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了一抷黄沙,散成了尘埃。
可惜,此时的曹植并不能参悟此间种种,他只是看着案上酒樽中残余的清亮酒水和曹丕给他加封的诏书,暗叹自己做了场光怪陆离的梦。
已是新年,浓重的喜庆之感在许昌城内弥漫开来。
司马懿抱臂看着家仆如往年一般在门首插上芦苇,在门鼻子上挂好桃木,心里却总有股隐隐的不安,眉头便跟着蹙了起来。
“父亲?”注意到司马懿凝重的面色,司马师放下手里的活儿走到他身边道:“何故愁眉不展啊?”
摇摇头,司马懿状似不经意地叹道:“没什么,大概是人上了年纪后,就总喜欢想些虚无飘渺的东西吧。”
望着在府门口点爆竹的司马昭,司马师眉眼间柔了柔,嘴上却毫不怠慢道:“父亲是在担心圣上东征铩羽的事吧?”
转头看了眼愈发成熟睿智起来的长子,司马懿笑道:“君王战败,做臣子的岂有不惶恐的道理?”
唇角的弧度透着一丝了然,司马师也不再继续深入这个话题,只兀自道:“听说圣上要来这里了,想是这两日该到了。”
眸色一暗,司马懿“嗯”了声,没有下文。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觉得外面的爆竹声实在吵人,便索性转身回了书房,继续拟写起未来数年讨伐吴蜀的计划来。
司马师盯着司马懿离去的方向出了会儿神,便被府门口的吵闹声唤回了思绪——司马亮和司马昭不知何时又打作了一团。无奈地用手扶了下额头,司马师走到比自己只小两三岁却依旧顽劣的司马昭身边,出声止道:“阿昭,你怎么又欺负阿亮了?”
一眼就看穿了他眼底的笑意,司马昭深知自家兄长素来偏袒自己,所以根本没有悔过的意思,掸掸身上的土,他眯眼笑道:“阿兄。”不等司马师有所反应,他回手便重重弹了下司马亮的脑门,而后坏笑着跑开了,留下自认倒霉的司马师如往常般替他收拾烂摊子。
转眼就到了初五,街道上又有不少人开始放爆竹,被突然响起的爆破声惊得手上一抖,司马懿颇为恼火地将竹简丢到一边,起身去关窗子。
“老爷,不好了。”伴着又一声爆竹声,一个家仆破门而入。
没有心思责怪他的失礼,司马懿脑中神经一绷,急忙问道:“怎么了?”
气喘吁吁地抬起头,那家仆回道:“有守门官来报,城门崩塌,惊扰了圣驾。”
心下颤了颤,司马懿上前几步道:“可有伤到圣上?”
“这倒没有,只是听说圣上受了惊吓,圣体违和,给您留了封诏书,转道回洛阳了。”说着,那家仆呈上了刚刚拿到的诏书。
听说曹丕没有受伤,司马懿这才松了口气,接过诏书,他沉声道:“我知道了,退下吧。”
待房门合上,司马懿才展开诏书,喃喃念道:“吾东,抚军当总西事;吾西,抚军当总东事。”明明是无上的权力与信任,他却从中读出了诀别的味道。
细细回忆着曹丕这些年的各种反常举动,司马懿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不安,推门走出书房道:“备马!”
坐在车厢中听着外面传来的熟悉声音,曹丕深深叹了口气,有些安慰又带些愁情。探身下了马车,他扶起司马懿道:“朕御驾亲征,爱卿于后方尽忠职守,使朕毫无后顾之忧,何罪之有?许昌城门猝然坍塌,乃年久失修之因,非卿之过。”
抬头对上曹丕苍白却还算精神的面容,司马懿艰涩道:“陛下无恙便好。”
与他对视片刻,曹丕转头对张颌道:“儁乂,就地扎营吧,朕有话和仲达讲,不必叫人跟来。”
犹豫了一会儿,张颌抱拳道:“末将遵旨。”
和司马懿各自跨上马,曹丕率先扬鞭往不远处的土坡去了。
在高出地面不少的土坡上勒住马,曹丕侧目望向紧随而来的司马懿,毫无征兆地蹦出一句,“仲达,朕输了。”低垂的尾音,无限落寞。
望着他在夕阳下更显惆怅的眉目,司马懿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趋马走到他身边,司马懿试探地握住他的手,一字一顿道:“臣说过,臣不会让您输的。”
眼神一晃,曹丕无力地笑笑,“可朕还是输了。”
摇了摇头,司马懿从袖中抽出一块绢帛递给他,不疾不徐道:“陛下此行看似无功而返,却已掌握了江左的水路地形、气候变化和他们擅长的作战形式,同时也借此机会试探出了蜀汉的国力。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臣草拟了讨伐吴蜀的计划,虽无法一战便将其收入囊中,却也可以慢慢蚕食他们的疆土。”
默不作声地将绢帛上有条有理地论述好好看了一遍,曹丕喟然道:“难怪先帝会说,非卿不足以吞吴灭蜀。”继而又是一笑,“仲达现在才把这个交给朕,就不怕有人说你以前是在养寇自重吗?”
