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话地坐到了车厢中,曹丕不解地望向司马懿,开口道:“先生要带我去哪儿?”
眼皮抬也不抬,司马懿兀自养着神,敷衍道:“去了便知。”
知道再问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曹丕讪讪靠到一边,寻思起自己的事来。
不多时,马车便停了下来,透过卷起的遮帘向外望去,曹丕愈发不明白司马懿想做什么了。见他还没有要说什么的意思,曹丕终于按捺不住道:“先生为何要带我来杨修府上?”
并不急于回答他的问题,司马懿睁开眼看了看天色才道:“时候尚早,你再等等吧。”
心里虽然有些犯嘀咕,但曹丕终是没再说什么,老老实实盯着那紧闭的府门发起呆来。
天色渐渐昏暗了,初夏暖融融的天气却极易勾起人的倦意。迷迷糊糊间,曹丕隐约感到似乎有人靠近自己,一睁眼,便看见司马懿坐在了自己身侧,那双深不可测的眼里尽是不怀好意的戏谑笑意。本能地挪了挪身子想躲远一点,无奈车厢里空间有限,曹丕只得作罢,挺直腰杆道:“太阳都落山了,先生想让我等到几时?”
微微一笑,司马懿回道:“一时都不必等了,你看。”抬手指向杨修的府门口,他唇边笑容更深。
不明所以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曹丕心中登时一沉,表情也冷了下来,“子建和……子文?”
欣赏够了他愕错的表情,司马懿倾身贴到曹丕耳畔,揶揄道:“这就是平原侯口中的惟愿纵情诗酒吗?子桓。”
敛起神思,曹丕故作淡然道:“子建、子文本就交好,如今子文随父亲班师归来,他二人在杨修府上小聚一下也没什么不妥。”话虽如此,但曹丕心里却已有了疑虑和不满。
从他不甚平稳的呼吸声里捕捉到了那点小心思,司马懿轻笑道:“是吗?可是,曹彰长年随军在外,手握兵权;杨修家世显赫,其父历任司徒、太尉,位极人臣,他本人亦不乏才气,深受魏公赏识,与我同为丞相主簿。这样,任他们打成一片也无妨吗?”
银牙紧咬,曹丕看着相谈甚欢的三人,半个字都说不出。
见状,司马懿顺手放下遮帘,而后一把捏住曹丕的下颚,迫使他转头看向自己,“无谓的仁慈,哼,还在做兄友弟恭的美梦吗?”
被他嘲讽的态度激起了一丝怒意,曹丕愤愤地别开头道:“我才没有做什么兄友弟恭的美梦!如果先生是想看我的笑话,那很好,你看到了!”
眼见曹丕因愤怒而涨红了脸,司马懿叹口气,扳正他的身子道:“若真是想看你的笑话,我又何必费心?等着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不就好了?”
眉头稍稍动了动,曹丕抬头对上他的目光,不无委屈道:“可依我对子建的了解,他是不会出尔反尔的,何况,他似乎也不那么渴望继承父亲的大业。”
“所以,你还是不想有所行动?”盯着曹丕倔强的侧脸,司马懿的语气已带上了些许不悦。
嗤笑一声,曹丕对上他的眼睛反问道:“曹子桓像是个坐以待毙、任人宰割的人吗?”在司马懿耳际颊侧呼着温热的气息,曹丕低声道:“我比先生更了解父亲和子建,先生看着吧,我不会输的。”
被那温暖暧昧的呵气弄得耳边痒痒的,司马懿一把扣住曹丕的手腕反身将他制在怀里。在光线昏暗而又狭小的车厢中,曹丕的眸子显得格外明亮,司马懿心中一动,俯身在他扇动的羽睫上落下一吻,“懿,拭目以待。而且……”轻轻浅浅的吻一直延伸到侧颈,“我不会让你输的,子桓。”
一转眼,就到了秋季,天地肃杀,此时,魏国社稷已初具规模。与夏侯惇和夏侯尚叔侄二人缓步走在丞相府的后花园中,曹操突然开口道:“伯仁啊,最近,你可曾见过子桓?”
不知他怎么就提起了曹丕,夏侯尚想了想才道:“不曾,前些日子末将派人来请他去打猎都被拒绝了。”
“打猎?”眼里闪过一丝异色,曹操似乎想到了什么,“子桓身上有伤,也难怪会不随你去。”
掩饰不住脸上的震惊,夏侯尚磕磕巴巴道:“主、主公,您在说什么……子桓他……”
大手一挥,曹操沉声道:“你倒是实在,他不让说就还真的不说了。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屈膝跪在地上,夏侯尚抱拳请罪道:“末将无能,没有保护好五官将,请主公降罪。”
“哎。”抬手示意夏侯惇扶他起来,曹操安抚道:“孤不是想治你的罪,那日的事,孤早已派人查了个七七八八,不过是想从你这里再考证一番。”
站起身理了理思绪,夏侯尚一五一十地向曹操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按照早先司马懿交代他透露出去的版本。
捋着胡须微微眯起眼,曹操沉吟道:“子建,不可能做这种事,绝无可能!”
