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脑海中无端出现了,朱闻苍日怀中抱着一个婴孩的形象,翩跹公子手忙脚乱,被一扯鲜红的头发,手中装风雅的白玉扇子怕是也要拿不稳,啪嗒掉落在地。
而他,是该在一旁拢拢帽檐,作幸灾乐祸的表情么……
又或者走过去,接过孩子。
他想,那个肖似爹亲的孩子,见到他,大约会不哭反笑,该是和朱闻一样的,弯弯如红月的眉眼,口水流得愈发厉害。
不知为何,似欣悦,又有些心酸……
银鍠朱武看着箫中剑,张了张口,终究没有说话,只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九祸此次怀胎并非常态……胎基不稳,母体力量不足,要保下它……需万人之血的精灵。”
“你!”
箫中剑猛抬起头,寒眉如剑入鬓,碧色眸中突迸出戾气,目光所及,顷刻万里冰芒。若此刻真有刀刃自他眼中飞出,也无甚好意外的吧,银鍠朱武只是定定地看着箫中剑发怒亦美丽的眼睛,随即轻笑起来。
箫中剑的表情却是几乎瞬间恢复了木然,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翠绿眼瞳如风过秋池,什么都没有了。
“看来,你已经杀了不少人了……”他平和地开口。
“六千。”
“不能止杀么?”箫中剑复又低下头,端详着手中的杯。
“这是吾与九祸的承诺……我自言与她两不亏欠,终究欠她良多,而此番,也许是吾生最后一次有机会有一个孩子了……何况这个孩子,还是魔族的希望,是吾对魔族的所有背负。”
“那汝……为何要告诉吾。”
“箫中剑,若吾说,只要汝愿意,就算不得相亲相近,银鍠朱武也愿随你去做一个凡人。我与你回天邈,回傲峰,去哪里都好,归隐世外,不管这人魔纷扰,做一对看桃花饮桂酒的邻居可好?”
“如此,女后和她腹中的孩子……”
“便是死路一条……还有吾父,虽可由时空间隙于下一次日月双食之日临世,没有圣魔元胎之躯为引,终究无法施展全力……要真占据着人类的山河,怕也要恶战一场,鹿死谁手,还是未知。”他见到箫中剑眉头隐现的悲悯,轻笑出声,“还是汝,舍不得朱闻苍日,在世的唯一骨血?”
“朱武,在吾心中,没有什么是值得用他人的生命去换的……便是朱闻的孩子,也是一样的……”未出世的婴孩,何其无辜,可千千万万未出世的人类婴孩,他们又哪里有罪了,要死父丧母……
“箫中剑,你是不是觉得吾太残忍,为了九祸和胎儿,可以屠万人血……而又为了汝,可以弃他们于不顾。”
箫中剑没有回答,但可以见到他微微皱起的眉。
“吾先前说过,我说与她两不亏欠,终究欠她良多,便是情意不再,她终究是吾年少时光,她的生命,亦是吾的岁月,剜去肉,血脉连心。没有人会喜欢这种感觉的……而父亲,虽与吾无甚相处,无甚亲情,但终究是吾的身生父亲,是吾魔族的创世神和守护神……我不是没想过九祸死,也不是没想过吾父败,但却从未想过,这将是吾亲手所做的选择,就像吾想过为魔族征战,死在沙场,却从未想过,会有一日,银鍠朱武会背弃亲人,叛出魔族……可是,如今,只要你一句话,我却要做了……”
他看着箫中剑,而箫中剑正看着手中的白色瓷杯,烛影跳跃其上,他不曾抬头,神情却认真仿佛掌中方寸是万里山河,牡丹锦绣。
于是,他弯起唇,有些自嘲地继续说:“因为,我终究是一个自私的魔啊。你是无我无私,可吾不是……吾银鍠朱武,从来是有亲有疏,吾的眼里没有苍生,只有谁对我有多重要,我便能为他做到多少。而这世间,天上地下,我现下真正想要的,不过一个你罢了……原来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到……最谦卑也好,最恶毒也罢……”
他以为自己要认不得自己了,却原来骨血里,果然还是心机深重,又残忍冷酷的银鍠朱武。
他从来不是一个好人。
他从来就不懂普爱众生,从来就将自己看重的,凌驾于一切之上。
所有那些为爱而生的美好温柔,都只不过因为他爱上了一个美好温柔的人罢了。
却不能真的,将他变得和他爱的人一样真心实意地美好温柔。
他是魔。
自私又冷血的魔。
唯一的慈悲,只针对他爱的人。
箫中剑抬起眼,看到低低笑着的银鍠朱武,笑得狂意又有说不出的苦楚,挺直的身子,拖在屏风上的影却无端疲惫。
