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第三天早上,随着“砰”的一声巨响,伊万那边彻底陷入了一片混乱。任谁也没想到,在这里横行霸道了好长时间的坦克居然还会触雷,而且一炸就把最好的履带炸断了。伊万调集了一队又一队的人出发去把那辆坦克之王抢回来,然而王耀显然也看得死紧,一副母鸡护雏的架势愣是逼退了苏军的好几次进攻。伊万的心情越发恶劣,阴暗的情绪仿佛火山下搅动的岩浆,撕开大地冒着狰狞的热气,随时准备爆发。不过给保尔的电报上,还是一如既往冷静而克制的语气。
那辆T…62最后被王耀炸沉了。那天夜里,双方对峙的岛上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伊万站在岸边,听着冰冻的风划过冰面呜咽一样的声音,眼中的远东夜色无星无月浓黑一片,看不见代表人类存在的温暖的灯火,也看不见横亘在国界之间的冰冷的刀光。他盯着一团黑暗看了一会儿,静静地阖上双眼。
可以离开了。
等他回到莫斯科的时候,保尔也已经回来了。他告诉对方,王耀大概已经决心离开他。保尔知道以后毫不惊讶,表现的冷漠与他初识王耀时判若两人。伊万见他没太大反应,便把自己想说的接着说了下去:“苏维埃,我打算离开莫斯科了。”
保尔听到这话时表现出的惊讶甚至比刚才还要多一些。“去哪里?为什么?”
伊万看着他微微睁大的眼睛,不由觉得这家伙多少还保留了一些以前的影子,这多少算个慰藉。不过也不能改变什么了。“去列宁格勒,我好歹在那里待过几百年,应该能算得上我的半个故乡。至于原因……”他摇了摇头,原因是多种多样的,权力被架空的无力,无法作为的烦躁,与保尔糟糕的关系带来的郁卒,以及最主要的、他想忽视却无法忽视的——“我对您很失望。”
他非常失望地看到,曾经令他赞叹和想要保护的理想主义,被异化和扭曲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如今的这个苏维埃,和他记忆里1929年星光下的年轻人,已经完全是两个样子。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打算放弃,因为一点点阻碍就撒手不干不是他的作风,他仍然希望保尔能循着正道完成他的理想,并且如果有任何的机会,他会倾尽全力帮助他。只是这也并不代表,他不会因为得不到一点回报而感到疲惫。
“我依然会关注您并且给予任何您认为我能给予的支持;”保尔眼中的吃惊和无措让一直以来浓云一样裹在他心头的阴郁心情得到了稍微的纾解,“这点将永远不变。”
在他转身离开时,保尔声音干涩地在他身后叫了一声“露西亚”,然而伊万就像没有听见一样,径直走出了他的视线。
※
伊万离开后,保尔的情绪低落了好一阵。他慢慢觉得自己做不出之前那种武断的行为了,因为他逐渐看清,那些行为留下的唯一后果就是如今的满地狼藉——和他新结下梁子的兄弟姐妹至少已经有四个,基尔伯特一直对他充满敌意,托里斯一刻不停地想着要如何离开他——他们都以为自己很秘密,其实苏维埃心知肚明。
只是从前他不觉得这是问题。他觉得无论怎么样,只要伊万支持、或者说不反对自己,他就能做任何事情。他就像一个大胆地走钢丝演员,敢于在高空做出许多危险动作却不担心生命,原因在于他知道下面有人一定会接住他。但现在这个人走了;而且——“我对您很失望”,他说。
就是这一句话让苏维埃的心情糟透了。它的杀伤力比起所有人的冷眼相待加在一起都更有效。
“……怎么办,伊琳娜,我觉得我好像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保尔的下巴搁在桌上,整个人从姿势到声音都充满了沮丧的意味。
这种半死不活的样子让伊琳娜觉得十分可怜又有些好笑,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保尔的头,后者居然奇迹般地没有表示不满;苏维埃的头发光滑柔软,更让她产生了一种安抚小动物的错觉。“没有的事,”她安慰地说,“万尼亚一直都很支持您。”
