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无技心里叹道，横竖不是一口一个么，花那么大功夫去摆造型，皇家的人还真是把吃饭当消遣呢。
“娘娘啊，你真是个爱打扮的人，做糕点也不忘给它插股钗。”章无技拔下那银钗，啧啧赞道。
“呃，钗？哦……”葛妃一愣，正是反应过来的时候，李玉成在后面忍不住插嘴了。
李玉成笑道：“那是牙签，取食糕点与剔除食渣之用也。”
“这是牙签？！”章无技举着豪华牙签半晌说不出话来。一支牙签搞这么复杂，它戳的糕点难道就能甜一点，它剔的牙齿难道就会白一点？
居然这么糟蹋她所钟爱的金银珠宝，章无技嘴角不断拉扯，抽得跟欢笑差不多。
李玉成以为章无技很高兴，忍不住要锦上添花，欢声道：“章女侠请看，小王给你带来了什么？”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咦？”章无技一愣，竟又是一副鬼面，抬手接过，细细一瞧，虽也花花绿绿，却不是原来的那个。
“我没有找到你娘的那个，就和爱妃一起去街上买了个新的。不好意思啦。”李玉成笑道，贵公子如描似画的眉眼间，竟透出一股孩子气来。
“谢谢你们啦。”章无技拿着面具笑道。被窝里还存着百里长风的歉疚，手头上又收获了宋王与葛妃的关切，她心里暖暖的。
“你们都对我太好了，我快要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章无技叹道。她长这么大，还从未受过如此重视。
李玉成与葛妃相互对了个眼神，均是一脸难色。
葛妃鼓起勇气发话道：“呃，章女侠啊，方才郑大侠来过找我们了，这个关于你师傅和娘亲的丧事，我和殿下有个不情之请。”
章无技一听是正事，不由严肃道：“我师傅的遗体呢？我要亲自葬他。还有司徒湄……”
葛妃陪笑道：“章女侠的身子不宜劳累，不如让我和殿下代为操办，可好？”
章无技看一眼倚在桌边的郑有涯，道：“这个不好麻烦旁人的吧，我要亲自过问的。”
葛妃忙道：“章女侠，我和殿下是想拜您为师的，徒孙为师祖和师傅的娘亲尽孝，那也是应该的呀。”
章无技摇头道：“哎，还惦记拜我为师的事情啊，你们不怕师祖的遗训吗？”
葛妃恳切道：“我与殿下都是武痴，尤其仰慕‘千脚门’的神行绝技，既然笃定心意要入门，那便是粉身碎骨也毫无怨言。”
章无技有些感动，却装作不屑道：“你们真是闲的发慌，娇生惯养的身子，受得了江湖里的风雨吗？”
李玉成笑道：“章女侠可别小瞧我们。当年朱肃祯的伯父投身江湖，‘赤焰神龙’的名号可是响当当的。说不定若干年后，我和爱妃就是‘神行侠侣’了，兴许能超越传说中的‘神雕侠侣’呢。”
章无技摸摸鼻子，道：“他做和尚去了，我亲眼瞧见的。好啦好啦，我也不再拂逆你们的好意，只是拜师一事容后再议，师傅的遗训太可怕了，万一我想不到化解之法，也只得照办的，我可不愿连累你们夫妻俩。”
葛妃嫣然一笑，道：“太好了！章女侠，关于二位先人葬仪，我有个提议。”
章无技道：“说说看呢，别搞得太夸张就是了。”她有些担忧，皇家人办事太过高调，一支牙签都能搞那么惊悚，万一整个月光宝盒式棺材，或是东郊皇陵式墓穴什么的，那就太吓人了。
葛妃站起身来，挥着广袖道：“不会太夸张，只是换一种形式而已。不用棺材，也不占地皮，把他们的骨灰撒进碧落江，江湖人魂归江湖，与江湖共存于天地。”
“啊？”章无技有些眩晕。
郑有涯倚在桌旁抱臂望天，心里叹道：随机应变，化尴尬为创意，葛妃娘娘真是做到了极致。
难为宋王夫妇了。一堆死尸叫幺德让下令烧成了灰，无论是月光宝盒式棺材还是东郊皇陵式墓穴，全都没了用武之地。
第四十五回 聚散浮云（上）
得了宋王的关照，幺德让准许一行人出得聚玉山庄，操办江白洋与司徒湄的葬仪。
天蒙蒙亮，一群人齐整整朝灵龟渚进发，此时街巷里静悄悄的，尚不曾有人走动。
