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鍠朱武一瞬阴狠起来的眼神让挽月噤了声:“他的脸你就算再看不上眼,也是一张真脸,比你的好看千倍万倍……挽月,我真是宠坏你了,让你忘记了,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摸样……”手指一戳,红光一阵。
“你,你把我怎么了?”朱闻挽月瑟瑟地问。
“我废了你的功体,你当然也就没有了化形的能力。”
“那,那我的脸?”她的的手抚上自己的脸,一瞬僵硬无语,然后随着剧烈的颤抖爆发出来的是一声凄厉的尖叫。
“就是它原来的样子。你自己好自为之。”银鍠朱武平淡地说完这句话,准备就今天晚上去吃了箫中剑。
“不是我!这不是我,不是我!”背后的房间里,萦绕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叫,充满了恐惧和愤恨。
其实,银鍠朱武只想封印挽月几天让她闭门思过。
可他忘记了,她爱他,从很多很多年前,从很小很小的时候,甚至从他救回已经被毁容的她,对她露出那个温柔的笑之前。
那是逆伦的恋慕,她无法追逐,却也做不到放手将他让给别人。
他们有过一次机会,当他初次见到她破损的脸,只要那时候他表现出一丝厌恶一丝冷淡,她就会心灰意冷地放弃。可是温柔的兄长只是笑着说:“孤月,别难过,吾会尽吾所能,修补好你的脸。”那是她离他最近的时候,头枕在他的胸口,眼泪渗透他的衣衫。此后她努力地修炼功体,也不过是为了化形,而化形的目的,也从修补脸上的残缺,到使自己这张脸变得愈发美艳。她要倾倒众生,她要人人仰慕,她要配得起她杰出的兄长。这张脸,是她对兄长的期待,是她对自己的期待,是她最重要的所有,也是她唯一的所有,其余的都不重要。
她将爱情寄托在自己的容颜上,却克制不住内心的黑暗滋长。年岁累积的,虚假面皮的自傲和真实自己的自卑,重负一样压得她无法回头。她开始嘲笑起一切不完美的外表,愚弄和侮辱有缺陷的丑人是她最喜欢的娱乐。终于这种试图掩盖自己过去的小小恶意变得令人发指地肤浅而残忍,连她那张美丽的面皮都只让人觉得丑陋。她却不知道,还顶着它追逐在兄长的身后,希望他能回头看看,回头对她笑,如往昔一样温柔。她越紧逼,他越逃离,放不下对妹妹的宠爱,却越来越冷淡没了耐心。从兄长第一次训斥她到越来越多的训斥,到冷淡和干脆避而不见,希望和失望交替,爱意和心性一样变得扭曲偏执。曾经,她只是希望所爱的兄长幸福开心,现在,既然他不可能是她的,他也不能是任何人的。
再黑暗,这也是她的爱情。
爱得越深,恨也就越深。
“从她的表情看,她的恨很深,她去中原,大概会对你不利。”
“她现在都没有功体,能怎么样……至多,是去中原的领袖那里出卖我和魔界。”银鍠朱武自嘲地说。
“我印象中,她很是敬仰你这个兄长的。”
“我让她又见到了她毁坏了的那张脸……我一直告诉她她会变漂亮的,她也为此努力了那么多年,我却在一夕之间让她发现她所终于相信的自己的美貌是个假象,她该是恨我的……箫中剑,我不是个好兄长,我无法像小时候那么地疼爱她了。”
“你的确不是个好兄长,”箫中剑慢慢地说:“但是你的错不在这里。”
“哦?”
