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章无技脱不了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郑大哥,你切了我的右臂吧,莫要耽误了行程。”女子用温柔的语调说着可怖的话语,缓缓扭过头来,一股风过,吹散覆在她面颊上的发丝……
“丰雪衣!”章无技大叫着睁开了双眼,耳膜里满是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一滴汗珠自额头滚落,定在鼻尖摇摇欲坠。挣扎着站起,却满身穴道初解的酸麻,洞壁清泠如冰的触感教她忆起方才的梦魇,柴火的余烬就在脚边,正袅袅升起一缕幽寂的蓝烟。
“你醒了?看来时间算得刚刚好。”有人自洞外走来,正是展青阳,此刻的他宛若新生,长发高高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黑袍长靴简洁庄重,衬得身材格外颀长。若不是身上斜绑着一个青布包袱,当真有王孙公子之风仪。
“昨天夜里竟敢打晕我。瞧瞧人模狗样的,你是去劫道了,还是去泡澡美容了?”见眼前之人龙马精神,章无技瞪着双眼掩饰内心的恐慌。
“我没有劫道,只是回‘听松居’客栈拿回自己的行头和盘缠。泡澡了,但没有美容,在下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展青阳摇摇头。
“怎么就没有顺道去‘天都派’投案自首呢?”章无技叉腰斜目。
“若去自首,我怎么会不带着你呢?章姑娘大义凛然捉了在下,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展青阳抱着双臂,嘴角微微牵动。
“好啊,我们现在就去。”章无技顺势接话。
“哎呀,杀人偿命,我这一去再也不能回头了。”展青阳面露愁容,央求道,“人道是官衙黑暗,却会给临刑的死囚一顿好饭。更有甚者,如若死囚是家中单传,还会允许其家人配以女子传承血脉。在下也是将死之人,去之前总也该享受一番人生未尽的乐趣……章姑娘菩萨心肠,不比那些穷凶极恶的官差……”
“拉屎放屁!”章无技红着脸啐道,“我章无技夜叉心肠比官差还毒!你人生未尽的乐趣到地府找鬼婆娘圆去吧!”
“鬼婆娘?你让我携着鬼婆娘去游酆都城?不好不好。”展青阳摆手摇头,一脸无辜道,“我还是比较留恋这九州胜景。哦……莫非你以为我想与你……”
“呸!我什么都没想!你住嘴!”章无技火辣辣的尴尬,欲盖弥彰提高嗓门。
“我倒是极想请章姑娘作陪,游一游这人间美景,这样死也瞑目啦。”展青阳颇为得意。
“除了天都派,我哪都不去!”章无技倔强地扭过头。
“方才是在下不对,冒犯了章姑娘。这样吧,我讲个笑话给你听。”展青阳扶着额头想了片刻,道,“昨天半夜我潜回‘听松居’,收拾停当刚要离去,却听见楼下响起很大的拍门声。我透过地板缝一瞧,来了个胖和尚。小二抱着门板问他,‘大师怎么这会儿才来投栈?’胖和尚合掌念道,‘阿弥陀佛,贫僧法号‘心澄’,来替俗世的朱晚照偿还未了的债务。’……”
“嘿,朱晚照?”章无技想起那颗浑身香喷喷的“肉圆”,不禁扑哧一笑。
“这样就笑了?好笑的还在后头。”见章无技笑出声,展青阳信心满满地继续描绘,“这胖和尚原来就是昔日的‘赤焰神龙’朱晚照。小二数过银钱又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一边勾着账本一边道:“若每个客官都像大师这般守信就好了……你看这天字五号房的,这个什么什么和黄岳郎,人都失踪好几天了,也不退房结账。无良恶民,他们的开销早就超过了押金,掌柜的恨不得扎小人咒死他俩。’”
一时无声,章无技首先打破沉寂:“没啦?”
