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很好，不过中了迷香需要调息。我自有安排，你不可妄动。”董小轩并不知徒儿的鬼心思，微微笑道。
“董姨！”忽而自门外传来一名女弟子的喊声。
展青阳一惊，旋即拍桌借了个力，循着墙壁踏出几个漂亮的步点，跃上房梁屏息俯卧。
董小轩看着徒儿的身法一度愣住，直到拍门声再度响起才回神去开门。
那名女弟子不过是嘴馋来找董姨开小灶。董小轩满脸堆笑应付着，允诺稍后做好送到她房里，等着打牙祭的女弟子欢天喜地跑了回去。
展青阳从梁上翩然落下的一刻，董小轩幽幽道：“傅岫烟教过你武功？你刚才那几步走的是她的路数。”
“师傅走了之后，全靠傅坛主悉心指点。”展青阳一丝苦笑。当年董小轩一走了之，自己这个没了师傅庇护的毛小子处处压抑，说起来，倒是地字号分坛的傅岫烟关照有加。
董小轩一阵纠结，凭傅岫烟的为人，定是受了孟惊鸿之命才肯放下身段眷顾别人的徒儿，孟惊鸿为何偏偏要托付傅岫烟呢？莫非傅岫烟也是他的红颜知己？一时间竟如同少女般胡思乱想起来。
展青阳心中亦泛滥着酸楚的情绪，从年少率真到老成隐忍的成长，既爱且敬的师傅丝毫不曾参与，予以扶持的却是那本不相干的傅岫烟。孰轻孰重？好生茫然。
“有涯，我不涂那药膏了！”章无技缩着脚直往被窝里躲。
“又怎么了你？”郑有涯颓然歇坐在床边，仿佛一个被女儿折腾坏了的父亲。
“涂了什么‘珍珠膏’之后脚又痒又痛，丰雪衣不会害我吧！”章无技掀开被角露出两只眼睛。
“小人之心，堂堂一个掌门会如此明目张胆害你？”郑有涯不可置信地摇着头。
“有何不会？”章无技声音越来越低，“我之前在擂台上不也明目张胆把她揍成那样……”
“这个……要不现在就向丰掌门辞行，我带你去找郎中。”郑有涯倒也不敢大意。
“不走啊！我还没找白雅柔那个女魔头……啊！”章无技突然一声大叫。
“之前还说是怕百里长风对丰掌门不利，你看看……”郑有涯悠悠道。
“别打岔！说到白雅柔，我想起来早上那个‘王二’了！”章无技坐起身来摇着郑有涯的手臂，嚷道，“去年在缁衣教接待我们的那几个坛主啊！你还记得吗？”
“记得有三个，一个留着络腮胡总是笑很大声的中年男子，貌似叫彭羽关。一个扫着翠眉的妇人，微微发福且盛气凌人，叫……傅岫烟。”郑有涯回忆着，恍然大悟道，“是了，那个最年轻的！我之前在客栈见过的原来是他。”
“那个总挂着微笑话却不多，形容倒像个世家公子的……展青阳！”章无技灵光一闪，“当日黑袍长靴端的是潇洒，如今被白虎帮那店小二服糟蹋得都快认不出了。”
“看来缁衣教的人行动了，再想想之前那个背着白雅柔的‘女弟子’……”郑有涯沉吟道。
“快去告诉丰雪衣，那个大傻妞还蒙在鼓里呢！”章无技似忘记了脚还又痒又痛，骨碌下了床，扯起郑有涯便跑。
美人堂一片喧哗，丰雪衣带领一干师姐妹护着上官莲的灵柩，对面则是方战率领的青冥剑宗弟子和童自贤打头的白虎帮帮众，一个个咄咄逼人，别说对死者的敬畏，就连一丝友善都不剩。
“丰掌门，我们的人在你地盘上出了事，你怎么解释？”发话的是童自贤，他一挥手，两个弟子便将一名被剥了外衫的尸体抬入堂内。
“童帮主，此事……此事定有误会。”丰雪衣第一次面对兴师问罪的阵仗，不由内心发虚。
“还有我们的人！”方战冷眉一挑，手下亦将宋易湿漉漉的尸体抬了进来。
“这……”丰雪衣一见宋易的尸体，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清早的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
“易儿不过找你说说话，你们小儿女之间即便有不当之处也罪不至死，你竟然下此毒手！”方战直指丰雪衣。