“你们疼惜她所受的伤害,却把弥补的方式都放在了她的脸上,那种关怀让她以为,那张脸才是最重要的。你没有告诉她有比脸更重要的东西,或者在时间里容貌会变得不重要起来……缺陷的心比缺陷的外貌更可怕,你造成了她今天的局面,可你又无法继续疼爱你所造成的今天的她。这是不是一种失职却又无法继续承担的责任呢?”说着,箫中剑顿了顿,抬头望向一树玉兰:“其实我又有什么资格来说你呢,我自己也不是一个好兄长,我甚至不是一个好儿子,一个好朋友。”
箫中剑的眼神那么落寞,银鍠朱武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
半响,他说:“我们回去吧,早饭的时间都过了,可以吃午饭了。”
对面的银发碧眼的人轻轻嗯了一声,跟着他走了回去。
这次银鍠朱武,放慢了脚步,等那人跟上。
身后的人,一步步踩在已经有些落下的玉兰花瓣上面。
轻微的水声。
行者无心,听者有意。
银鍠朱武过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听身后箫中剑的脚步声,而屏住了呼吸。
即便走出很远,他还能听到玉兰花开细微的花骨悸动声,和踩踏在玉兰花瓣上清脆的水花的回响。
这才发现,其实,不过是他自己不同以往到陌生的心跳。
茶语(一)
春天清甜的晚香随着柔和的夕阳飘进了房间,银鍠朱武站在房间的一隅,远远看着箫中剑端起茶杯,没并有走前,他的脸上,有着和春天一样柔和的表情,与当初的朱闻苍日十分相像。
倒是箫中剑的表情并不十分愉快,他眉头微皱地看着手里的杯子,半天,转过来对着银鍠朱武的方向面无表情地说了声:“抱歉……”
等到银鍠朱武走过来看到箫中剑手中的杯子,他的脸也变成了和杯子一样的颜色了。
这起源于那天他们看了玉兰回来。仿佛是一种默契的共识,他们谁也没有说到前一天晚上的事,只是坐下来安安静静地吃了午饭,又等到午后,安安静静地一起喝了下午茶。
银煌朱武发现,箫中剑的生活,是习惯,或者说规律的成分远大于爱好的,喝茶大约算是箫中剑一项爱好了。
这爱好并不十分小孩子的人在茶水上来之后,抬起头无辜地问:“怎么没有茶点?”声音还是冷冷,碧绿的眼睛却透出孩童一般吃惊的神色,一下子看得银鍠朱武的心都软了下去。
其实魔界的传统是喝酒而非喝茶,入口冷的,下喉却浓烈到烧辣的酒;如果有谁喝茶,也不会伴着茶点这种温吞的幼儿玩意。箫中剑第一次在魔界喝茶的时候还陷在对朱闻苍日变成银鍠朱武的震惊之中,所以没有问,这次,他自然要奇怪为什么喝茶没有茶点了。
上了茶点,箫中剑也没有拿来吃,而是把盘子向银鍠朱武的方向推了推。
是了,以前朱闻苍日算是个吃货,每次和箫中剑去茶楼茶寮,都要叫很多茶点,甜的咸的荤的素的,吃得不亦乐乎,每次还都要箫中剑付钱,说起来总是说,箫兄,我知道你有钱。到后来箫中剑就很有自觉,点心来了先推给朱闻苍日吃,结账不用朱闻苍日提醒也会主动出手,有时候遇上好吃的店家,朱闻苍日还会叫一些点心打包带走,这个时候看着箫中剑从小钱袋里面掏出白花花的银子,他的脸也会笑得元宝一样,咧一口比银子还闪亮的大白牙……怎么看,都是位春风满面的佳公子,却无比欠扁。
异度魔界务实,饮食并不十分精致,一般要吃就吃饭菜,点心这种零食较少。而且今天的茶点也是临时叫的,厨师上的就是快速蒸的糯米条上洒点黑芝麻末和白糖,再放点切碎的薄荷叶。颜色,倒是非常像一个人……唔……银煌朱武接受了箫中剑的好意,一手拿过一条糯米条,一手拿过一杯茶往嘴里送,边说:“箫中剑,茶来了你怎么不喝?”
