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那几天,蕾蕾怎么都无法接受现实,反反复复问苏虹,爸爸怎么会突然成了隋炀帝。虽然中学生到高三才学中国古代史,可是之前的历史课本对隋炀帝有过非常详细的描述。蕾蕾想不通,爸爸怎么会和那个千古暴君联系在一块儿了?
苏虹没有办法,只得把那些事实再次讲给蕾蕾听,甚至包括凌涓当初一笔带过的简柔的事情。苏虹把简柔的身份,以及简柔在隋史中的际遇,完完全全告诉了蕾蕾。
尽管苏虹小心翼翼地选择词汇,尽量不以史书中普遍采取的鞭挞口吻来阐述当年那些过往,可是蕾蕾仍然深受刺激!
“那真是爸爸做的事?!他真的那么对待妈妈?”女孩子抓着苏虹的手,她的声音发抖,她又惊又怒,唇青面白。
苏虹的表情十分为难,无法说谎,是事实又这么令人憎恶。
“那不是爸爸,蕾蕾,你得明白,那时候他还不是雷钧。”她努力想把这整件事澄清,“隋朝那种大环境……皇族的人都很扭曲,蕾蕾,你不能指望在那样的家庭里长出一个现代思想的人来。哪怕你不太懂历史,也应该明白一千多年前的人,和现在并不一样。”
“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欺骗妈妈?!”
苏虹低下头,过了会儿,才说:“如果我也有这样的想法,蕾蕾,那我恐怕不能容忍和你父亲同一间办公室。但是在我心里这两个人是截然开的,杨广是杨广,雷钧是雷钧,我可以鄙视那个晋王杨广,可我怎么能鄙视你爸爸?雷钧又做过什么错事情?从来没有,蕾蕾,你也要为过去那些与你毫不相干的事情,而去恨你爸爸么?”
蕾蕾沉默良久才开口,她的表情迷惘到了极点。
“……我不知道,苏阿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想。”
苏虹有点迟疑:“我想,也许我并不该告诉你这些。”
“不,不是的。我该知道这些。”蕾蕾握住苏虹的手,她的样子活像个大人,“你告诉我这一点都没错,就是我……我得要点时间来想明白。”
“花多长时间都没关系,不管最后决定怎么看待他,你爸爸都不会怪你的。”苏虹疲倦地笑了笑,“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所以我们才都舍不得他走。”
蕾蕾忽然,小心翼翼地问:“……苏阿姨,爸爸是不是真的不可能再回来了?”
“不是的!”苏虹语气坚决地说,“没有谁肯放弃希望,哪怕花上几十年,我们也会把他救回来!”
蕾蕾没有再说话,忧郁的表情略微起了点变化。
雷钧走后,蕾蕾的法定监护人改为方无应,雷钧的积蓄虽然大部分偿还了房贷,不过剩下的部分,节省着用的话,足够蕾蕾用到高中毕业。
但是上了大学,蕾蕾就必须自己打工赚生活费了,这是雷钧离去那晚与女儿商定好了的。他当然知道,方无应和小武他们决不会撒手不管蕾蕾,但无论是雷钧还是蕾蕾,都不愿意过度依靠外人的帮助。
礼拜一,经过几天的闭门痛苦挣扎之后,蕾蕾又回到了学校,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天,女孩却好像完全变了个人,开始计划着花钱,不再关注那些少女们迷恋的奢侈品,给自己列出了人生计划,甚至打算去考那种收费不高,并且有补贴的专业例如军校。蕾蕾明白,今后的一切都将由自己选择了,同时,也由自己承担一切的后果。
现在没有人给她依赖了,她能依赖的只有自己。
她甚至都不再哭了。
“爸爸说,我是大隋的公主,所以不能叫人小看了去。”蕾蕾甚至在电话里,和苏虹开玩笑,“那些自封的韩剧公主,都得给我统统闪开!我才是血统纯正的天潢贵胄。所以,既然是公主,那就得有个公主的样子。”
苏虹苦笑:“这么说,你想通了?”
“想通了。”女孩非常干脆地说,“他是我爸爸,就算他是隋炀帝,我们的父女关系也不可改变。我是杨广的女儿,我的身上流着他的血,爸爸的那些事情既然是事实,我就全盘接受。就这样。”
“唔,蕾蕾,这……”
“苏阿姨,我想求你们一件事。”蕾蕾突然顿了下,“因为我还没成年,所以这事儿必须获得你们的允许。”
“什么事?”
“……我想改名。”
“啊?!”