丰雪衣一时语塞，头脑嗡嗡作响，心里拼命对自己说，“丰雪衣，你是天都派掌门，要端得起扛得住！”稍稍定神之后竟梳理出了破绽，故作镇定道：“宋大哥和我之间的小事，方宗主怎会如此清楚？难不成宋大哥连这种事情还报告您？”
“是啊，方宗主……”童自贤火上浇油，在方战耳边戏谑道。
“你！”方战恼羞成怒，抽出背后的青冥宝剑向丰雪衣挥出，这一挥运足全力。
如虹剑气扫过，站在阵前的却换成了罩着素纱的绿衣女。“方宗主，如要我们掌门赐招，得先问过我。”绿衣女受过一招却纹丝不动，脸上挂着轻蔑的笑容。
方战大愕，暗忖道，天都派深藏绝学果然并非传说？之前宋易主动请命，假借调戏去探丰雪衣的脉门，为的就是打探天都派武功的虚实。
童自贤亦在心中打了通鼓，早就听说天都派掌门暗藏绝招，如今连一个普通的门人都身怀这般功力，更不消说她们的掌门。看来之前上官莲那老狐狸果然是在装疯卖傻。
方战与童自贤被半路杀出的绿衣女镇住，你看我我看你，皆不敢上前向丰雪衣寻衅；一时间成了僵持状态。
“绿衣？”丰雪衣颤抖着走向绿衣女，伸出手却迟迟不敢接近，生怕眼前人一触成灰。
绿衣女偷偷地向丰雪衣使眼色，故作镇定道：“他们扰了师傅清净，不宜再留此地，请掌门师姐速裁！”
丰雪衣望着绿衣女渐沉的脸色，心里暗叫不好，面对众人却又强作精神，朗声道：“诸位，敝派与大家历来交好，又怎会出此毒手？今日种种，只怕事有蹊跷。丰某自知资历尚浅，但求各位看在先师的面子上高抬贵手。给我三个月时间，到时……绿衣！”
“啊……”但见绿衣女捂着胸口不住地向外倾吐黑血，脸上的五官几乎扭到一处。
霎时间一片哗然。
“绿衣！”丰雪衣的庄严凛然瞬间崩塌，抱着绿衣女跌堕的身躯跪在了地上，“傻瓜……傻瓜……以前再平常不过的打斗你都躲在我身后，这一次你真是寻死来了？”
绿衣女痛苦地闭着双眼，抽搐着嘴唇喃喃道：“当了掌门废话就是多，你直接说声‘滚’不就好了吗……我撑不了那么久啊……”又哼了几声，吃力地将头扭过，眯起眼缝望向上官莲安躺的乌木棺材。
“绿衣！绿衣！啊——”面对姐妹的生死，丰雪衣终于失态，旁若无人地放声大哭起来。天都派女弟子们慌作了一团。
“竟敢在老夫面前瞒神弄鬼！”方战满脸阴霾，扬腕挥剑。身后一干弟子皆仗剑排阵，只等一声令下。
“今日老夫便替弟子讨回公道！”童自贤挪了个弓步，摆起猛虎扑食的造型。周遭一群“小老虎”亦张牙舞爪、嗷嗷乱叫。
下一刻，上官莲的灵堂前兵卒乱斗，拳脚剑光间，天都派众女弟子如残花般丝缕凌乱。
丰雪衣一手抚着昏死在地的绿衣女，一手紧握玉女剑，瞪着乌沉沉的棺木一丝自嘲的苦笑。身后，方战的剑气在逼近，童自贤的爪风在呼啸。玉女剑出鞘，闪过一道绝望的寒光，丰雪衣挥剑回身的那一刻，闭着眼发出凄厉的叫喊，“师傅——”
突然，隔着眼睑感受到了光的亮度，“师傅？”丰雪衣睁开眼，仿佛看到了光芒闪耀的极乐世界。金芒渐敛，看清一个男子的背影，宽肩阔背，猿臂蜂腰，正高举一柄金刀与方战与童自贤抗衡内力。
“丰掌门？”章无技推了推木讷的丰雪衣。
丰雪衣转头望向章无技，再度落下泪来，为何总让这个女人看到如此难堪的自己。
郑有涯那头正是一招抵过之时，以“仁者一刀斩”对决两大宗师的内力，不觉有些吃力。
“仁义金刀”出鞘，堂内瞬息间停了动静。
郑有涯望着灵堂前的狼藉，皱眉道：“二位前辈，何必出此狠手？”
章无技双耳一动，站到丈夫身边道：“方才来的路上我就听到你们吵嚷了。丰掌门会笨到在自己地盘上杀死盟友？你们老糊涂了！”
郑有涯望着憔悴不堪的丰雪衣叹了口气，转而向着众人道：“目前缁衣教玄字号分坛的坛主已经混入此地，有些事情怕是与他有关。”
众人神色张皇地相互望着，窃语不断。
“莫要在这里危言耸听！你们夫妇二人是退出江湖的人，却在这里偏帮天都派女流，好没道理！”方战喝住散乱的众人。
章无技挑眉瞪眼道：“退出江湖的是‘仁义金刀’，我‘千脚观音’可没宣布退隐！”
