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娘的,下得还不小,马都不肯走了……”汉子啐骂道。
“二哥。”白面文人按着汉子的肩,不叫他再说下去,转而向众人作揖道,“各位,我们弟兄在此避个雨,叨扰了。”
桑老四嘿嘿笑着,小青掏出了包袱里更多的干粮。
原来这二人是在外经商的张氏兄弟,此番赶路全为送刚故去的大哥回家乡安葬。
“爹,外面的马车里装着死人哩。”小青怯生生地拽着桑老四。
“不怕、不怕。”桑老四安慰着女儿,递过水壶道,“小女儿没见过世面,莫见怪。二位喝水吧,也请外面的兄弟进来暖暖啊。”
魁梧的张二哥刚要伸手去接,就被文弱的张三哥制止,“多谢老翁美意,我们歇歇就好。”
从此双方不再多话,客客气气地,各自占块地方休息。
章无技熏着柴火的热烟,困顿得几欲跌倒,忽而被一股冷风惊醒。
“里面的人统统让出去!”四名黑衣人挥着剑大声嚷道。
老翁和小青面色异样,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缁衣使?”章无技观察着来人的装束,思忖之间竟忘了以往招牌式的暴跳如雷。
“奶奶的……”张二哥话未说完就被张三哥一掌捂住了嘴。“各位大爷,我们让便是了。”
章无技默默扶起草垛里的展青阳,跟着大伙儿一起退出破庙。
打头进来的是一名留着两撇胡须的中年男子,唇红齿白,体型圆胖。
后面两排缁衣使簇拥着一名身着锦绣黑绸的妇人。擦身而过的一刹那,章无技隔着那妇人发髻上厚厚的翡翠珠帘看到了一张圆润的侧脸和一段斜飞的翠眉。“傅岫烟?”心中正念着这名字,章无技感觉身体在瞬息间一动,这动静源自展青阳?此刻他却是死一般地将脸埋在自己的肩窝里。
“看什么看!不想活了!”
缁衣使一声粗吼,将章无技吓了一大跳,回过神来一瞧,原来吼的是桑老四和小青。
“走罢,别瞧了。”章无技回头招呼着这俩好奇过头的农汉村姑。
仅有的一间破庙被强行侵占,章无技等人只得贴在屋檐之下默默忍受。
“小伙子身子不好,这样要发烧的吧。”桑老四望着倚在章无技怀里的展青阳,叹气道。
章无技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对策,只得笑笑。
“姐姐。”小青踮着脚凑到了章无技耳边,悄悄道,“他其实不是你的哥哥,是你的情郎是不是?好斯文英俊的大哥哥啊,姐姐好福气。”
“咦?”章无技讶异地望着小青的双眸,里面闪耀着情窦初开的激动和分享心事的真诚。
“他……”章无技竟有些怕扫了这小姑娘的兴,半晌才开了口。
“砰砰砰——”晦雨之中,那座张氏兄弟口中装着死人的马车发出了恐怖的声响。
第十九回 同途异梦 (下)
“诈、诈尸!”小青抱头尖叫,直往章无技身后躲。
章无技心里一阵发毛,舌头打着颤道:“两位张哥,你们大哥怕是生气了……”
马儿受了惊,当即拖着笨重的车厢在泥泞里挣扎乱跳,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嘶叫。
张氏兄弟一时慌了神,手忙脚乱指挥下人将惊马围住。
“吵什么吵?”先前那名为傅岫烟开道的中年粉面胖男领着两名缁衣使者走了出来。
张二哥啐了一口,脏字儿还没出口,张三哥便一把拉住。
“叨扰兄台了,不好意思。”张三哥抱拳施礼,飞身跃起按住高昂乱晃的马头,他落地的一刹那,周遭的下人顺势退散开去,仿佛一圈渐趋平静的涟漪……马儿居然收了劣性,任凭车厢内再大的动静也不再闹腾。
张三哥拉着张二哥匆匆道了个谦,转身带着一干手下往雨里行去,还不住大声道:“大哥,委屈了你了,兄弟知道你等不及要回家了,这便走罢。你好生待着,莫吓坏了那些不相干的人……”
章无技默念着“阿弥陀佛”,意在干扰张三哥余音不散的叫魂声。
“究竟什么事啊?”里间的傅岫烟似是不大耐烦了,拉着嗓门朝外头吼了一声。
“啊……表姐!”中年粉面胖男谄媚地跑了进去。
“别看了,吃过亏还不长记性?”章无技小声喝住桑老四,这农夫的好奇心也忒强了点,目光一黏上缁衣教的人就追着不放。
“诶……”桑老四悻悻低头,转而又望了望小青。
里间忽而传来傅岫烟高亢的责骂声。
“不要叫我表姐!陈镇雷,你看看自己那孬样儿!”