“得了吧,他肯定恨死我了。我总是跟他唱反调……不对,是他总跟我唱反调!”保尔的语气有一瞬间的愤愤不平,但接着又低落下来,“要是他能单纯地只是支持我就好了啊。”
您以为我愿意跟您针锋相对吗?保尔在心里对着假想的伊万说。我明明一点也不愿意,明明最希望获得您的支持啊!因为在所有的加盟共和国中,您的命运与我联系最紧密……不,其实并不只是这样的原因……
伊琳娜看着他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叹了口气说:“您总是想事情太绝对。他离开您身边了,您就认为一切都完了吗?这两件事差得远着呢,哪里谈得上什么‘不可挽回’。至于您是不是有错,这完全看您自己怎么想了;不过依我看,如果您真的觉得有什么需要解释和弥补的东西,不如给他写写信吧。”
保尔从桌子上立了起来。“……写信?”他愣了一下,随后眼中的疑惑转为希冀,“我从来没试过给什么人写信——公务上的不算——不过……您确定会有效果吗?我比较习惯当面解决问题……”
伊琳娜觉得他此时的神情单纯得很,如果不熟悉他的人只会当他是个遇到困难向姐姐求助的年轻人,而完全想不到这是个拥有卫星、核武器和导弹的冰冷而强大的国家——这让她的心中某处突然柔软了一下。她想起漫长的岁月之前还是个孩子的伊万,白金色短发的少年围着姐姐送给自己的新围巾,开心地拥抱她对她说谢谢。然后她又想起几天前伊万对她的拜托,请她借到莫斯科办事的机会替已经远在列宁格勒的自己关照一下苏维埃的情况……
她轻轻笑了。“万尼亚这个人呀,性格中有些相当温柔的部分呢,”她看到苏维埃并没有露出反对的神色,“我猜他觉得您很重要吧?所以他不会轻易放弃您……他还是会希望收到您的消息。而您打算给他怎样的消息呢?”
看着保尔若有所思地低下头,伊琳娜在心里轻轻感叹了一下,其实除去国家意志的部分,大家的性格都有些让人喜欢的地方。伊万冷淡而高傲,保尔冲动而固执,娜塔莎古怪而孤僻,然而他们的身上,也有着可爱的温柔、认真、坚定的个性。就是这些属于“人”的性格组合在一起,让他们这些国家能够奇迹般地组成一个家庭,虽然在利益的冲击下可能十分脆弱,但在每个人心里又分外牢固。
也许他们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伊琳娜又想,其实,如果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的话,大概会过得非常幸福吧。
伊琳娜走后保尔逐渐摆脱了那种消沉的状态,开始着手弥补他的过失。此前他已经与阿尔弗雷德和弗朗西斯、亚瑟他们有过接触,双方都对缓和关系的设想表现出了兴趣,现在这个设想开始付诸实施。
接下来的几年中,长期处于严冬笼罩下的世界似乎迎来了短暂的春天。保尔从西方获得了大量的贷款,手头一下子宽裕起来,人们的生活也就有了显着的改善;双方的贸易也成倍增加,许多曾经市面上见不到的新奇产品出现在货架上,带有漂洋过海的陌生气息。一时之间“西方”这个词所代表的含义在大家的眼中变得鲜明和多元起来,它不再只是充满教条意味的“敌人”,丰富的产品、充裕的资金、自由和民主的思想以及先进的科技都纷纷被加入到它的释义中。
不过保尔没被这些琳琅满目的东西迷花了眼,他清醒地知道,他要利用这些东西为自己积蓄着力量。他清楚现在阿尔弗雷德力量不如自己,正因如此,他要抓紧这点来之不易的时间,在1985年之前让自己拥有压倒性的力量。武力已经在之前被证明阻力重重,那么只有通过和平的方式,来完成他从未改变的目标。
1972年,阿尔弗雷德时隔多年又一次踏上了他的土地。那个低智商动物终于不得不公开承认两人对等的超级大国地位。彼时,保尔在美洲、亚洲和非洲都有相当的影响,阿尔弗雷德心知肚明,不过似乎也没法拿他怎么样。角力一刻也没有停止,事实依然冰冷且残酷,只不过掩盖在糖衣和阳光的下方罢了。
这一切保尔都写在一封封信上,寄到了列宁格勒。他寄出第一封信的时候还有些犹疑和忐忑,不过等收到伊万的回信后,他很快就发现这是个相当好的交流方式。于是两人的信件在莫斯科和列宁格勒之间频繁地往来,在保尔家里积起了厚厚一摞。似乎纸笔能让所有的交流心平气和,伊万那些与他相悖的观点,保尔也越来越能接受、并且认真对待了。