“确切地说,是改姓氏。”蕾蕾说,“我要改姓杨。”
苏虹握着电话,一时没有说话。
“苏阿姨,你觉得‘杨蕾’这个名字如何?”女孩问,“我觉得比雷蕾好听。”
“……为什么?”苏虹把手机换了个手,“怎么突然想到要改名?”
“我只想接受事实。”女孩突然,笑了下,“爸爸说到底还是不肯接受,对吧?其实大家都不肯接受。”
苏虹轻轻叹了口气。
“接受现实比较好,”女孩爽利地说,“从我做起。我是他的女儿,那我就第一个承认他。”
“……好吧。”苏虹说,“我和方队长商量一下,定下了时间就通知你。”
当晚苏虹把这事儿告诉了方无应,方无应有点惊讶于女孩的决定。
“不愧是杨广的女儿。”这是方无应最后的结论,其中不乏钦佩。
后来,蕾蕾就改名为“杨蕾”了,虽然身边的同学和老师,没有人知道其中原因。
雷钧走后不久,隋朝的那个裂缝就迅速弥补上了。当这个拖延了数月的工程终于竣工时,却没有谁感到高兴。
他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们送走了最喜欢的上司。
谁也不知道得花多久才能救回雷钧,甚至,谁也不知道该怎么救他。
他们相信雷钧在隋朝那一端,日子恐怕不会好过到哪里去,但那究竟是怎样一种痛苦,无人能说清楚。
雷钧独自站在内殿的花廊前。他的身旁,一面是漾漾的莲花池,一面曲曲折折的长廊,雷钧站在远远的廊檐下面,那是花荫阴暗的地方。光线,透过树木的缝隙点点洒了下来,在他的脸上,形成一片阴郁的光。
午后的时光,寂静得要沉睡过去,在雷钧那漫长的记忆之河中,突然有一个小小的浪花飞溅了起来……
好像就在不久之前,也是这样的夏天里,他懒懒靠在这样的长廊石凳上打瞌睡,水里开满了粉白的莲花。阳光下,水波潋滟,亮晃晃的光反射到他的脸上,雷钧揉了揉眼睛醒来,正看见一朵花开在近榭的地方。那朵花儿开得极好,他一时兴起,看看四下无人便顺手摘了来,然后他靠在阑干上,把花拈在指间转了转,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微笑了下。再抬起眼,水边曲折的竹廊上,妻子正牵着蹒跚步行的小女儿,引那一池的鱼,女孩把手心的面包屑扔下去,鱼儿们飞纵,一池碧水里,扯出无数缠绵红絮。于是雷钧便越发高了,他看着那对母女,不禁微笑起来……
“……陛下。”
一声轻唤,打断了雷钧的沉思,他仿佛从梦中惊醒。
……这里不是瘦西湖公园,他不在二十一世纪的扬州市。
他在隋朝,公元616年的江都。
“陛下,洛阳来书。”满头珠翠的女子将一封书信奉上。
“放那儿吧。”雷钧淡淡回答,目光又转向远处那接天的碧绿。
看来,他对那封标有紧急标识的书信,毫无兴趣。
女子不敢再说什么,将书信轻轻置于座椅旁,便悄无声息退下了。
目送着背影的远去,雷钧轻轻叹了口气。
那子,是大隋的萧皇后,他奉母命娶了她,之后相守长达三十多年。
她才是他的妻子,是他真正的结发妻子。
雷钧觉得满嘴的苦涩,再度涌了上来。
雷钧是三个月前回到隋朝的,他的短发与不合规格的装束引起了江都离宫之内,所有人的惊诧。甚至他的外貌也有改变,总体上雷钧给她们的感觉年轻了太多,但是无论怎么说,那都是同一个人,他所散发的整体气息丝毫未变,理性捕捉到的信息,远没有潜意识捕捉的信息更多更有效。在短暂的不习惯之后,人们慢慢接受了这个现实。于是雷钧也就沉默地接受了这一切。对他而言,接续起从前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事,就好像许多年不开车的司机,重新握住方向盘,并不会感觉有多惊慌。
随着离宫的生活逐渐深入,雷钧旧日尘封的记忆,也慢慢被开启,之前他仅仅只是“记得”,就好像记得自己看过某部电影,内容全知,却仿佛站在银幕之外一样感受浮泛。但是三个月下来,所有的感受都变得真实无比,就如同将一副早已褪色的水彩画,重新用浓油重彩描绘了一遍。
他终于记起了那些情绪,那些激昂无比的情绪:开通南北大运河、西巡东征、重修长城、造洛阳……
他也记起了那些残酷时刻:父皇的驾崩、大哥攀在树上的狂叫诉冤、弟弟们的凄惨死亡、与朝臣们的密谋、对政敌无情的杀戮、对母亲的虚伪逢迎……
他仍然记得自己干那些残忍的事情时,心壁上那种沁凉沁凉的死感,每想起一件绝情的事,雷钧就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的某一部分迅速死亡。