“可是,表……傅坛主,诈尸这种事情,少惹为妙哦。”
“且不说这件事……先前你乱放金花干什么?害得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你身为统领,这点厉害轻重都不晓得?”
“夜里迷雾重重的,我一时失了方向,又找不到表姐,啊不,是傅坛主……”
“你真是没用,居然还会走丢,真是个……”
“我知道自己是绣花枕头嘛,表姐你就别生气喽。”
“闭嘴!你充其量就是个草包枕头,这辈子别指望能绣上花。”
“……”
听着缁衣教姐弟的“温情”斗气,章无技暗觉好笑,用手拨了拨几乎坐麻的双腿,对着歪在自己肩头的展青阳轻声道:“你们缁衣教的人还蛮有趣的么。诶?”小腿上忽而落下一阵轻巧的捶打,扭头一看,小青正抡着小粉拳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姐姐可是腿脚麻了?”小青柔柔的声音比之淅沥的雨声要可爱许多。
“谢谢……桑老伯,你养了个这么可人的姑娘啊。”一向粗惯了的章无技倒有些不自在,眼神从小青身上飘开,投向了笼在暗夜阴影里的桑老四。
“啊?啊,呵呵。”桑老四像被唬了一跳,回话出奇的大声。
破庙内的吵骂声亦倏然提高了八度。
“你嫌我这个表弟丢脸喽?还认别人做弟弟。不过人家那么年轻,师傅都和你我同辈,你还一口一个展贤弟……”
“啪——”耳光响亮。
一阵沉默之后,传来傅岫烟低低的声音,“今天什么日子?”
“春分啊……对了,每到春分、秋分你都要入密室帮他运功调息……表姐,你们到底在练什么功啊?”
“你闭嘴!”
“你和那老太婆双修?恶心呃你!”章无技一把推开黏在肩头的展青阳,用力拍了拍被他靠过的地方。
“姐姐,什么双修啊?”小青晃着章无技的胳膊,饶有兴致地问道。
“就是很坏很坏很恶心的事情!”章无技做了个呕吐的动作。
“哎呀,怎么把公子推倒在地呢?”桑老四很紧张地跑过来,一把扯起展青阳,叨念道,“人命关天啊,顾不得了、顾不得了……”抬脚竟要往破庙里去。
“你干什么?”章无技不曾料到这一出,欲起身去拦,却被小青一把抱住了胳膊。
就在一瞬间,桑老四趔趄倒地,本还烂作一滩泥的展青阳一跃而起,推开瞠目结舌的小青,拽起结舌瞠目的章无技,向着迷离的夜色里奔去。
“你一直在装死啊?活死人?!白雅柔教你的吗?知不知道你很重啊……”章无技僵硬的脸部肌肉才松懈下来,便尽兴地投入了谩骂。
展青阳也不回话,只拽着身边这个不断发出噪音的女人狂奔。
“傅坛主!我看见展坛主了!”远远地,传来桑老四癫狂的喊叫。
“他认得你?他也是缁衣教的人?”章无技满腹疑云。
“我不知道啊!傅岫烟轻功比我好……对了,你带我跑,你来带我跑!”展青阳捏着章无技的腕骨,眼里闪出令人恐惧的寒光。
“好、好……”章无技竟被这骇人的眼神镇住,嘴里答应着却使不出千脚门的腿功,双耳一动,木然道,“傅岫烟轻功真的不错哦,貌似往这边来了……”
“快啊,被抓了就见不到郑有涯了!”展青阳话音刚落,便觉被一阵风带出去好远。
浓黑的天幕下,雨势减收,瘴气却愈发浓重。
“跑不出去啊,怕是……怕是遇着鬼打墙了……”章无技满头大汗,拽着气喘吁吁的展青阳与夜雾周旋,不知不觉又回到了乱坟岗。
“展贤弟,展贤弟,真的是你吗?你跑什么啊?”
刚要歇脚,傅岫烟催魂似的唤声又隐隐传来。
“躲一躲吧。”展青阳提议。
“躲哪里啊?现在野草还没脚板高呢,上树吗?”章无技问道。
“那里!”展青阳指着坟堆旁几具破败的棺材。
“要死啊你!”章无技顿觉毛发倒立。
“放心,里面的朋友早就去纠缠那些盗墓贼了,走罢!”
