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寂静的夜晚,灯光温暖,咖啡香散逸在空气里,他在键盘上敲下老友这两个字,很多熟悉的名字和它们牵连的过往在心头呼啦啦如疾驰的列车经过,纷飞的记忆仿佛冬季的大雪,沧月,夏笳,萧如瑟,指尖顿了顿,跳过一个名字写,马伯庸。
距离当初相识已经有那么久的时光了啊。
已是春暖花开,北京的春天是著名的风季,吹起来简直像堵透明的墙压在身上,将近半年的谈判最终取得了成果,江南将与大角今何在重新共事,但遥控水泡斩鞍则表示各有自己的事业而商业化暂时不在考虑之内。这也许算得上某种隐晦的第二次分裂,享有股份的三人和剩下的四人间鸿沟的进一步扩大。可江南无心也无力去管那么多,好像沙滩上堆城堡的孩子,大浪冲来时竭尽全力也只能保护身前的那一点。
即使那一点也可能被水流冲刷得面目全非。
可是能多保留点总是好事。
《幻想1+1》改版而成的《幻想纵横》本应在零七年十一月分出创刊号,但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拖到第二年的四月才上市,当江南拿到那好不容易总算出炉的样刊时,摇摇头感觉真是疲倦。
《幻想纵横》最后改变了初衷,定位为非九州的奇幻杂志,基本上像是一本小说集,出版时间不确定。第一期里面有亲王的《笔冢随录》和江南沧月《荆棘王座·风玫瑰》,封面是温暖的色调,看起来纤细而精致。整本书并没有太多互动栏目,除了编辑在卷首用一段文字将各个作品串联起来,说到他的《荆棘王座》时,用的是“重返阳光之土,王座上已生满荆棘”。
江南愣了愣,苦笑。
还真是恰当,简直犹如一把从操场另一边投来的标枪,咔一下将他戳个对穿。
您这准头真是……江南摇摇头,我真是招谁惹谁了。
不管怎样和好的信号已经打出去,需要等待的就是对方的回应。当看到零七年十二月份的《九幻》上登载了他的《一条喷火大怪龙的一天2》时,江南心里才真正松了一口气。曾经有人说你想等九州两大天神和好吗?等到《九幻》上登江南的文章而《幻想1+1》上登猴子的文章的时候,那就是真的和好了。江南想不管怎样总算迈出了一步,比之前冷若冰霜名字都不能提算是好太多了,虽然不知道是谁主张登的稿子。
他毫不怀疑一定是大角。
不过也罢。
过两天猴子跟大角要来北京进一步谈判。他觉得很久没有这么紧张过,像尖牙利爪的土狼面对团成一团的刺猬,招数作废,完全使不上劲。
可该面对的终究还是要面对啊,他握紧手对自己说,来,深呼吸,没啥大不了的。什么都不要想,就是一个会面,仅此而已。
勇敢点,别叫我看不起。
时间在忐忑不安中流逝了四十八个小时,然后猴子跟大角的飞机终于抵达,在光洁明亮的机场大厅里他手心里都是汗,几乎有掉头离开找别人来接机的冲动。疑虑与不安在心头如磨钝了的锯子划过来拉过去了一遍又一遍,身边人来人往,不同的目的地和方向,他站在那里却仿佛被看不见的屏障隔离,大厅明亮而空旷,空气闻起来都觉得冰凉。他想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忍受这些真是去TMD,但是终究还是一步都没有动。
还不是可以退缩的时候。
当陆续走出接机口的人潮中出现两个熟悉的身影,江南觉得那瞬间胸腔里简直生满了荆棘,连呼吸都带着刺痛。他暗暗咬了咬牙,然后笑着冲他们挥了挥手,惨白的灯光将他的影子分成三份,那一刻风在机场外带着寒气呼啸而过,这情景仿佛昨日重现,不过当时是他从飞机上走下来,说好久不见。
大角犹豫了一下,笑着打了个招呼。
站在他身边的伪正太目不斜视地拎着行李看着旁边,头都没回一下。
江南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们客套了几句后,由江南引去下榻的酒店。一路上今何在仿佛一棵人形向日葵,可惜向日葵是始终朝向某特定物体的,他是始终背向某特定物体。江南没辙只好一直找大角说话,然后有事没事瞟两眼,看的还都是目不斜视的侧面。大角正经八百的脸上写的全是“老子啥都不知道”,配上他额头那撮白发格外没有说服力。于是江南觉得身边除了蹲了只刺猬,还要再加只黄鼠狼。
四月还是有点冷的,虽然全国普遍春天都已经到了,但架不住北京盛名已久的大风,正是一吹透心凉的颠峰时刻。今何在显然没有经验,穿着的小薄外套根本顶不住,屋子里还好,在屋外的时候一头乱发配上一张惨白的脸,真是格外萧索。
江南看着他单薄的背影,袖口下细瘦的手腕,还有抿紧发白的唇,想这家伙从来就不会照顾自己,这会果然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他很想上去说告诉你多少次了出门要看天气预报你都耳旁风是吧?你这只羊驼!然后装做什么都没发生那样递件衣服过去,最好从此一笑泯恩仇大家该咋样还咋样,但是思来想去排除掉所有不切实际的因素,又觉得对方肯定不会接受。
经过N长时间的心理斗争、假设和推理,他基本确定自己去的话一准会收一白眼,于是在跟大角聊天的时候委婉地提了一句。可惜大角依旧正直地当作没听懂,还说猴子奔三自己能搞定的呀!我们外人管太多他会不高兴的呀!