“嗯。”展青阳点点头,“那什么什么其实是我,当时用草书写的。他扎小人也咒不到我。”
“真好笑啊……”章无技打了个寒战。
“那我再讲一个。”不等章无技打断,展青阳已自顾自说了起来,“我从窗口跳出去的时候不小心崴到了脚,所以找了个拐角休息片刻。岂料这时对面巷口冲出来一对男女。女的疯了一般的跑,男的发狂似的追。最后那女子跌跪在地,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就撕。男子从背后钳住她,两人拥在一起似是哭泣。那男子好像在安慰女子,说带她去一个什么地方。你猜他们要去哪里。”
“真是怪人遇怪事啊……那对男女怕是该去疯人岛吧。”章无技翻了几遭白眼。
“哎呀,疯人岛,很贴切啊。因为我听那男子唤那女子疯(丰)姑娘呢。”展青阳拖长尾音。
“丰姑娘?”章无技心下一紧。
展青阳欣赏着章无技紧张的神色,悠然笑道:“不过那男子正常得很,疯(丰)姑娘叫他做正(郑)大哥哩。”
“他们要去哪里?”章无技咬牙问道,眼珠里映着梦中的风雪,却是血红色的。
“抚慰癫狂的女子当然是带她游山玩水了,那位‘正大哥’是位极有情致的人呢,说得那位‘疯姑娘’破涕为笑,书也不撕了。呵呵,就连在下也萌生了踏春的念头。说真的,章姑娘与我同行吧,指不定哪天有缘就和这对‘正’男‘疯’女遇上了……”展青阳扬着得意的剑眉。
“现在就走!”章无技掠过展青阳径自走向洞外。
展青阳跟了出来,迎着凌晨的冷风咳了几声。
章无技倏然回首,目光如两道冰箭朝展青阳戳来,“你如果敢骗我,我会把你踩成烂泥!”
“在下所言俱实。”展青阳揉着胸口笑道,神如纯良的少年。
“那就好,跳个窗还会崴了脚的……病鬼。”章无技一副“我看穿你没康复”的得意状,潇洒地甩头走去。
“等等啊,如果想见到那位‘正大哥’,你不是应该跟着我才对吗?”展青阳没好气地赶了上去,这“千脚观音”迈开了脚还真是步步生风。
章无技和展青阳,这对奇妙的组合在死寂的山道上无言而行。晨风悄悄掀开二人头顶的灰幕,露出一角柔和的粉白。
第十九回 同途异梦 (中)
春渐浓,雨后的山野绿意融融。天空涂着一层银灰,春雷匿在其间,时远时近地闷哼着。
章无技甩着一棵野草,默默跟在展青阳身后。展青阳步伐迟缓,呼吸沉重,内伤似在一日日地加重,而他却硬挺着在绵延的野道上风餐露宿。
“不走市集官道,你那些银钱又有什么用?”章无技忍不住发了话。
展青阳边走边道:“走官道市集看的都是摩肩接踵的人群,哪有这空山新雨来得惬意?再说你不是想见‘正大哥’么?”他刻意压低嗓门,似在保存气力。
“若是游山玩水,那对男女为何不选苏杭名胜,不选山川大泽,偏要在这无名野道间流连?”章无技冷笑道。
“看来你是个恪守妇道的女子,不懂风月旖旎。若是男女偷情,无名野道只怕是最好的去处。”展青阳抬手划过方圆十里道,“雨润空谷,绿泪红妆,岂不美哉?”
章无技顺着他的手势放眼望去,绿茸茸的地里盛放着一株株猩红的花朵,仿佛一个个勾魂摄魄的妖异美人,诱惑着情郎来采撷,顿时没好气道:“有什么可美的?这石蒜花我见多了,每到春秋两季,千脚门庭院的墙角下一茬一茬的。”
“石蒜?”展青阳驻足回头,啧啧道,“大蒜?好粗鄙的叫法。”
章无技飞身踏入花丛,顺手拔起一支,嚷道:“看这花冠,张牙舞爪好比妖妇,花茎上一片叶子都没有,绿绿的一根管子,不就像大蒜么?”
