次次放下水面。疲惫一下子涌上来,无处可避,无处可逃。
他跌坐在地上,眼底是发涩的干痛,却没有眼泪。
一道影子罩在他的身上。
“展大人,别来无恙?”
左坤一直在右护法的院子里坐到天亮。
没有什么新的消息,教主和右护法也都没有出现。就好像,这里逃掉的,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似的。
左坤打了个呵欠,站起来活动一下腿脚。秦冬一直规规矩矩在旁边守着,这时也脑袋一点一点,几乎睡着。
“堂主,教主请你去大殿。”传话的是教主亲卫。
大概是要询问这件事了。只是不知道怎么此时才来传他?难道教主并不在意?若教主真看开了,那倒是好事。
左坤把秦冬叫上,满腹疑惑地跟了去。
怎么也没想到,教主是把展昭交给了他看管。至于夜间的事情,也没有多问。左坤虽然一肚子的问题,但看教主精神不太好,也就识趣的没有问,而是带了人出来好让教主休息。
展昭精神很差,不过比昨天他看见时还是好得多。想来逃跑不成对他打击不小。身上有些浅伤,不过看得出是草木划伤,大概是出逃的时候留下的。他也真是倒霉,居然被教主亲手抓回来了。
可能这就是命……左坤暗暗叹了口气。
不过好在是交回自己看管,总算离了右护法的掌握。
吩咐手下给展昭拿了水盆巾子并换洗衣物,等他洗漱完毕上好枷锁好好看管,左坤便回屋补眠。
这一觉便睡到太阳偏西,属下心急火燎地来敲门。
“什么事这么急?火烧了眉毛么?”
“堂主,你快去看看……展昭!”属下上气不接下气。
“展昭?”左坤一愣,继而大惊,“难道他又跑了?”
“不……不是……堂主你快去看看吧,不然展昭要被右护法打死了!”
左坤也顾不得穿好衣服,胡乱披了件外衣就往关押展昭的地牢而去,果然还没走到便听到自己的手下正哀求右护法手下留情,不然不好和教主堂主交代。他一走进去几名手下显然松了口气。这几人每个身上都带了点伤,正一个抱腰两个扯大腿还有一个做视死如归状拦在弋凛风身前。再看展昭,身上带的重枷都被打裂了,躺在屋角一动不动。新换的衣服上又沾了血,头发散下来遮住脸,看不出脸色如何。
“弋凛风,你实在欺人太甚!”左坤勃然大怒。欺负人都欺负到刑堂的地头上来了,他眼中哪还有自己这个堂主?
“你来的正好,展昭我今天是非杀不可。你要是识相,就让我带他走,免得让他的血脏了你的地方。要是不识相,也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展昭是教主交与我看管的,我不可能让你杀了他。难道你连教主的命令也要违抗?”左坤强压怒火和弋凛风理论。
“只要你肯放人,教主那里我自有交代,不会叫你担了干系。”
“除非你有教主手令,不然我绝不会放人!”
“好好好,既然你是铁了心要拦我,我就先收拾了你,再收拾展昭!”
弋凛风一语未毕,就已身子一动,瞬间把那四人震了开来。左坤动作也不慢,立时挡在展昭前方,又下令让其他人都出去,以免伤及无辜。
弋凛风冷笑一声,欺身上前。他武功招式阴柔,擅于近身搏斗,专攻各处关节软骨及奇门大穴。左坤双掌开阖,招式威猛,将全身命门护得滴水不漏。他擅于用刀,但因来的匆忙,未曾佩刀。单论掌上功夫,两人本是不相上下。但左坤的掌法走的是一力降十会的刚猛路子,比弋凛风的更耗功力。加上牢房窄小,他又要顾及身后展昭,掌法不能完全施展开,两人对了百余招,左坤便明显落了下风。
眼见弋凛风又是一指点向腰间大穴,左坤不得不侧身避过。谁知他这不过是虚招,一点不中,竟是变指为抓,倾全身之力往左坤后方展昭而去。左坤避势已老,不及回掌相迎,心念电转之间,也扑向展昭,抱住他就地一滚。他动作虽然已经极快,但还是未能完全避过那一抓,肩膀一痛,留下三道血痕来。
如此一来,他更加被动。还不及站起,弋凛风又是一掌劈来。左坤见避之不及,只能全力运内功硬抗。一掌挡下,便觉喉头一甜。
展昭此时其实并未失去意识,只是先前被弋凛风打伤动弹不得。左坤一口热血喷在他胸前,叫他心中百味杂陈。虽说左坤是为了尊那教主的命令,但凭左坤肩头之伤,应该够在教主面前证明尽力了。那教主要是不通情理,也不会让左坤如此心服,犯不着还要接着挡这一掌。而且看起来,他还打算继续挡下去。弋凛风形状已近疯魔。他要保自己,恐怕真要把命搭上。当初伏击拷问自己是左坤,如今舍命相护的也是左坤,倒叫他不知该恨该谢。
左坤此时却没心思多想,只一力想保展昭。至于为何为了这么个犯人拼命,真要他说出个一二,他怕也说不上来。或许是愧疚?或许是不忍?还是单单为了给教主一个交代?眼见弋凛风一招急过一招,虽说多数都被他避过,可要这样下去,他迟早撑不住。
“孽畜!还不给我住手!”