他放下手中的杯子,缓缓开口:“朱武……”
“嗯?”正笑到用手遮住眼睛的银鍠朱武挪开了手指,看向面前的人。
他看着自己,翠绿的眼中并无涟漪,却似有关切。
于是就觉得,为了这个,一切都是值得的。
“朱武……”那人慢慢说:“其实你不必如此。”
“可是,”银鍠朱武若有似无地叹息,“吾乐意啊……”
不出意外地引来一阵沉默。
就在他以为他再不会开口的时候,箫中剑又拿起了茶杯,浅淡无色的唇吐出他的名字。
“朱武,你愿为九祸和她腹中的胎儿,屠尽万人。”字字平缓,声音宛若月下冷泉,沿着常年冰凌缓缓淌下夜岚中的深山,不知来处,亦不知归何。
“是。”
“而若我开口,你就弃他们母子性命,和你魔族的利益,甚至未来的命运不顾。”
“是。”
“那若是……”箫中剑翠绿得无边无际的眼睛看着他,如苍茫空明,一碧如洗,“有一日,吾之性命将逝,同样需要汝以万人为牺牲,方得换回……汝,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吧?”
“呵,”银鍠朱武轻笑出声,“莫说汝之性命,便是能让你对我展颜一笑,戮尽苍生,毁天灭地,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箫中剑只是淡淡望进银鍠朱武的眼睛,如方才一般。
谁能把如此疯狂的话,用如此淡淡的语气说出,眼神平静又清醒。
真是无情到伤人的多情。
“这就是汝倾尽天下的爱情?”箫中剑眼眸低垂,长长的睫毛,掩去半目悲悯。
“这就是吾倾尽天下的爱情……”银鍠朱武轻轻地,还是淡淡的语调,似是自问自答,“可是,便是如此,也不能将你留下罢。”
银鍠朱武凝视着箫中剑的侧脸。
他在想,那道美好的线条,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了。
却也怕是,他永远无法拿笔画下的。
那人该在山水间,而不是他的紫毫下。
更何况,心悸,是他武人的手也无法承受的力量。
他若能一笔绘出的,便不会是属于箫中剑的线条。
此刻,那人就坐在那里,像一朵静静绽放的昙花。
似永恒,又稍纵即逝。
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绿水之波澜。心在哪里,人就在哪里,碧落黄泉,他都不会是他的。
他是知道的。
可是那么那么不甘心。
又那么那么无可奈何。
银鍠朱武猛地立起身,翻了红木桌,倒了金瑞兽,莹如玉的白瓷茶壶跌落在地,碎裂开来,只露出干涸的茶叶,熄灭了的茶烛咕噜噜地滚到了不知哪个角落。
箫中剑手中已经凉透的冷茶在惊讶中洒在银鍠朱武的衣襟,激得他一抖。
他望着丝毫未动却眼含戒备的武痴传人说:“我什么也不做,只是想再抱抱你……”
手在话说完前,已经紧紧抓住了箫中剑同样被凉茶打湿的皮氅。
红色的发,抵在他雪白的侧脸。
“以后,怕是再不会有机会了。”
“也许朱闻苍日是汝心中那颗已入骨血永不磨灭的朱砂印,可箫中剑,汝要记得,世间还有一个吾,愿意为汝,身入地狱,赤染黄泉……我愿步步踏过皆是血污,哪怕,不能让汝驻足停留甚至回头一顾……吾只求汝能记得,世上还有一个名字,叫银鍠朱武……”银鍠朱武在箫中剑耳边喃喃,声音因为湮入他的毛领而显得格外闷沉,带着鼻音,几分不真切。
箫中剑突然间恍惚了。
他此生听过的,最温暖的告白,来自朱闻苍日。文雅又痞样的公子,一样那么紧紧抱着他,手攥着他的衣服,余光可以看到红发却看不到神情,一样的带着委屈的温柔,诉说爱与一生一世,与他共享人世和时光所有的酸楚伤痛,还有幸福安慰。依偎着,手指交叠,恍若一体。
虽然他总那么聒噪,可那是在这世间,他最喜欢的声音。
而此刻,这个伏在自己肩头的人,用一种那么相似的声音和语调说的,却是,他此生听过的,最凄厉的示爱。
他说,他叫银鍠朱武。
箫中剑只是呆呆望着院落里。
月在中庭,冷霜青石。
秋瑟,萧索。
如若尚在荒城的日子。
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突然有种错觉,身体不在这个尘世之内,而心,亦不在这个肉身之中,时间、空间,皆是虚无……浮梦一场。
那,究竟有没有过一段冰封岁月?
