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中剑看着血色的天花板说:“我相信朱闻。”
银鍠朱武撑起身,直视着箫中剑的眼睛:“都这样了,你居然还那么傻,执迷不悟……”
“我相信,他做任何事,都是不想我受伤害,如果他没有告诉我,也是因为他不想我受伤害。”
银鍠朱武不可置信地瞪着箫中剑。
箫中剑只是静静看着他:“我也终于不再欺骗自己了,你果然不是朱闻苍日。”
如果是朱闻苍日,永远不可能这样去伤他的心。
这是银鍠朱武一直所求的区分,可是他不懂,为什么他真听到这句的时候,会那么难过。
虽是银鍠朱武最深的渴望所化,朱闻苍日却衍生出了自己的独立人格。
在面对爱时,一个掠夺者和一个牺牲者,怎么可能相同。
终究,朱闻苍日不是银鍠朱武。
而他银鍠朱武,也成不了朱闻苍日。
他们是两个灵魂。而所爱的人,再相似,也不能替代。
这是一个死局。
蜡烛早就烧完了,幽幽的黑暗里,银鍠朱武听到箫中剑的声音,清冷的,无情的。
“你其实,从来没有想让我再见到朱闻苍日吧。”
傻人通透起来,总是直至人心。
银鍠朱武看不见他的眼睛。
只觉得,自己肌肤还是热的,却从胸腔深处透出彻骨的寒冷来。
他只能把一动不动的人抱得更紧一点,哪怕那是一块已经冻伤他的冰尸。
听不到呼吸,感觉不到心跳。
为他
一,二,三,四……朱闻苍日低头点了点抬着华丽大轿的人数,果然不多不少,正好八个。
八,八抬大轿么……
异度魔界的品味啊……轿子是红的,连扮成露城的小兵丁都还是千万年如一日喜欢穿得一身鲜红。然后大家看到他这“族长”又格外兴奋,脸上满满的是幸福的鸡血。
于是就是八只花哨闪亮的大红包抬着一只,其中盛着一只叫朱闻苍日的花哨闪亮的红包的,更大更花哨闪亮的巨型红包,诡异得喜气洋洋。
真是令人……十分地想成亲啊。
箫中剑侧倚在朱红的绣墩上,明明还是正经拘谨的身姿,清淡肃穆的表情,却无端透出一种难描难画的风情,禁欲又慵懒……诶,虽然最亲密的事情也和箫兄做过了,可是,总是欠一个正经的洞房啊。这算是自己欠箫兄一个交代,还是箫兄欠自己一个交代呢?看看箫兄那副冷淡的样子,唔,媳妇攻果然苦命……现下没去成荒城,是进不了萧家门了,可此去露城,这花轿走向自己要的结果的可能更渺……
“朱闻,汝究竟是谁?”声音清冷又带着凝重的武痴传人,心思可不像眼前一脸心事重重的风流公子一样,满腹都是早飞得不知道边在哪里的绮念。
收回神游的朱闻苍日看着箫中剑:“朱闻苍日,吾只是汝的朱闻苍日。”
“那么,那些人,那个地方,和你有什么关系?”
画扇轻拂,风雅无双的声音正经又不正经:“啊,他们与我息息相关,但是其实又与我毫无关联……箫兄,你在担忧么?”扇子收拢,轻轻挑起眼前人雪白的下巴,比手中白玉的扇骨还白……
箫中剑往后一扬脖子,眼神一厉,随即又柔和下来。“我觉得,我们在迈向一个我所不知道的世界,而它属于你,却不属于我,也不会有我的位置。”
语调平和,无喜无悲,却教人听了黯然。
“有些人决定命运,有些人身不由己……我们都有不由自己选择的出身和过往,不是么?”朱闻苍日停下了正一下下轻击着扇背的指节,抬起头正对上箫中剑的眼睛:“但是,箫兄,相信我,吾,朱闻苍日,只属于箫中剑。而这世上,真正属于我自己的选择,从来也只有这一个完全属于箫中剑的朱闻苍日……那么,箫兄,你呢?”
箫中剑低垂着眼眸,别过了头。
“箫兄,你不信我么?”
