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黛?”百里长风着实想不起来。
小红居然原是缁衣教的蛛人小黛。章无技猛然一惊,吃力道:“小黛?你可有个妹妹叫小青?”
“小青,你居然认得小青……小黛对不起小青,小青也对不起小黛……”无措木然道。
“什么?无措也是缁衣教的人?!”江白洋支着身体望天悲吼。
“小红是叶无招的人……当时我跪在街上,天那么冷,都没有人看我一眼,只有叶公子经过时,朝这边看了一眼,只一眼,却好温暖……小红的脸变难看了,叶公子的脸却变好看了,可小红还是想念原来那个叶公子……”无措的眼神越来越散,伸出手在空中乱摸,也不知在抓些什么,忽然就僵住了。
“天呐,为什么又是缁衣教?我的徒儿一个个……”江白洋老泪纵横,忽而感觉有只手在揩他的眼角,抬眼一瞧,竟是章无技。
章无技由郑有涯扶着,跪在师傅的身边,轻轻道:“师傅,无技不是缁衣教的。您还有无技。”
江白洋一愣,继而露出惨淡的笑容,道:“对啊,‘千脚门’还有个嫁出去的无技。老朽想跟你夫君打个商量。郑大侠呢?”
章无技扭过身子,抬起衣袖往郑有涯脸上蹭了几个回合,她力道不大,就跟挠痒痒一般。郑有涯连忙自己抹了两把,这才露出本来的皮色。
“江前辈请说。”郑有涯道。
“将来你们生了孩子,长子自然是继承你的‘仁义金刀’,接下来的都跟无技学‘千脚门’功夫好不好?到时候徒孙满堂,墙壁上、房檐上都爬满了小孩儿,那该有多好,呵呵呵,我真想亲眼瞧瞧。”江白洋的眼神忽而变得明澈。
“一言为定。”不论大事小事,郑有涯仍是一诺千金的气度。
想到子女,章无技脸蓦地一红,但师傅此刻提这番话,竟像在交代后事,顿生悲凉。
不远处,百里长风负手而立,凤眼斜飞,冷冷瞧着这一幕。此时此刻,他只消一眨眼的功夫,就能变成叶无招。只是,师傅心里从此再无叶无招。
“童帮主,今日比武,你总共打败了多少高手?”一个霸气十足的女声传来。
童自贤惊望去,只见一队黑衣人浩浩荡荡开了进来,最惹人注目的当属为首的妇人,珠光宝气,翠眉红唇。缁衣教的傅岫烟,来者不善。
傅岫烟来迟了,她一向不喜欢早到,因为迟些来才能显出排场。每次在缁衣教集会议事,她总是掐着时辰到场,几乎只比教主快一脚。
傅岫烟得意洋洋,心里正描画着童自贤看到那箱断臂时的表情,忽而就看见了百里长风。
百里长风阴着脸,只朝傅岫烟望了一眼,便将视线转回章无技等人。此刻,他对缁衣教的一切生出一股莫名的厌恶。
“参见教主!”傅岫烟察教主颜色不对,不敢再造次,当下行了大礼。她身后,从展青阳、陈镇雷到缁衣使,跟着黑压压地跪了一片。
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缁衣教的人,全场气氛变得更为压抑。
谁也没有主意,一个人悄悄从后面绕到擂台之上。
白衣飘飘,是薛遗玉,亦是丰雪衣。得知郑有涯还活着,她欣喜若狂,见到郑有涯与章无技相对成双,她妒火中烧。
丰雪衣轻盈一跃,来到司徒湄身边,只见那司徒湄被一针锁喉,翻着眼珠却不能动弹。
“去吧,章无技就在下面。”丰雪衣猛然将针拔出,挥袖指向台下。
“章——无——技——”司徒湄嘶声吼道,顺着丰雪衣给出的方位愣愣望了片刻,浑身一震,跃然而起。
第四十二回 恩怨缠绵(下)
“去吧,章无技就在下面。”丰雪衣猛然将针拔出,挥袖指向台下。
“章——无——技——”司徒湄嘶声吼道,顺着丰雪衣给出的方位愣愣望了片刻,浑身一震,跃然而起。
司徒湄甫一跳起又急转而下,直朝章无技扑来,她浑身血迹斑驳,腹部还拉着一道口子,如一条被开膛的锦鲤,垂死一跃,掀起一股腥风。