就在左坤几乎要放弃,打算闭眼等死之时,听得有人一声大喝。
弋凛风生生收住掌势,后退一步。
教主总算来了。左坤手臂一松,昏死过去。两名手下连忙上前将他扶起,教主急步上前为他把了把脉:“还好没有伤到心脉。快扶左堂主回屋休息,再请左护法来为他疗伤。”
交代完毕,教主这才走到弋凛风面前,扬手狠狠一击。
弋凛风半边脸孔立时肿起,口中鼻中都是鲜血长流。
“你眼中可还有我这教主?有我这义父?”
弋凛风低头不语,良久才嘶哑了声音道:“他害死了晓儿。我答应过她哥哥,要好好照顾她。”
展昭眼前一黑。
弋凛风红着眼闯进来时,他便有不好的猜测,然而强迫自己不要往那边去想。似乎不想,便不会成为事实。如今终于还是从弋凛风口中说出,晓儿……居然为他而死了!白玉堂,晓儿,差点还搭上一个左坤……
“我也答应过你父亲,要好好照顾你!”教主声音凌厉。“我再问你一遍,你眼中可还有我?!”
弋凛风双膝一软,颓然跪倒在地:“孩儿知错了……请义父责罚……”
教主长叹了一口气:“算了……晓儿这孩子也是命苦,你心里不好受我知道。展昭你可以带走,但暂时不能要他的命。等事情完结,你想怎么样都随你。左堂主这里,等他醒了,你要来诚心道歉。”
“孩儿遵命。”
弋凛风和教主的后面的话展昭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脑中只盘旋着一句话:“晓儿死了。”
那个以决绝之姿站在崖边,流着泪对他说珍重的女孩子。
那个在黑暗的甬道中拉着他,提醒他小心脚下的女孩子。
那个细心为他换药疗伤,红着脸为他梳起长发的女孩子。
那个笑着说别人不会撒谎,自己又忍着泪水说出最拙劣谎言的女孩子。
她……居然真的死了……
生命何其短何其短,活着的方式有千万种,或者高贵或者卑微,或者幸福或者苦难,然而总是鲜明并带着希望。
死亡呢?
有的人死的那么轻易,那么心甘情愿。于是活着的人,便再艰难,怎么能不,不心甘情愿地,活下去?
☆、仇恨
本来计划的启程日期,因为展昭逃跑未遂之事推迟了两天。左堂主伤势太重,不能随行,他手下几个亲信也受了点小伤。教主让刑堂的全部留守,又放出话来,不会因此少了他们那一份。不出力光拿钱,真正是安抚人心的最好办法。
展昭的眼眶深陷下去,若不是弋凛风自背后圈住他,坐在马上好像随时都会跌下来。便是这样,他也坐的极不安稳,脸上不时闪过痛苦神色。脖子上的点点红痕和对对半月淤青,似乎解释了其中的原因。
此去距野人谷本是五天脚程,然而为了隐匿行踪,昼伏夜行,走得都是山间小路,时不时需要下马步行,故而走得比平日慢了许多。若非发掘宝藏之后需要脚力运送,不骑马怕还行得快些。
几日来教主每每和弋凛风商议事情也不避着展昭。想是以为,宝藏开启之日,便是展昭殒命之时,将死之人又何须避讳?展昭面上只做痛苦麻木之态,实则时时留意,然愈听愈觉心惊。
张王教有反意,当日他被抓时便有怀疑。因劫持朝廷命官,私用刑罚,绝不是一般山贼敢做的事情。能打探出他的行踪来意,也叫他疑心张王教在京中留有耳目。后来弋凛风说与襄阳王“同舟共济”,解了他消息来源之惑外,也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但这几日他方知张王教谋划之详,谋略之深,犹胜他所虑。
张王教源于江南东路,自汉而下传播甚广,至今全国有十数行祠,上百分舵。苏杭信徒最多,信仰最笃。荆楚一带这几年得他们用心经营,势力亦不算小,各地官府之中都有他们安插的眼线。这次谋取后周宝藏,除了聚财以购粮草兵备,取武功秘籍以提升手下实力之外,还有假借柴荣后人之名,占据大义以利举事的思虑。
当初郭威家人为后汉隐帝诛杀,才会将帝位传于养子柴荣。太祖陈桥兵变之后,将周恭帝柴宗训封为“郑王”。十几年后郑王病死,柴荣其他几子也或死或莫名失踪,其本支便断绝了后嗣。这件事太祖做的并不地道,其中蹊跷明眼人一看便知。张王教以此为帜,便不说取信天下,起码给了本有异心之人一块遮羞布,不必再忌讳教化人伦之防。
由此展昭也知自己之前所猜不差。张王教并非真心奉襄阳王为主,而只是借势而为,打得是过河拆桥的主意。否则也不必大费周章,立一个匡复后周的幌子。不过此事知道的人不多,除了弋凛风之外,只有左护法和总教的几个堂主才有所了解。其他分舵人等,还以为两边乃是精诚合作,殊不知早已同床异梦。
展昭的事情,本是襄阳王打探来的消息。为避嫌疑,才叫张王教出面抓人审讯。按照约定,若得了地图,先由张王教发掘宝物。事成之后张王教只要武功秘籍,财宝则由襄阳王想法子换成现银,返给张王教四分之一。但以展昭推测,教主不会为他人作嫁。此次全力出动,多半是想全部据为己有。若是叫张王教此番得手,却比宝藏落在襄阳王手中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