“朱闻,若要人信,汝亦须信人之信吧。”语气略带嘲讽,银白色的发还乖巧地贴服在脸颊,无血色的唇却勾起了一个浅淡的弧度,看向远方的碧绿色的眼睛里,闪耀着一种可以称为恶作剧的光芒。
真是爱煞了那样的箫中剑,一瞬间小小的刻薄,让人想起曾经也有一个小小的调皮的孩子,他的心,幸福得所有悲伤尚未发生,温暖得百年岁月不曾冰封……那么那么鲜活,刺中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诶,箫兄你啊……”
其实每一个箫中剑,他都深爱,比爱自己更甚。
扇子遮住了他弯曲的唇角和笑盈盈的眼睛,呵呵的轻笑声下其实还是有不安的预感。
对上那些人……那条路,朱闻苍日知道,不会好走。
而身边的那个人,已经背负太多……
是他把他再度拉入红尘,又要如何护他周全……
不,他不是看不起箫中剑的能力,他只是太了解那人的性子……更重要的是,他心疼他。
前尘不可追,但爱上之后,没有一个人,能忍受心尖尖上的人再受一丝苦楚。
就算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一个魔,要如何不负如来不负卿。
一只冰雪一样的手无声息地伸过来,挽住了他的手指,慢慢地阖上。冰冷,温柔。
透过扇骨,朱闻苍日看到那个伸出手的人,脸还是朝着轿子外,一副看风景的样子,面无表情。
只有两颊慢慢地,泛起浅淡到快看不出来的红。
默默叹了一口气,朱闻苍日又笑了起来,手指反扣上雪白的骨节。手心里低温的手有一瞬的犹疑和退缩,而他执着地抓住了。于是,那只手终是安静地与他掌心相贴,指节相抵。
一点点地收紧,直至不可分离,心脉连着心脉。
就像他们的相遇,相知。
也许只有五成功体的朱闻苍日和银鍠朱武相比是个令人失望的瑕疵。
那个诞生自己的“他”是他所理解却厌恶的,然而没有那个“他”,朱闻苍日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他的生命和存在可以随时湮灭。
但是,他却拥有谁也不能强行夺走的心。
他的心,任何人无法左右,它不属于创造他的银鍠朱武,只能由朱闻苍日自己,交给他选定的爱人。
而那个人有长扬的眉,飞散的发,正在自己的眼前,看向他的翡翠色的眼睛里有酒红色的笑得温柔的自己……那个人,他是世间最美好的存在。
他是朱闻苍日,手和箫中剑牵在一起的朱闻苍日。谁都别妄想改变。
他不是银鍠朱武分化出的附属物。
他是他自己,世间唯一的,朱闻苍日。
这些,都是朱闻苍日的记忆,出现在银鍠朱武的梦境。
而第一次在梦里,银鍠朱武是朱闻苍日,并把自己当做了朱闻苍日。
原来心,除了是冰冷和炙热的,还可以是温暖的……
梦里他会想:如果那时候拉着箫中剑的手跳下轿子逃走就好了。
如果这样做了,就好了……
在这个念头里,银鍠朱武猛地睁开双眼醒来。
穿戴整齐的箫中剑,正坐在床尾,银白的发披散在黑色的衣,面容不清,唯有眼神犀利,刺穿了明暗不定的光影。
他端详着手中的那把天之焱,那么专注。
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银鍠朱武屏息着看箫中剑无血色的手指划过天之炎的锋刃。眼睛里流露着他所不熟悉的,冷厉的光。
剑,手,眼睛,他的心,究竟哪个最冷?
那种平淡到彻骨的寒冷,已经不仅是陌生疏离可以形容。
比冰雪寒凉的脸上,渐渐浮起一个不知道能不能称作笑的表情,如斯苍凉,就像他来自的城,名荒。
骨节优美的手指仍是不停留地抚过利到令人心惊的剑锋,极其缓慢地,无比温柔又冷酷,一寸,又一寸。
惊悚地给银鍠朱武一种,与这把剑相贴,一寸寸摩挲过的,不是箫中剑的手指,而是箫中剑雪白到露出淡淡血管的脖颈。
也是他银鍠朱武的心。
你……是想自尽么?