“夫唱妇随，难道你还要放肆不成？”方战厉声呵斥。
“好吧好吧，他虽然封刀退隐，但今天不还是动了刀？退了可以复出的嘛。”章无技笑道，“咱就按江湖规矩来办！江湖上的规矩是一命抵一命，你们两条人命而已，犯得着把人家一帮姑娘打成这样吗？”
“若想息事宁人，她们也得赔两条人命！”童自贤捻着胡须发了话。
“那已经解决啦。”章无技眨了眨眼睛。
“你说说看死了哪两个？”童自贤指着一地呻吟中的受伤女弟子。
“一个在那里。”章无技小心翼翼戳了戳棺材，心里默念道：阿弥陀佛，不敬勿怪，死你一个保你一堆弟子，不亏不亏。况且你本就死了。
“啊？”不仅仅是童自贤和方战，连郑有涯和丰雪衣都目瞪口呆。
“还有一个在那里喽，都那样了，早晚的事吧。”章无技又点了点僵在地下面如死灰的绿衣女。
“歪理！上官莲根本不能算！”方战挥袖嚷道。
“就算上那位姑娘一条命吧，不过那是方宗主下的手，顶多抵了青冥剑宗的命债。”童自贤冷冷道。
“你还想杀一个人？”章无技怒道，“不分青红皂白，太过分了！”
“要么再给我一条命，要么……”童自贤瞥了一眼苍白无力的丰雪衣，冷笑道，“把丰掌门的一条手臂给我。用天都派掌门的一条手臂换我白虎帮小弟子的一条性命，童某也是可以妥协的。”
“你……”章无技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我给你手臂！”丰雪衣霍然冲到童自贤面前，近乎疯狂喊道，“不要再伤害我的门人！”
“丰掌门爽快人。”童自贤哈哈大笑，抽出腰间一柄精致的短剑，露出野兽般嗜血的目光。
丰雪衣默然闭目，白衣长发、玉颜凄绝，这般受刑前的美人，无形间激发着男人蹂躏或保护的欲望。
童自贤一步步逼近，仿佛猛虎循着血液的甜腥接近受伤的猎物。
童自贤挥剑一刹那，章无技几欲管不住腿脚上前阻拦，迟疑间，猩红喷薄，落地的不是丰雪衣的臂膀，却是自己的心。
郑有涯一刀挑开童自贤已经见红的短剑，将满肩鲜血的丰雪衣揽入怀中。
“坏了江湖规矩的都该死！”童自贤暴跳如雷，挥着匕首直刺郑有涯。
章无技长腿一扫，直将疏于防备的童自贤绊了个趔趄。
那厢方战又有动作，章无技看在眼里，飞起一脚勾住方战的腰身。“有涯快走！”
“臭婆娘！”方战破口大骂，反手钳住章无技的脚踝，往地下猛地一撩。
下巴磕地的一刹那，章无技看到了郑有涯跃出门槛的脚，还有丰雪衣垂荡的裙边。他是抱着她出去的……全身都重重落了地，唯独那颗才落地的心又悬了起来。听得方战又骂一声“泼妇”，背部穴道即被剑柄重重叩击，章无技两眼一黑，在虚浮中彻底沉了过去。
第十八回 歧路之始
睁开双眼，四下漆黑一片，章无技动了下筋骨，隐隐嗅到一股血腥。
“这是哪里啊……”双手试探着四下摩挲，砂石的质感自指尖传来，章无技意识到自己大概身处山洞之中，翻过身来匍匐挪动身躯，循着血腥的味源摸了过去。
“噗——”短促有力的吹气声过后，幽冥中突现一缕微光。章无技赫然抬头，只见一名举着火折子的男子病歪歪地靠在对面粗糙的石壁上。
“你醒了？咳咳咳……”男子按着胸口一阵咳嗽，空气中的血腥味愈发浓重。
“展……展青阳？”章无技借着火光看清了那人的脸庞，不由大惊。
“章无技，难为你还记得我。”展青阳微微一笑，完全漠视对方的惊恐。
“你、你……”章无技挣扎着站起来，抬脚掀起一股碎石子朝展青阳砸去。
“你要杀我？”展青阳只是微微偏过头，任由碎石击打。
“我怎么会和你在一起？这是哪里？天都派的命案是不是你做的？别装得跟小媳妇儿似的。你说话你说话你说话！”章无技瞬间扑将过来，揪着展青阳的衣衽一阵推搡。
展青阳被摇得几欲散架，语不成调地重复着几个字：“你的、你的、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