虽然棺材是空的,章无技仍觉得异怪无比,潮湿的棺木里弥散着一股腐朽的味道,渐渐混进丝缕淡淡的甜腥,正随着展青阳谨慎的吐息隐隐袭来。又是那血的气味。
“你的内伤……”章无技刚要发话,便被展青阳制止。
“嘘——”展青阳将中指竖在唇上,屏息凝神,透过棺盖的缝隙朝外张望着。
“展贤弟!”傅岫烟拽着桑老四轻飘飘地在坟地前落下,倩女幽魂似的呼喊着。
“傅坛主,刚才还看见人影来着……”桑老四状似比傅岫烟还急。
“你不是在骗我吧!你这老儿古怪得很呐!”傅岫烟收起焦虑的神色,怒目瞪着桑老四。
“傅坛主!”桑老四竟跪倒在地,捣蒜一般的磕头,“属下桑老四,乃缁衣教‘博闻阁’下属的‘蛛人’,一直扮作樵夫与天都派的厨娘董姨接头,可前几日……董姨遇害了。”
“董姨?”傅岫烟蹲下身来,一把拽住桑老四的衣襟,“那个棺材里的天都派厨娘竟然是我们的人!?”
“是、是的,她便是以前的董坛主啊。”桑老四大气不敢出。
“董小轩……当日不辞而别,竟然身负着孟教主的重任……”傅岫烟的脸在浓雾的渲染下阴一阵白一阵,似笑非笑地抽搐着嘴角,忽而阴森森逼问道,“教主派她去天都派做什么?”
“属下不敢多问,此事只有孟教主、董坛主还有‘博闻阁’的两位阁主知晓,属下只是众多‘蛛人’中的一个,负责在董坛主和另一组‘蛛人’之间传递信件。”桑老四大汗淋漓。
“如此信任你们这些‘蛛人’,莫非……教主喂你们吃了‘噬心虫卵’?”傅岫烟抽了口凉气。
“傅坛主救命啊,本来每隔三个月董坛主就会赐我们缓解疼痛的丹药,可如今……”桑老四捂着心口道,“再过几日就到发作的期限了,傅坛主救命啊!”
“孟教主竟连‘博闻阁’的秘药都传了董小轩?”傅岫烟一甩袖,震得满头珠翠叮当乱撞,没好气道,“你回去找两位阁主讨要罢!”
“属下脚程慢,怕是回不到鬼母山就要疼死在途中了!”桑老四带着哭腔喊道,“前些日子,属下得知傅坛主驾临天都派,欢喜得很,便携女儿前往拜见。不过坛主您贵人事忙,不曾留意属下。属下心灰意冷,只得与女儿日夜赶回鬼母山,岂料途中看见天空绽起金色的烟花,想是定有教中要人在附近办事,故而喜不自禁地赶至破庙,先是遇见了一对男女。那男的很是眼熟,当时还不曾确定他的身份。后来傅坛主来了,与陈统领的谈话间提到了展坛主,属下这才想了起来。”
“真的?”傅岫烟将信将疑。
“属下不敢欺瞒傅坛主!”桑老四赌誓般说道,“属下先想,展坛主不省人事,怕是被那女子挟持,属下时刻都在伺机搭救……可后来,展坛主却自己跑了……傅坛主,属下向您提供这一线索,还望您高抬贵手,救属下一命啊。”
“可现在我并没有看见展青阳啊。”傅岫烟向夜色里搜寻,露出失望的神色。
“表姐!”陈镇雷屁颠屁颠跑了过来,两撇胡须随着脸上的横肉一齐晃动,活像条滑稽的鲶鱼,他耀武扬威道,“老头儿你别作怪啊,你女儿在我手里!”
两名缁衣使提着剑,一左一右挟着泪流满面的小青,正缓步走来。
“小青?!”桑老四拽着傅岫烟的衣袖嚎道,“小青还没满十八岁呢,看在小女儿的份上,请傅坛主发发慈悲罢!”
傅岫烟被晃得心生烦躁,甩袖怒吼道,“我算是明白了,你这‘蛛人’心机颇深,听到我与陈统领的谈话,顺势编这一出来骗取解药!”
“那对男女……傅坛主你也看见过,总不是我生造出来的吧。”桑老四辩解。
“你和其他‘蛛人’演戏骗本座也说不定啊?”傅岫烟阴笑道,“解药我没有,不过呢,我可以送你们父女去地府找董小轩要!我堂堂地字号坛主,送你们两个卑贱的‘蛛人’上路,就当行善积德了。”
“啊?”桑老四在傅岫烟腾起的掌风下瑟瑟发抖。
“爹!我们不求她。小青本就一直思念姐姐,马上便可以团聚了……”小青柔柔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