李玉成虽贵为宋王，但此次也算是微服出访，随身只带了二十来个“布衣卫”，水路搭船，旱路租车，遇着偏僻的小道儿还得辛苦腿脚，跟一般商队出行没两样，进聚玉山庄之时的步辇还是临时租的。只因司徒少卿张灯结彩鞭炮震天，搞得轰轰烈烈，李玉成身处上位，也不好意思冷冷清清叫人家难堪。如今勉强要办一场葬仪，又是得东凑西借。
二十来个“布衣卫”个个腰束白绸，分两列护拥着一匹白马而行。这白马本是朱肃祯的坐骑，李玉成好说歹说总算借了来，往马鞍上搭个木台，专门安放江白洋与司徒湄的骨灰罐子。
布衣卫在前头引着，马儿在中间踱着，后面才是参加葬仪的要紧人物。宋王李玉成、葛妃、百里长风、展青阳和傅岫烟皆躬亲步行，章无技由于体质虚弱，让郑有涯搀着行在最后。
李玉成和葛妃甚是庄重，纡尊降贵走在队列里不说，还换上一身素缟，此时正专注地朝天空抛撒纸钱。他俩身后跟着展青阳与傅岫烟。
傅岫烟抓一把纸钱朝空抛去，嘟哝道：“当朝的王爷可是被章无技带傻了？这般孝子贤孙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帝驾崩了。”
一张纸钱飘落，正好贴住展青阳的嘴巴，他使劲儿吹开，闷闷道：“傅大姐，咱俩谁也没死爹娘师傅啊，还不是一样？”说罢又抛一把纸钱。
傅岫烟稍稍扭过头去，瞥一眼后边的百里长风，回来冷冷道：“我们是替教主孝敬他师傅。”
展青阳一脸凝重，道：“听说宋王一族三代先祖都葬在皇陵侧畔，先皇御笔亲题‘忠孝陵’。你说这‘忠孝陵”里是否还存有那些老王爷的遗体？他们的容貌是否还与生前一样？”
傅岫烟讶异道：“展贤弟，你想盗墓还是怎的？”
展青阳不语，纸钱从指缝间滑落，哗啦啦掉了一地。
傅岫烟忙分一叠与他，嗔怪道：“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跟章无技混久了，果然会变傻！”
展青阳猛回过神来，压低嗓音道：“傅大姐，别老说章无技坏话，以后咱俩还指着她活命呢。你不想想，万一黄岳郎有命回去，把咱俩干的事捅漏了，教主还容得下咱俩吗？”
傅岫烟道：“哼，黄家小子是教主钦点的没错，但终究根基太浅，我俩可都是教中的老人，教主断不会为了他一句话贸然撼动‘地玄二坛’的坛主。”这话是从喉咙口逼出来的，低沉却充满力量。
展青阳略一转头，眼风迅速扫过百里长风，见其神色无异，才放心道：“傅大姐，小心驶得万年船。教主心里一旦有了疙瘩，虽不见得当下就鲁莽动手，却也定要慢慢磨死咱俩。不过，如今缁衣教不止他一个主上，我们的生死也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傅岫烟一愣，微微露出笑容，道：“章无技，孟少主……我懂了。你对她好原来是另有所图，好小子。”
展青阳凝眉不语，扬手将纸钱掷向天空。
百里长风越走越慢，恨不得停下脚步，他不时回头去看，章无技就在身后，但她有郑有涯的搀扶，根本不屑于他的回眸。
“有涯，我总觉得怪怪的，这明明是我师傅和我……娘的葬礼，我怎么老感觉被人牵着鼻子走啊。”章无技软软地行着，心里总有些不安。
郑有涯安慰道：“你身子不好，就别操心了。这葬仪的形式虽然怪了点，但毕竟是宋王一番美意。”
章无技道：“你曲解我的意思了，我倒不是嫌他们办得不好。只是他们无缘无故对我这么好，我心里发慌。还有呢，聚玉山庄办个江湖大会，怎么牵出个朝廷钦犯来？还有还有，你们说的那个幺德让，神神秘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啊？”
郑有涯摇头道：“哎，这一时间，哪里说得清这些？”
章无技茫然道：“也是，我哪有功夫去管这些？我还在想怎样化解师傅那句‘杀尽千脚门弟子’呢。我之前不怕死，可现在怕得很，我之前也不怕杀人，可现在老觉得那样不对。我觉得，我跟你在一起变没用了。”
郑有涯望着她傻傻的模样，禁不住搂紧她的肩膀，喃喃道：“没用的女人，你听着，未嫁从父母，出嫁随丈夫。你嫁了我，便要听我的，我说你师傅说的不算。”