……说一句都不肯,我真是看错你了!江南大怒,你以为你不帮忙我就做不成吗?!真是太小看我了!
然后转天,正抱着手臂哆嗦的今何在一回头,负责接待的助理小姐微笑地递上用料考究做工精致厚外套一件。
今何在当时相当茫然,但架不住冷风那个吹~衣角那个飞~对于寒冷的记忆太惨痛所以面对诱惑完全抵抗不能,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礼貌地接过来说谢谢。江南在不远处靠着车背对他偷偷勾了勾唇角,翻翻手上的资料,心情忽然大好。
大角在他俩后面翻个白眼,想,SB。
18
18、第 18 章 。。。
My love wears forbidden colours
My life believes
——《Forbidden Color》
这真是一场艰难的会谈,双方拉锯了很长时间最后终于达成一致。《九幻》被《幻想纵横》所属的完美时空网络技术有限公司收购,今何在和江南均任纵横中文网副总经理,各自管理一个项目,今何在是《九州幻想》总编,江南则为《幻想纵横》总编,算是某种程度上的握手言和。
谈完后今何在跟大角回上海准备各项事宜,纵横中文网老总说《九幻》需要派一个负责人在北京总部担任职务,你们回去讨论下派谁来。今何在跟大角对看一眼,说曾总我们商量下尽快给您答复。纵横中文网总经理曾戈年近不惑,面相忠厚,一双眼睛倒是锐利得很,听了他俩的回答后笑着说不急不急,这种事需要慎重,不过今天我们就不谈公事了,出去吃顿饭联系下感情吧?今何在其实不想去,但又不好直说,于是站在一边低头当鸵鸟。大角虽然晓得他巴不得赶紧办完事回去蹲屋里宅着,应酬什么的最好能丢多远丢多远,可是一时之间又脱不开身,只好点头应下,寻思着等下就说他不舒服早早打发回去免得出什么岔子。江南站在他们身后,笑得气定神闲,穿着西装戴着眼镜也真有几分精英阶层的样子,可对今何在来说那何止扎眼,简直是刺心了都。于是他垂着眼睛不说话,眼观鼻鼻观心,全当没有这个人。
当时正是华灯初上,夜晚的北京城流光溢彩,七点二十的风吹过大街小巷,江南看见今何在明显瑟缩了一下,他习惯性地想问一句是不是有点冷你怎么又没带外套,可话到嘴边打了个转又咽了回去。他想如今的自己大概是没有资格问这些,保护的羽翼终究是要撤回来,这个人的路,以后只能自己走。他所能做的一切仅仅只是在不远处观望,然后给予适当的帮助。破碎的东西也许有办法可以挽回,只可惜现在还不到时候。
所以他只是着意选了个避风的路线,然后在大角跟曾总说话的时候,尽量走在今何在前面。
这顿饭吃得不咸不淡,今何在早早就推辞说不舒服离席了。大角对此毫不意外,向曾总解释两句也就随他去了。而江南作为陪客,整晚上一直恰到好处地维持着风趣幽默又不抢人风头的上佳表现,只是偶尔走神一下,也很快就拉回注意力。大角不得不承认在这个方面来说江南真的很Professional,但从另一个角度而言,又难以抑制地产生了种隔膜感。
可江南对此毫不知情,他只是在低头吃东西的时候会忽然想起,等下要不要去买感冒药?