而冰天雪地里,有没有曾经来过那一阵春风呢?
箫中剑感到那人的鼻子,像犬类一样在自己的耳边下巴蹭动摩挲,有皮肤的温热贴在自己的颈侧,箍住他说:“箫中剑,我喜欢你,喜欢得快要发狂了,你晓不晓得。有时我真想杀了你,但又更想让你杀了吾,一剑,从胸腔这里穿过……然后一切就了结了,我死在你手上,多么好。”
怀抱越来越紧。
连对方狂乱的心跳都穿透厚厚衣物传来。
他却感觉不到自己的。
“我不知道。”箫中剑看着庭中月色融融,静静回答。
感觉到身上的身体变得僵硬,他闭上了幽潭般碧绿的眼。
冰冷无色的唇角,若有似无的笑。
“我多希望,你亦永远不必知道。”
将离(三)
红发如烈滟的魔,双手紧紧环住怀中人的臂膀。
怀中银发的人,背对着他,层层厚实的皮草,交叠在胸前的双手。
没有抗拒,却也没有丝毫接纳。
他,还是听不到他心跳的声音。
银鍠朱武看着箫中剑线条优美的侧脸,露出在烛光下雪白依旧的耳廓,看着他银白的发,流泻在绸缎的褥上,竟生生把那雪蚕丝的水光,都比了下去。
有几根发,拂在他的颈窝,痒痒的,直勾到心里。
他想起,朱闻苍日的记忆。在那一日,在雪山中,他也是这样,望着这个人的背影。
那时,四野茫茫,飞鸟绝踪,却又雪尽方霁,阳光恰好。
他就立在箫中剑的背后,看着那道美到令人心悸的线条,白皙到近乎透明的脖子。冷冽的下巴,淡淡的绒毛,都在光晕的渲染中。受冻也不会发红的耳廓,诱人得令他窒息,又莫名辛酸。
然后他的手搭在他的肩上,隔着千山万水咫尺天涯,把那个孤单站着的人,一点点拉进自己的怀中。
过程竟是疼痛的,因他的心疼,连着对他的心疼。
那时,心其实早比身体更近了。
扑通,扑通,扑通。
天寒地冻,温暖和熙。
不,那是他,却又不是他,也不会是他。
所以,他才会,再也听不到这个人心跳声吧。
把耳朵贴在他的背后,心脏的反面。
还是,和它的主人一样沉默。
银鍠朱武闭上眼说:“箫中剑,给我讲你的故事吧……”
“吾的故事,你不是都该知道了么?”清凉如夜色的声音,透着一丝微微的暗哑。
“那是你讲给朱闻苍日听的,不是银鍠朱武。”
“魔界的朱皇,何须我一个无名武人的故事。”
“可是……我要听!”银鍠朱武委屈地更加收紧了双臂,额头在他的毛领之上蹭了蹭。
箫中剑沉默了许久,终究叹气。
“汝非当时人,吾非当时心。失却感觉,故事不过是重复你的已知,纵是听了,又有何意思。”
“箫中剑,我想听……”他沙哑的声音喷在他的耳际,带着一种隐忍又灼热的呜咽,“汝讲得再不好,吾也想听……”
因为,那是你讲给我的故事。
是我,银鍠朱武,在听你的故事。
他是个傻人。
他就爱他的傻。
他也是个傻子。
比傻人更傻。
其实一切情节银鍠朱武都知道。
从萧无人到箫中剑到空谷残声,再回到箫中剑。
箫中剑甚至还会讲到朱闻苍日。
平缓的,不变的语调,冷冷的泉水,静静从石上流过。
无喜无悲,无波无动。
入魔和鲜血,挽回和遗忘。
仿佛都不是,在说他自己的故事。
这却恰恰是,最让银鍠朱武难过的地方。
因为他知道,那些,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