章无技犹豫道：“我是很想听你的，但师傅含恨而终，这样好吗？”
当下无话，一路行至灵龟渚。
灵龟渚因一块酷似千年老龟的巨石而闻名，此刻正是日出江面之时，灵龟石望江而立，静静沐浴在晨曦中。
早起风大，掀起一江春水，遥望烟涛万里。红日辉耀碧浪，散开点点血光，煞气腾腾。
望着浮出江面的朝阳，展青阳想起与江白洋及无措在碧落江畔的一面之缘。
如今这二人皆已逝去，展青阳自心底叹道：‘人生无常，逃不开生老病死，避不及飞来横祸’，江白洋说得没错，心底的牵挂，还是乘早了却得好。
不远处，百里长风孤立在一块高高的礁石之上，静静望着章无技与郑有涯，思绪万千。他终于堂堂正正地公开了缁衣教教主的身份，却似乎再也唤不回师妹往日的情谊。东天日升，西天月落，高处行的辉煌，低处去的落寞，原来只是擦肩而过的光景。
低处临江的礁石上，章无技双膝跪地，眯着眼望向茫茫烟波。就在方才，点点粉末叫风吹散在江面上，一阵阵，一缕缕，仿佛流沙一般，转瞬轮回到天地间去了。
郑有涯就跪在旁边，替章无技抱着两只空骨灰罐，一声不吭。
李玉成站在身后，念了两篇悼词，从“呜呼哀哉”到“伏惟尚飨”，可谓是出口成章。
章无技轻叹一声，道：“哎，我居然把无措忘了，说起来她也算我师妹，也该让她魂归江湖才是。”
郑有涯重叹一声，道：“别操心了，心意到了就好。”心里暗忖：这两罐骨灰是李玉成从幺德让的火烧场里铲来的，里边早已是稀里糊涂，不仅少不了无措，怕是连冷银霜都有。罢了罢了，都一起办了也好。
章无技点点头，继续吹着江风缅怀先人，忽而飘来一阵雪片，洋洋洒洒落满眼帘。
“四月雪？”章无技瞪大双眼。
“是花瓣！”郑有涯道。
章无技定睛一瞧，的确是花瓣，细细簌簌落入江中，没沉下去的还在水里打着旋。
“岳大仙，你也来了？”江滩上，葛妃脆生生打了个招呼。
“见过宋王，见过娘娘。幺将军公务在身不便前来，特命小仙前来吊唁。”说话的是一名红发男子，眉眼生得平凡，装扮倒也不含糊，一身银丝长袍，上头缀满了五颜六色的羽毛，两手各拿一轮黄铜大镲，说他像唱戏的，倒比唱戏的还夸张三分。
“‘金音大仙’岳不通！”郑有涯认出他来。
“什么大仙小妖的，穿得像只花鹦鹉，造型像个蚌壳精，有他这么来吊唁的么。”章无技一肚子气，扬声道，“这位大仙，你来吊唁我很感激，不过呢，这里的颜色本来是很素净的，你突然一身花红柳绿的跑过来，我很吃不消啊。”
岳不通笑道：“这位便是宋王器重的神行高人？好大火气！小仙今日已经很素了，都没穿绣花的袍子。你再看看我这群舞姬，我特意叫她们扎了素色的飘带，换了白色的花瓣。”
章无技一瞧，鹦鹉男那身彩毛之下依稀可见白色的缎子，他身后那些女子虽个个彩衣艳妆，绕于臂上纱带倒确实是白色的。
“大仙莫怪啊，我眼神不好，瞅了半天才发现你们身上还是有点白色的。”章无技自觉与这位大仙的审美观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也懒得再去争执。只是觉得那些没有颜色的男人越看越有韵致，白衣的郑有涯和李玉成，黑衣的百里长风与展青阳，原来真的美男是不需要太多颜色的。
“哦，劳烦大仙先行回去向幺将军转告我等的谢意。”李玉成笑眯眯地下了逐客令。
“恕小仙难以从命，小仙是奉了幺将军的命令，特来保护各位安全回到聚玉山庄。”岳不通举着两只大镲，神色傲慢。
除了章无技，大伙都明白了，这吊丧客原来是幺德让派来的鹰犬。
其实章无技也没笨到家，她凑到郑有涯耳边道：“有涯，他在威胁我们吗？我们人多，应该不怕的吧。”
郑有涯叹道：“不怕才怪，‘金音大仙’用音律控人心智，他手里两只大镲一合，我们都要发疯跳江。”
章无技不甘道：“是么，这么邪门。回去就回去呗，搞得我们想逃跑一样。”
郑有涯道：“能逃也是不错的，我有件事一直没跟你说，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