百里长风眼见不妙,飞身而起,对着司徒湄便是一脚。
百里长风内力雄厚,即便赤足抵来也是力道绵长。
司徒湄怎么飞出来的又怎么退了回去,捂着腹部跌在擂台上,鲜血沥沥拉拉地从她的指缝间渗出。原来那百里长风出招极狠,瞅准了破绽来袭,这一脚不偏不倚,刚好踢在这道伤口上。
疯子都是不要命的,司徒湄又一次跃了出来,她的目光只盯着章无技,全然没有把百里长风放在眼里。
“哪里来的鬼面人?”百里长风再一次飞身来截,这一次也不踢了,一手去揪头发,另一手去掀面具。
百里长风揪着司徒湄朝空中笔直腾起,快要掀开鬼面之时,手腕却被钳住。
情急之下,司徒湄又使出“七十二路小擒拿手”,箍住百里长风的手腕一记反捩。
“啊!”百里长风惊呼一声,迸发出一股内力将司徒湄震开。
司徒湄朝后弹去的同时,已将另一只手作鹰爪状伸来。
幸而快了一步,否则便要被那利爪锁喉。百里长风心中暗叹,他熟悉这套功夫的路数,箝腕、锁喉,之前孟惊鸿就是这么练的……他心里一通念头,悠悠然倒退着飞了好远也不知觉。
司徒湄无心缠斗,在半空旋个身定住,再一次朝章无技扑去。
郑有涯不敢离开章无技身边,手头又没有可以投掷的兵器,即拾起江白洋的一根拐杖朝司徒湄掷去。
这一掷实乃情急之下信手而为,虽砸中司徒湄的左肩,却并无任何威慑。况且那司徒湄红着一对眼睛,似是被杀神附体一般,再也顾不得身体之痛,执着地扑将过来。
章无技惊恐地瘫在地下,眼睁睁望着司徒湄到了眼前,伸来一双狰狞的利爪。
郑有涯横臂一挥,所发之势如刀沿般扫来。
谁料司徒湄悍勇无比,舞着两爪迎刃而上,血淋淋地掀起一股戾气,将郑有涯撂倒在一边。
“章无技!”司徒湄猛地扑向瑟瑟爬行中的章无技。
“疯子,你走开!”章无技哭喊道,本就爬不动几步,现在被那疯妇死死抱住,更是动弹不得。
司徒湄浑身新伤旧伤一塌糊涂,这般一抱,黏黏腻腻蹭了章无技满背鲜血。
背上黏热,又有股血气不断飘至鼻下,章无技感觉自己到了鬼门关的入口,随时都有可能进去,谁也赶不及来救她,只有身旁江白洋那一声声爱莫能助的呼喊——“无技徒儿!”师傅,‘千脚门’最后一个传人也要完了……她这样想着,仿佛听到了鬼门关里传来的歌声。
“翩鸿御风来,平湖撩微澜。策马扬鞭去,相思寄千山……”一声声,从耳后嘤嘤传来。那是娘亲的唱词,定是娘亲在那边算得自己气数将尽,出来迎接了。不对!章无技惊然扭头。
那声音,竟是从司徒湄的鬼面下缓缓溢出。
“你……”章无技的脸色更白了。
“一重山,马蹄声声扰清闲;两重山,暮霭沉沉绣床前;千重山,离愁相思谁人怜……”司徒湄抬手拂了拂章无技的脸颊,继续伏在她背上唱着。
“怎么可能……难道……难道我是你的……”章无技的心突突跳着,伸手要去掀掉那张毫无表情的鬼面。
“呃!”司徒湄忽而浑身一震。
“放开她!”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起,说辞语气无比一致,仿佛是同一个人。郑有涯与百里长风一左一右,每人朝司徒湄发了一掌。
“她没有伤我。你们住手,我有话问她!”章无技大喊道。
听章无技一喊,郑有涯与百里长风均是一愣,又无比默契地收了掌。
“住手,我有话问她!”傅岫烟气急败坏冲了过来,冲着司徒湄喊道,“你是谁?你怎么会‘七十二路小擒拿手’?这套招式我只教过两个男人,一个是孟教主,另一个是展青阳。你从何得来?”
从扑到章无技那一刻起,司徒便不再闹腾,仿佛清醒了一般。她转头看一眼这连珠炮般发问的女人,幽幽道:“你这绿眉妖女又是谁?这套招式是孟郎传给我的,他说只传给我一个人。”
傅岫烟勃然大怒,伸手扯下司徒湄的鬼面,骂道:“我是绿眉妖女?我看看你是如何的国色天香!”