魔界的至尊竟丝毫没有想到,那被划过的,也有是睡梦中的自己的脖子的可能。
“箫中剑!”终于忍不住唤出声来。
那人的手指应声猛然顿住。
然后,手与剑之间出现一线细细殷红,再然后,雪白的指上有鲜红的血滴下,一滴,又一滴,无声无息。
箫中剑的眼睛看向银鍠朱武。
血有多红,他的眸子就有多绿。
却无情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箫中剑终于缓缓地开口,语气异常平静:“告诉我,朱闻苍日,是不是已经……已经彻底消失了……”
太过平静,不像活人。
坐起身来的银鍠朱武摇摇头:“他只是出不来罢了。”
箫中剑的表情终于恢复了一丝生气:“让吾见他。”
银鍠朱武看着箫中剑手上的伤口,又看着他难得带有情绪的脸,眯起眼:“除非我死。”
铮鸣之声破空而出,银鍠朱武眼都未眨,神兵之刃已抵在他的咽喉。“吾要见朱闻苍日。”银白发丝扬起,直视他的眼里带着千万年飞雪。
银鍠朱武看着遗落在床单上的,属于昨日和今日的鲜红,和武痴传人握着剑微微颤抖的手,古怪地笑了起来:“没用的。”
他这一笑,喉头正迎上剑刃,拉出一条血丝。
“箫中剑,你杀不了吾。”
天之焱带着主人具有强大压迫感的寒气向伤口里又陷进一分:“你以为,我不敢么?”
“不,你只是不能……”
你的武力,不能杀死魔界的朱皇。
你的武道,不能杀死非罪的朱武。
而你的心,更不能杀死朱闻苍日所在的躯体。
你看,箫中剑,能够真正伤到你的人,总是懂你的人。
箫中剑的剑跌落在地上,他捂住自己的脸,看不到表情。
“来,箫中剑,我来帮你包扎伤口。”
“你方才,是不是以为我要自尽?”双手突然放下,冰冷的、碧绿的眼直视银鍠朱武。
“是。”
箫中剑发出一阵低笑:“为什么会那样以为呢?我像是那样的人吗?我是那样的人吗?哈哈哈……如果人可以轻易赴死,吾早就死了,哈哈哈……”
他笑得那样厉害,眼睛却是哭的形状。
“箫中剑……”银鍠朱武试图把手放在银发人不住抖动的肩部。
却眼前一花,险些被武痴绝式击中。
“你……”
“身体的习惯反应罢了,它既然认清了汝不是朱闻苍日,便再受不得汝的触碰……所以,莫要再触碰吾了……”武痴传人又恢复了漠然的表情,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地闭上了双眼。
“那如果吾一定要呢……”
“银鍠朱武,吾也会有生所承受不了的痛苦……汝要试吗?”再度睁开的双眼直视着银鍠朱武。
无喜无悲,无念无畏。
箫中剑喝茶依然要上茶点
他依然吃得很少,把主要的都留给了一个再不会出现的人
只是现在,他再也不会把盘子推向银鍠朱武。
银鍠朱武只能看着糕点一次次端上来,又近乎未动地被撤下。
他们几乎没有再说过话。
此刻银鍠朱武远远地望着箫中剑,坐在紫藤之下。
正好的,缱绻的花,怒放在初夏,安静又喧闹。
望向远处,不语的人,不合季的衣衫,冰冷又美好。
铺延开来的紫色里,他只看到他,扬起的脸,空白的表情。
偶尔有变换,他就知道,他一定是想起了那个人。
为了箫中剑,朱闻苍日可以穿越千山万水,千军万马。
而箫中剑,为了朱闻苍日,也会同样地,披着一身霜雪朝他奔去。
为了他,这三个字美好得令人妒忌。
银鍠朱武抓下一把紫藤花,看到箫中剑突然立起身向自己走来,忙把它藏在手心。
“朱武……”时隔许久,箫中剑又用平和的语调唤了他的名字。
“嗯?”银鍠朱武却像个孩子,当听到期许已久的心上人叫自己的名字,反而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了。
“吾思考许久,终究不能完全无己无私无念无求,无法完全领悟天意……”
银鍠朱武想的是,箫中剑,只要你开口,无论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于是,这一个僵局,吾是时候离开了……”
什么?!
“汝要走?”
“离开悟道,于你我都好。”
箫中剑,吾太了解汝了……你是要用余生,缅怀一个“死了”的朱闻苍日,也不愿面对一个“活着”的银鍠朱武么?
好,好得很。
温柔是可以杀人的,箫中剑,尤其是你给了,又再突然收回的时候……
在箫中剑转身的时候,银鍠朱武打开了自己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