而现在,他什么都不能干了,就只有停在这儿,反复回味那些如滔天骇浪般的过去,以及他曾经亲口说过的话:“吾当夸三皇,超五帝,下视商周,使万不可及”……
他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蒙着眼睛不顾一切往前冲了。
他已经冲到悬崖下来了,他应该歇着,也必须歇着了。
如果说这个国家原本是一匹千里马,那么这头曾经被他过速驾驭的马,因为他的狂傲,常年日行万里,到今早已累得口吐白沫,四蹄瘫软,怎么都站不起来了。
他该静静呆在江都,守着这几乎停滞的时光,等待……
等待宇文兄弟抓着刀剑冲进宫来,然后,结束这一切。
第百五六章 夫妻重逢
雷钧一反常态的沉默和自闭,引起了离宫内嫔妃宫人们的慌张,好像短短一夜之间,她们的帝王就不再开口了,他不再和她们调笑,不再夜夜笙歌,不再四处巡游……
他甚至都不再宠幸她们。
有的时候,雷钧就坐在窗边,看着窗外,静静的也不出声,仿佛连呼吸都一同省略了。窗外湖面的风迎面吹过来,雷钧坐在那儿,宽大的袖子被吹得飘飘荡荡,而身体却纹丝不动,那样子看起来,像化石,或者一棵植物,甚至一件家具摆设,没有人气。谁也不知道雷钧在想些什么,也许他什么都没想,仿佛就只是坐在那儿而已,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直到宫人们进来提醒夜深了,陛下该歇息了,他这才缓缓站起身来。昏沉沉的屋内射进几缕月光,照着了雷钧搁在榻旁的一只手上,瘦削的手掌,骨节分明……
他消瘦得很厉害,几个月下来,两腮已经塌陷。雷钧吃东西很少,他没有什么食欲,每次进膳也不过是做做样子,宫人们纷纷传说陛下病了,但是太医又查不出病因。萧后在暗自垂泪许久之后,终于还是亲自找了雷钧。她对雷钧说不能这样下去,这么不吃不喝的,身体扛不了多久。
她问雷钧,是不是陛下有什么心事?在听见“心事”二字时,雷钧本来缺乏光彩的眼睛,微微转了下。
“陛下是不是……是不是想见什么人?”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雷钧,萧后能够发觉他望向那些宫人们时,那种充满探索却最终失望的目光。
看着面前的这个人,雷钧忽然心里微微一动。他独自扛了那么久,总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或许这个从少年时期就跟随在他身边的女子,能够替他分担一些?
“……还记得宣华夫人么?”他轻声问。
萧后浑身一颤!
“她死了多少年了?还记得么?”
“……是大业元年的事儿,陛下,死了十二年了。”
雷钧慢慢扬起脸,目光投向虚空:“……那么久了啊。”
“陛下……”
“我想去祭祭她。”雷钧低声说,“宫里,可曾存留有她的东西?”
萧后的神情有些凄然,她摇摇头:“……离宫没有。再说,是葬在了皇都的。”
雷钧没出声。
“陛下,到如今您还在想着她么?”萧后的声里充满悲哀,那似乎并不是为了她自己。
“我有负于她……”
萧后看着他,神情欲言又止。
“你是要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是么?我知你以前劝过我,可惜那时候我不肯听。”雷钧说着,微笑了下,“贞儿,现在只得你给我作伴,我也什么都肯听你的了。”
被他说了这番话,萧后不禁泫然。
“那为何陛下还对过去的事情念念不忘?”她擦了擦泪,叹息道,“再如何不肯放开,她也早化了白骨,又何必要去祭她?”
“错的是我,不是她。”雷钧摇摇头,“她或生或死,都与此无关。贞儿,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我了。”
萧后怔怔望着他,她不解话中的含义。
“我活不了多久了,可你还要活很久。”雷钧微笑道,“好贞儿,往后再遇到什么事就不用总想着我了,先顾着自己活命吧。”
他说这话时,依旧微笑的,然而那微笑竟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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