司徒湄露出一张干瘪的脸来,没有上妆,只有嘴唇是猩红的,鲜血还顺着嘴角滴滴答答而落。
“啊哈哈哈哈,我当你是什么绝色佳人,原来是个老僵尸!你这般模样,当年也美不到哪里去,孟教主哪里会看上你?”傅岫烟笑得满头珠花乱颤,轻蔑地将鬼面甩向司徒湄。
鬼面叫风吹偏了,落到章无技手边。章无技捡起这花花绿绿的鬼面,看了一眼,头晕目眩。
“我当然是孟郎最爱的女人,这是我们的孩儿。”司徒湄用手指梳着章无技的长发,好不得意的样子。
章无技两耳“嗡嗡”长鸣,哭不出也笑不出,唯有狠狠掐着那具鬼面。
“你,你骗人,你找谁冒充不好,偏要找这个章无技,真是笑死人了!”傅岫烟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她那头珠帘好生辛苦,从方才起就没歇过一刻。
“怎么会错呢?你看……”司徒湄揪住章无技颈后的衣领,猛然一撕,掀起约莫一掌宽的衣料,从里到外两三层,一路开到背心。
章无技感到背脊一空,顿时又羞又恼,吼道:“你干什么!”
“你看,她背后有一组胎记,就像两排牙印,跟孟郎一模一样。”司徒湄得意地笑道,“我死也认得这组胎记。”
“这……”傅岫烟亦是死也不会忘记孟惊鸿背后的印迹,一时间妒火中烧。
四周吵吵嚷嚷,一如热锅烹油般热闹。
“无技,你竟是孟师傅的女儿,这么说……就算我不入‘千脚门’,也当得起你师兄。”百里长风抑不住窃喜。
“无技,你……竟是孟惊鸿的女儿。”郑有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章无技来不及考虑孟惊鸿,只死死盯着司徒湄,道:“你是我娘亲?是叫我‘脏姑娘’的那个娘亲?”
司徒湄抚着章无技背上的胎记,喃喃道:“你是孟郎留给我的孩儿。”
“当年你为何弃我而去?”章无技忿然问道。
司徒湄一愣,贴上章无技的耳朵,小声道:“哥哥带人来寻我,跟我说孟郎在家里等我。本来我要等你一起回去的,可你那么贪玩,等了好久也不见你踪影。我再不回去,孟郎就走了。”
什么疯话,也罢。章无技却也跟傻了一般,复又问道:“在西苑水榭时,你已经看见我的后背,为何还要把我扔进水里?”
司徒湄幽幽道:“我没有扔啊。你自己跑去哪里了?我一时寻不到你,可难受了。”
又是疯话,章无技欲哭无泪。
司徒湄窃笑道:“你知道吗?孟郎背上是有个牙印一般的胎记,而你生下来的时候却是没有的,是我在你背上咬了个一样的,你一生下来我就咬了,呵呵呵呵呵……”
娘亲最爱的是孟郎,是胎记,而不是女儿……
司徒湄在耳边絮絮叨叨,后来只剩下吁吁热气,把耳廓搔得直痒痒,再后来,便没了声息。
章无技偏身一让,司徒湄便重重跌了过去。
章无技将鬼面死死抱在怀里,瑟瑟望着倒在身边的司徒湄,半天不敢动弹。
百里长风伸指一探,哀声道:“无技,你娘亲死了。”
傅岫烟在一旁瞧着,脚下已无力地退了好几步,眼神却依旧犀利,足以在章无技身上剜个洞。她鬼使神差从怀里摸出一支银蛇镖,冰凉的手握着冰冷的银镖,却被同样冰冷的手按住。
“青阳?”傅岫烟轻呼。
“冷静,她是孟少主。”展青阳朝傅岫烟使了个眼色,旋又望向章无技,眼里蒙上一抹愁雾。
“好好好好,好得很呐。‘千脚门’真的毁了,原来无技是孟惊鸿的亲生女儿,也是缁衣教的人。毁了好,毁了好,省得留着丢人现眼……”江白洋似在恸哭,又似在狂笑。
“不,师傅,我不是缁衣教的!我永远是‘千脚门’的,我永远听你的,永远听你的。”章无技颤声道。她此刻心乱如麻,脱口而出的倒确是最强烈的想法。
“你听我的?好,我要你发誓,此生与缁衣教不共戴天,就算拼了性命也要铲平魔教!咳咳咳咳咳。”江白洋狠狠道,朝地下吐了几口淤血。
“我……”章无技不知所措,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
“师傅,徒儿自知不肖,却还是要斗胆请求师父宽恕。希望师傅能给‘无招’一个机会,报答师傅的教养之恩。”百里长风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以“千脚门”弟子的身份说话,希望唤起江白洋的对昔日师徒之谊的顾念。
“你还当自己是‘千脚门’的人?”江白洋冷笑道。
“如果师傅不嫌弃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