直视着曹丕的眼睛,司马懿淡淡道:“陛下心里有数就好。”
微微颔首,曹丕露出一个甚为满意的表情。将绢帛还到司马懿手里,他缓缓道:“还有些地方不妥,你再回去考虑考虑,到时候再把完整的计划呈给朕。”
“诺。”应了声,司马懿把绢帛卷好收入袖中,一时无语。
良久,曹丕打破沉默道:“仲达,你叫我一声‘子桓’。”
怔了怔神,司马懿余光扫过即将完全没入天际的夕阳,试了几次,却都没能唤出声来。
落日慢慢收敛着余晖,天色愈发昏暗下来,曹丕的眸子也一点点黯淡了,又等了一阵,他终于开口轻缓道:“没什么,我不怪你。”松开司马懿的手,他调转马头,往土坡下走去,“我们之间,毕竟隔着两条人命,一个司马朗,一个曹彰。”
“子桓……”在喉间酝酿了许久的名字脱口而出,余韵婉转,司马懿看着曹丕的身形倏地僵住,半晌,他很慢很慢地回首,眼角被夕阳照出了一点耀目的光泽,那点光芒飞快地坠下,摔成了破碎的水珠。
“仲达。”曹丕轻轻开言,“我总想,我生命中最艰难的时候,是我还没有当上世子的那些日子,很艰难,可我并不觉得辛苦。”转回头,他无力道:“你回去吧。”
望着曹丕的背影,司马懿蹙着眉,倍觉惘然。策马走到他身侧,司马懿露出了少有的乞求之色,“子桓,再信我一次,给我时间证明。”
凝视着他认真的样子,曹丕点头允道:“好。”
曹丕知道,自己最给不起的,不是信任,而是时间。但他却抑制不住内心的选择与冲动。
就当是我还报给你的欺骗吧。曹丕自欺欺人,快意又悲哀的想。
司马懿走了,带着满怀的希望和重新来过的劲头,他没有想到,所谓的新的开始,其实离结束,那么近。
初夏的星夜,急促的马蹄声由许昌城内传出,一队人马自城门奔出,向着洛阳的方向疾驰而去。坐在马车中,司马懿手握天子诏命,神情凝重。
夜以继日地赶了几天的路,司马懿终于到达洛阳皇宫,与同样受命而来的中军大将军曹真、镇军大将军陈群于崇华殿南堂觐见曹丕。
强打精神端正地坐在软席之上,曹丕静静望了一会儿立于面前的三个人,转头对站在一旁的曹叡,艰难而缓慢道:“此三者悉为朝中重臣,与朕多有深交,亦为我大魏殚精竭虑,是为忠良死节之臣,汝当听之信之。”见曹叡点头应允,他喘了口气继续道:“有间此三公者,慎无疑之。”
“儿臣谨遵父皇之命。”
小幅点了点头,曹丕又望向那三人,沉吟道:“辅政之事,朕便交与三位爱卿,愿汝等忠心尽节,辅佐太子早日歼灭吴蜀……咳咳,不负朕望。”
齐齐跪拜于地,三人异口同声道:“臣等定当鞠躬尽瘁,不负陛下所托。”
讷讷望着殿内的烛火出了会儿神,曹丕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没什么可嘱咐的了,曹操留给他的烂摊子,他已经收拾得妥妥当当。诸侯王越权、宦官乱政、外戚跋扈这些可能亡国的因素,都被他早早地扼杀了。余下的那些细节,他也都在《终制》中作了交代。
视线慢慢落到司马懿身上,曹丕轻轻叹了口气,终是没有说出什么,扬了扬手,他低声道:“朕乏了,你们都退下吧。”
“臣等告退,望陛下保重龙体。”明明都知道曹丕既已托孤,便是时日无多,几人却还是说着客套话退出了崇华殿。
曹叡看曹丕手肘顶在矮案上,单手扶额,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便也跟着他们一起出到了殿外。
在殿门口遥遥回望了一眼,司马懿看着曹丕于烛火之间孤坐的身影,心中不由生出了几丝怅惘之情。转身和曹叡、曹真、陈群施礼告别,司马懿看着几人分道走远了才慢慢迈开脚步,向殿阶之下走去。
一直走到了宫门口,司马懿突然听到身后似乎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隐约还夹杂着呼喊声。停住脚,他反身向后望去,却见是曹丕身边贴身伺候的宫女正向自己跑来。
“司马将军留步。”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司马懿面前,那宫女缓了缓才道:“司马将军,陛下请你到嘉福殿中一叙。”