“像像像。”展青阳慢慢走近,笑道,“我小的时候,听娘亲叫它‘曼珠沙华’。后来,师傅又叫它作‘彼岸花’……”
“你娘亲难不成是异域女子,说的话好生奇怪……‘彼岸花’确实比‘石蒜’好听,这花原是开在你师傅家河对岸的啊。”章无技讪笑道。
“呵呵呵,非也。”展青阳忍不住笑了,“这花开在春分、秋分时节,而春分和秋分又叫做‘春彼岸’和‘秋彼岸’,故而得名‘彼岸花’。”
“哦……鬼名堂还不少呢。百里师兄更有创意,他叫这花‘鬼手’,什么‘红鬼手’、‘金鬼手……”章无技忆起童年时代,不由绽露笑颜。
“那郑有涯呢?”展青阳冷不丁一句话泼过来。
章无技一时语塞,自打与这厮结亲,鲜有风花雪月的记忆留下。“要你管!”回头便将手里的那株红花甩到展青阳脸上。
章无技本是一时赌气,并未使上内力,岂料这一甩却令风云变色。
但见那展青阳蜷着身子抽搐起来,浑身腾起一股混乱的气流,周遭花草乱飞。
“你怎么了?”章无技一时慌了神,试探着接近。
展青阳抽得浑身骨节“咯咯”作响,脸上的汗珠竟横着游走。最终,他咆哮着呕出一滩紫血,闭上了翻白的眼珠……
“喂!”章无技推着在地上烂作一滩的男人,无助地四下望了望。抱他走?男女授受不亲!望着一地纷乱的‘彼岸花’,莫名地想起梦中丰雪衣猩红的右臂……“人命关天!”章无技醋海兴涛,一咬牙,背起了地下的男人。
一路疾行,春野里的红妆绿泪皆晕作旖旎的色块。章无技负者展青阳的重量,气喘吁吁道:“游山玩水……你还真会找人,找了我这个比马还快的‘千脚观音’。”背上之人却连呼吸的回应都不给。
又行了一程,顿觉右足阴阴的痛,连日的奔走,山野的湿气早就渍入鞋袜,脚底板的未愈的旧伤怕是又开裂了。“郑有涯……”章无技的心隐隐作痛,药膏和纱布还在丈夫身上,此刻怕是在为丰雪衣包扎右臂吧。
一程又一程,章无技迷惘地飞奔着,始终找不着通向市镇的道路。
“照这样走下去,倒愈发像我去年去山西鬼母山的路径了。”天色渐暗,章无技在一片乱坟岗前停下脚步,侧头一看,展青阳的头还耷拉在自己的肩上,“喂,你是想把我引去鬼母山吗?”展青阳自然没有回音。
暮色降临,阳消阴长,坟地周围瘴气渐浓。
“这种状况,若是睡在这毒气地里肯定没命。”章无技背着昏睡之人自语道,“上次来时,不远处倒有个废弃的土地庙,这边?好像是那边……”
章无技凭着记忆和直觉东闯西撞,终于在浓黑的夜色里见到了久违的土地庙。“到了!”章无技欣喜地叫着。
此时的天幕里升起一朵灿烂的金花,辉耀着瞬间的喜悦,章无技背后的展青阳不知何时已然醒来,他木然望向夜空——那朵烟花逝去后留下的残像……
这间破庙应是常有樵夫猎户来歇脚,除了泥塑有些灰蒙之外,地下拾掇得颇为整洁,还高高地堆着一摞干草。将展青阳安置在干草垛里后,章无技折了些枝桠回来生火。
连日来时不时的一阵雨,树枝皆被浸湿,章无技掰着火折子点了许久也未见火苗。展青阳歪在草垛里看着,刚要开口,庙门外就有了响动。
“哟,有人捷足先登了。”进来的是一名干瘦的老者,发须花白,目光炯炯,一身粗布打扮,腰间别着一把斧子,背上扛着一捆柴火。
“老人家好。”章无技颔首示意。
“爹,放下吧。”随后进来一名身材苗条的花衣姑娘,帮着老者卸下背上的重负。
这是一对父女,老头子叫做桑老四,是个靠贩卖柴火为生的樵夫,他那女儿名唤小青,时常跟着爹上山摘采菌菇。二人帮着章无技点燃了柴火,还拿出干饼和清水来分食。
“姐姐吃这个,甜的。”小青递过一块圆圆的面饼,冲着章无技一笑,露出甜美的酒窝和洁白的牙齿。
“谢谢。”章无技接过面饼,打量着眼前这名纯朴俏丽的少女,说不出的亲切。
“哟,那儿还躺着个人呐。”桑老四盯着草垛子瞧了又瞧,唏嘘道,“那位公子脸色很差啊。”
“嗯,我哥得了重病,夜里寒凉不好赶路,准备明日一早带他去市镇找郎中。”章无技拎着水壶走向展青阳。试图喂水,对方却毫无反应。
章无技叹着气回身,问道:“桑老伯,你知道走哪条路去市镇最近吗?”
“呃……”桑老爹刚要发话,庙门外呼啦啦涌过来一大帮人。
打首的是一名虎背熊腰的汉子,眼下一片浓黑的阴影,煞是怕人。他拍打着身上的水珠,嘟哝道:“非要走这野道,车轮子都陷到泥里去了,好不耽误时间!”
“二哥莫要抱怨了,雨一停就继续走,明儿也就到家了。”紧跟着的是一名耷眼皮的白面文人,只见他回首嚷道,“把马遮严实了!”
“好嘞!”外头,忙碌的人声里夹着偶尔的几声马嘶。
“外头下雨了?”章无技笑问,算是和陌生人打个招呼。
“他娘的,下得还不小,马都不肯走了……”汉子啐骂道。
“二哥。”白面文人按着汉子的肩,不叫他再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