然后摇摇头想哪有那么容易病倒。
第二天今何在和大角启程回到上海,开始漫长而忙碌的准备工作。车站上江南看着今何在倔强的侧脸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仅仅跟大角道了别。站台上人来人往,站台服务生推着小车子走来走去,天南地北的方言汇杂在这个小小的空间,相遇和离别轮番上演。江南站在车前笑着说那下次就在北京见了啊,大角冲他挥挥手,今何在拎起箱子正要上车,听到这句话动作顿了顿,可终究还是没回头。
江南叹了口气,说那拜拜。
汽笛声划破北京的天空,长长的列车沿着闪亮的轨道向地平线进发。江南站在站台上,看着火车慢慢消失在地平线,忽然间感觉有点茫然。
会是谁来北京呢?
不知名的鸟儿飞过碧蓝色的天空,积雨云纯白像西藏的雪山。
回到上海后,交接工作开始,繁琐的程序堆在面前仿佛纠缠成一团的麻绳还首尾相连找不到头,今何在每次面对着一堆文件的时候就忍不住有掀桌的冲动,密密麻麻的格子和选项仿佛隐藏了无数陷阱,他总是很难一次性填好,丢三落四老是要重来几遍,废掉的表格丢在桌子上,乱七八糟的文件每一个字都散发出令人厌恶的气息,这一切令他充满了挫败感。他总是想我果然还是不擅长这些,现实真是令人疲倦,俗务缠身,蝇头微利,我要是可以抛弃这一切只专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那该有多好。
可不管有多少抱怨,摊在自己身上的责任终究还是必须完成。今何在不得不耐下性子一步步去完成它们,产权交割,财务报告,未来规划以及很多琐碎的事项。他慢慢发现这真的是一件辛苦的工作,需要大量耐心和细节上的操作,说起来真是消耗人的事情,于是他心里坚若磐石的愤怒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裂缝,但却依然固执地对自己说我不能原谅那个人。
他花了很多时间在公司的事务上,而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面对电脑,脑海里整片令人恐慌的空白让每一个字都写得艰难,瞬乎而去的灵感无法组织为成型的语言,连心似乎都干涸。这时候他会格外怀念起无所顾忌的年少时光,单纯而干净,心无旁骛,从来不想究竟该如何处理后续事项。他只要奋笔疾书,身体里自然澎湃着激越的情感,不表达出来似乎就会爆裂,而不是像现在需要努力去追寻它的足迹,努力放开思维的束缚去寻找每一个曾经向往的点,希望能找回开启封闭之门的钥匙。可他却好像已经遗失了方向,在空茫茫的大地上孤独而无措。
那时候他仿佛肋生双翼。
现在他仿佛五感俱失。
《幻想纵横》创刊号上面写,“重返阳光之土”。
可到底该如何做,才能重返生了荆棘的王座。
他盯着封面上江南这两个字,暗暗握紧了手,不安犹如黯夜的鬼魅缠上心头。
零八年《九州幻想·六桥柳》上刊载了九州复合的声明,而九月的《幻想纵横》上,同样的声明再一次出现,复合的传言被证实,暌违已久的两方人马再次会师,期望能重现九州辉煌过的历史,怀疑和喜悦暗暗传遍了网络的每个角落,有人欢欣鼓舞有人冷眼旁观,可谁都知道这一次没有人再会像曾经那样毫无保留地信任彼此。
今何在和大角毫不掩饰地表示了怀疑,而江南当作没听见一路高歌。
那个时候他们都以为,回不来的只是友情而已。
19
19、第 19 章 。。。
If I tell you
Will you listen
Will you stay
Will you be here forever
Never go away
——《Bittersweet》
零八年十月份,又是一年秋高气爽,世界仿佛轮回般重复走到类似的地方,过去和现在一遍遍相互印证。江南正对着电脑起草文件,耳机里放着旋律旖旎的慢歌,烟灰缸里堆满长长短短的烟蒂,桌子上一片狼藉。曾总就在这个焦头烂额的时刻冷不丁出现在他身后,然后一巴掌拍在肩上,看着吓了一跳的他笑眯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