他看到一只雪白的手挡在他的嘴唇和茶杯之间,头顶上飘来清冷的声音:“太烫。”
银煌朱武抬起头,惊诧地看着这只手的主人:“不烫啊。”他呼出的热气,喷在箫中剑的指尖。
箫中剑不自在地收回了自己的手,低下了头。
半响,他说:“抱歉……我忘了,怕烫的,从来只是我而已。”
是了,怕烫的从来只是他自己,只不过提醒他的人,每次都是朱闻苍日罢了。
他怕冷,所以常年穿得厚实,但是又怕烫,太烫的温度,也会让他难受。刚泡好的茶水,他喝不得,必须要放着温一温,等到入口温润,入腹却能带来满足热意的时候。这不是成年人喝茶的方式,而不立刻喝茶的行为也会让泡茶的人觉得他是在拒绝他们的善意而受到冒犯。他是一个古怪的人,和一般人不太一样,他一直都知道。只不过朱闻苍日在第一次和他喝茶的时候,就会用扇子止住他的手说,箫兄等一等,茶太烫了,让他觉得,自己并不是那么古怪。此后朱闻苍日甚至会主动拿过他的茶帮他扇一扇,时间长了,他也习惯成自然了。
人都是习惯的动物。朱闻苍日一直和他一起喝温吞的茶,他也就习惯地,制止银鍠朱武去喝新沸的茶。
两人都一时没有说话。
过了半响,箫中剑默默拿起一块糯米条,银鍠朱武早喝完了手上的茶,只是看着箫中剑吃相斯文地慢慢嚼完,再终于端起了茶喝了起来,浅抿了一小口,停了下来。就在银鍠朱武以为他要评价茶水的时候,箫中剑只是轻轻地说:“你再吃点。”
“嗯。”银鍠朱武看着箫中剑指着糕点的雪白指尖,又伸出手去拿了一块。
其实,不同的人格,喜好是不同的,如果说朱闻苍日是自由自在贪玩的少年心□看美景爱吃美食,肩负重任的银鍠朱武则是一个正常的成人,不挑食,没有特别的好恶,但绝不嗜甜。只不过此时此刻,他完全无法拒绝箫中剑的善意罢了。
他的眼睛没有离开箫中剑。那人的脸,冰雪一样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只有翡翠色的眼睛可以点亮整个轮廓。只不过此时,那双眼睛低垂在阴影之下。
箫中剑雪白的手指握在雪白的杯子边沿,送到他同样没什么血色的唇边,几乎一色。银鍠朱武看到箫中剑的唇角勾起一个不能算笑的弧度,从那双惨白的嘴唇里,极低地吐出两个字:“抱歉”。
他的指尖,他的脸,和杯子一样的没有温度的雪白,这个画面一瞬间让银鍠朱武感到冷得心悸。连放进嘴里的甜点都变得又苦又硬。
他满脑子只有一句话:下次,再也不能让箫中剑用白色的茶杯。
这句话在银鍠朱武的脑海里转悠了一天挥之不去。
到了晚上他又跑到箫中剑的床上去了。
别误解,魔界的朱皇大人这次不是怀着卑鄙的色狼目的去的,他纯粹是想和箫中剑盖被聊聊天,安慰下清冷抑郁的武痴传人再随便被清冷抑郁的美人儿安慰一下。
他说,箫中剑,我开始欣赏你了。
就像当初箫中剑说“这句话,让我欣赏你了,朱闻苍日”一样。
银鍠朱武转过头问箫中剑:“箫中剑,我们是朋友吗?”
箫中剑迟疑了下,点点头。
“那你还能叫我一声好友吗?”
“好友……”武痴传人的声音,清冷低沉,有些暗哑,碧绿的眼睛在夜色里却那么明亮。
银鍠朱武看着箫中剑泛出一丝淡淡笑意的翡翠色眼睛,终于破功,扑了上去。
他不甚清楚地在骨子里面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红毛狗投胎成的魔,像狗一样那么喜欢啃人,还喜欢箫中剑冰冷的手放在他头顶的感觉,就像狗喜欢自己主人的手拍拍脑袋一样。
不好,这个比喻十分之不好,他这么雄武,好歹也是狼……
虽然狼,其实和狗是一个祖宗的,老虎狮子也不过是大猫而已……
他想,他还没有爱上箫中剑。
但他已经开始喜欢箫中剑。
箫中剑吸引着他,他的身体,他的性情,他的气场,他的一切都吸引着他。
该恨他打开自己心中的闸门让自己发现以为已经藏好的寂寞一直都还在,还是该感谢他无声地安抚自己的脆弱呢?
这是一种,别样的痴迷。
银鍠朱武只知道,他要把箫中剑留在身边。
他要箫中剑爱他。
要他对自己温柔地笑,就像对朱闻苍日一样。
要他终有一天,在他身下喊出的名字是“朱武”,而非“朱闻”。
茶语(二)
这之后的夜晚,银鍠朱武习惯了来找箫中剑挤床。并不是每次都要翻云覆雨,聊天和调戏的成分越来越多。似乎加入了友情和好感,某些直接与欲望相关的行为就相对地少了下去,或者说,即便欲望只增不减,感觉到自己心动的银鍠朱武也会觉得克制自己的欲望有了一定的必要。
不过还是要怪箫中剑太美味,却又总是无辜到没有危险的自觉,有时候,真是忍不住要恶狗咬食地扑上去啊……银鍠朱武也体会到了曾经让朱闻苍日头疼又无比迷恋的,箫兄那种一本正经自持禁欲到让人想扒光他的诱惑。唔,最大的诱惑,就在于他不自知自己的诱惑。无需勾引,他的存在本身美得惊心动魄。
只有一件事是不如意的。箫中剑虽然不拒绝他,总是会习惯性地叫朱闻苍日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