不过只有一件事,他不是很能有所体会。伊万在好几次的信件中都告诉他:“警惕阿尔弗雷德借做生意机会在东欧各国之间游走,宣传所谓人权、民主和自由的西方价值观。这比他产品或者资金的入侵,对您而言,都更加危险。”
每回伊万提点完,他都会注意一下,采取一些措施;然而往往是过一阵以后,就在忙碌中又把这件事情忘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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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关于卡特琳娜的哲学家上司:这个人叫瓦茨拉夫…哈维尔,关于他的这段描述灵感来自于余秋雨《行者无疆》里的《布拉格不后悔》。在此向同志们推荐这本书,非常赞:)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很忙,一直没能写多少东西,加上作者还有另外一个《卡默洛特黎明》要写,这边的更新频率可能会低一些。我会争取尽快写出点存货,恢复周更,还请各位不要放弃><
☆、一语成谶
即使是日后回忆起来,20世纪70年代,在很多经过保尔那个时代的人眼中,也算得上一个“盛世”。这个时期,有赖于缓和的国际背景,经济上的对外交流十分频繁,尤其是能源出口,给国家带来了大笔的收入;国内也是一派稳定的景象,虽然长时间以来一直存在的民族问题还是没能彻底解决,不过在中央的管理之下也没出什么太大的乱子。比起之前日日和阿尔弗雷德剑拔弩张的时候,这样的日子显然要舒服多了。
于是1977年的11月7日成了一个值得被大肆庆祝的日子。那一天的红场极其热闹,阅兵无比郑重,处处宣扬着国家强大的实力,游行的人们也下足了功夫,千方百计地赞扬着眼前的幸福生活和给大家带来这些的列昂尼德,甚至把他的画像和弗拉基米尔…伊里奇的画像以同等规格并列展出。显然,这一设计非常博老人家的欢心,他忍不住对身边白金色短发的年轻人感慨道:“今年的庆典——真盛大啊!”
“必然的,今年可是十月革命60周年呢。”保尔附和着说。然而他显得没有列昂尼德那么兴致高昂,看上去似乎有些困倦——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他不引人注目地打了个哈欠。这是没道理的,他又不是列昂尼德那样的老头子,他还年轻得很,而且昨天也没有熬夜,怎么看也不应该有犯困的理由。但是他现在却觉得头脑发胀,有些昏沉的意味,看眼前热闹的庆典也像是隔了一层厚玻璃似的提不起兴趣。
在观礼台上又站了一会儿,保尔实在是觉得仪式进行得索然无趣,加上越来越强烈的疲倦感,促使他决定向列昂尼德请假去休息。“实在抱歉,我猜我可能感冒了,最近天气有些凉。”他这么对列昂尼德解释。
列昂尼德的眼珠在干瘪的眼睑下转向他:“国家也会着凉?”
保尔耸了耸肩:“我也是个人啊,和您一样。”
列昂尼德懒得继续追究,放他离开了。保尔如蒙大赦地离开红场,回到家,一头栽在柔软的床上,终于感觉一直笼罩在他周围的缺氧的感觉减轻了一些。他揉了揉太阳穴,心里很疑惑,然而这疑惑很快变得越发不清晰,最终被沉沉的睡眠吞没了。
没过多久,他就发现,自己身上的异常似乎不能用“有点感冒”这种理由来解释。因为那个庆典过后两个星期,这种状况完全没有好转,并且一直持续了下去。直到来年夏天,也还是一样。他没有跟列昂尼德细说,不过心里已经开始警惕。他记得自己身上似乎也发生过类似状况——那是1956年“秘密报告”结束后,国内处于思想混乱的时期。
那么这一次……也意味着有些地方出事了吗?
又过了一年左右,保尔的身体状况并没有继续变差,只是也没恢复到精力充沛的状态。他一直试图找到原因,一年多下来多少有了些头绪,只是不知道该从哪里入手改变这样的局面。恰在此时,火上浇油的事情来了——
“露西亚,我得告诉您一些事情。出兵的消息您一定听到了吧?那是列昂尼德私自的决定,他在之前并没和我商量。这个决定激起了西方全面的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