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司马懿几乎是没有犹豫地颔首道:“有劳带路。”
作者有话要说:1、吾东,抚军当总西事;吾西,抚军当总东事。——出自曹丕《还洛阳诏司马懿》2、有间此三公者,慎无疑之。——出自曹丕《遗诏太子》
☆、今我来思风雨凄,与君长诀洛阳宫
晚风渐起,在这寂寥的宫中穿梭不息,司马懿在嘉福殿前站定,竟没有勇气推门上殿。在殿前吹了会儿风,他摒退了门口的侍女,深深吸了口气才推开厚重的殿门,进到了殿内。
大殿里静悄悄的,香炉中升腾出带着迷迭香气的烟雾,更平添了几分宁谧。步履沉重地走向内殿,司马懿惊奇的发现,殿内竟没有一个内侍或宫女。疑惑之际,就听曹丕疲累的声音自深处的卧榻上传来,“仲达吗?”
应声跪地,司马懿行礼道;“臣司马懿参见陛下。”
手指着榻边的地面,曹丕开口道:“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顿了顿,又补充道:“不是作为君臣。”
起身走到他榻边重新跪下,司马懿伏地道:“我在听。”
缓了口气,曹丕低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铸剑吗?”
一早就知道曹丕爱好铸剑,但司马懿却从没想过原因,只当他是兴致所至。想了想,司马懿如实答道:“不知。”
轻笑一声,曹丕缓缓道:“因为我喜欢它们在我手上千锤百炼,成为利器,为我所用。而每铸一把剑,我都会觉得自己也被铸造了一遍,和它们一样,百炼成锋。”停了一下,他又道:“你知道我最得意的,是哪一柄刀剑吗?”
飞景?流彩?华锋?还是含章?灵宝?素质?飞快地在脑海里搜寻着曹丕给他看过的那些刀剑的名字,司马懿没有注意到刀剑与鞘体分离而发出的摩擦声,直到颈间传来冰凉而锋利的触感,他方才惊觉自己已成为了曹丕刀俎下的鱼肉,榻上那人只需稍稍用力,他便会命丧于此。稳住心神,司马懿既没有表现出害怕也没有反抗,只是静待着曹丕接下来的动作。
满意于他的镇定,曹丕依旧将刀架在他脖子上,“就是这把露陌刀,我最钟爱。你以为如何?”
虽然很清楚曹丕不会真的取他性命,但被这么件利器压迫着到底不好受,饶是司马懿也无法控制背后不断浸出的冷汗。吞了口唾沫,他老老实实道:“臣……我不擅相刀,不敢妄加评论。”
“也是。”随口应和了一句,曹丕终于将刀撤回,收入了鞘中,“手伸出来。”
依言将双手举过头顶,司马懿还是无法明了曹丕的意图。手上一沉,他本能地抬头去看,却见那柄露陌刀已被放入了自己手中。不解地望向靠坐在床头的曹丕,司马懿试图从他眼中看出些端倪,可除去一片晦暗不明的墨色,他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不易察觉地翘了翘唇角,曹丕平静道:“送给你,今后,想用它做什么,你自己决定。咳咳……”捂嘴咳了好一阵,他才再度开口道:“这把露陌刀的名字叫,龙鳞。”
闻言,司马懿顿觉手上重如千斤,叫他几乎握不住那形似龙文的刀。心下虽已隐约领悟了曹丕话中深意,可他还是忍不住讷然道:“为什么?”
目光在司马懿身上停留了半晌,曹丕并未直接回答,只模棱两可地道了句:“有些事,只要看到开始,便能想到结局。”将手覆到司马懿托刀举在半空的手上,他轻声发问,“你说对吗?仲达。”
探寻着曹丕眼里似喜含悲的涟漪,司马懿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
见他不语,曹丕也不勉强。收回手,曹丕躺□,许久无言。就在司马懿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他长长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