心里暗暗佩服着司马懿的料事如神,夏侯尚拱手道:“末将也以为侯爷不会这样做,但……”将头压得更低,他一字一顿道:“侯爷身边的人就不一定了,难道,主公忘了西凉的那件事?”
眼前闪过曹丕哀戚又决绝的样子,曹操不由捏紧了拳头,咬牙道:“丁仪、丁廙!”平复了下心情,他缓缓道:“丁氏兄弟与子桓素来不睦,屡次为难子桓倒也不稀奇,不过这次他们也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若不是念在他们出身谯沛,哼……”沉吟片刻,他又道:“可是,子桓为何要包庇他二人?岂非怪事?”
偷偷打量了一下曹操的脸色,夏侯尚不疾不徐道:“五官将并非想要隐瞒实情,只是,确有难言之隐。”
与一直静静听着的夏侯惇对视一眼,曹操在凉亭里的石凳上坐下,扬手道:“别磨磨唧唧的,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故作为难地迟疑了片刻,夏侯尚才回道:“因为,五官将他与杨修有旧交,故而不忍追究……”
“什么?杨修?”不等夏侯尚说完,曹操已是面露愠色,“你是说,子桓遇刺这件事还有杨修的份?”
缓慢却肯定地点了下头,夏侯尚继续道:“而且,五官将畏惧丁氏兄弟的狠毒,怕一旦事情闹大,他们会反过头对侯爷不利。”
未曾想会得到这样的回答,继而又联想起在西凉那次禁足中,曹丕隐忍委屈的样子,曹操顿觉心头一阵郁结,五味陈杂。也不知是难过还是疲惫,他用手肘顶在石桌上,单手撑着额头,颇为痛心道:“杨修,他既与子桓有旧交,又怎么下得了如此狠手?”
轻轻勾了下嘴角,夏侯尚轻描淡写道:“他虽与五官将交好,却是侯爷的幕僚。杨修出身世族,总归是想壮大自己的家族势力,侯爷得势,他便得势,其中利害关系,大抵就是这样吧。”
用拇指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曹操自言自语道:“世族,世族……”叹口气,他对夏侯惇道:“元让,孤让你安排的事这就落实下去吧,嗯,去把子桓和子建找来,都退下吧。”
“诺。”一同应了声,夏侯惇便带着夏侯尚往后花园外去了。
走出了一段路,夏侯尚不禁好奇道:“叔叔,主公让您安排什么事啊?”
目光平视着前方,夏侯惇肃然道:“不该问的别问,我去找平原侯,你速去找子桓。”
讪讪地“嗯”了一声,夏侯尚就要改道去找曹丕,还没走出两步,就听夏侯惇唤住自己,“伯仁,你告诉子桓,要多加小心,做事之前万万三思。”
愣了下神,夏侯尚咧嘴笑道:“知道了,叔叔到底还是偏心子桓一些。”说完,便转身一路小跑着离开了。
看着自家侄儿轻快的背影,夏侯惇严肃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低声骂了句“臭小子”也转身往曹植的住所去了。
对夏侯惇的突然造访感到意外不已,曹植与杨修交换了一下眼神才起身拱手道:“夏侯将军。”
“侯爷。”抱拳还礼,夏侯惇看了眼杨修,开口道:“主公请您去后花园见他。”
微微蹙了下眉,曹植疑道:“将军可知,所为何事?”
“啊,具体的主公也没告诉末将,主公只说,要末将告诉您和五官将去找他,再去城门口安排两个守门官。”
还想再问出些什么,曹植就感到衣袖被人拉了一下,转头看到杨修冲自己使了个眼色,曹植便会意道:“劳烦将军了,我这就更衣去面见父亲。”
扫了眼各怀心事的二人,夏侯惇暗笑道,聪明反被聪明误。旋即拱手道:“那末将在外面候着。”
目送夏侯惇踏出门,曹植一面着人来替自己更衣,一面对杨修道:“德祖,你有什么想法?”
压低声音,杨修回道:“我猜想,这又是魏公想出的考验您与五官将的办法。”
“怎么说?”
“方才夏侯将军提到了‘守门官’,想是魏公要在这上面做文章,时间仓促,来不及多想,侯爷记得,面对考验,一定要有魄力,表现出王者之风。”
默默点了下头,曹植应道:“我记下了。”言罢,大步踏出了屋门。
☆、手足相争赋释愁,司马兄弟暗联手
面对城门口拦路的守门官,曹丕眼神暗了暗,沉声道:“我再重复一遍,我是奉魏公之命出城办事,还请放行。”
“我等也是奉命行事,请将军见谅。”无动于衷地回着话,守门的卫兵一脸的木讷。
手慢慢摸上腰间的佩剑,曹丕眼里露出了一丝杀意,犹豫之际,只听不远处一阵惊叫骚动,定睛一看,他才发现是曹植一剑刺死了另一边城门的守门官。望着沿剑身淌下的鲜血,曹丕瞳孔骤然一缩,握着剑柄的手紧了又松,最终垂落在了身侧。
曹植的马去了又回,曹丕却依然站在原地,夕阳照到他身上,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面对着缓缓合上的城门,曹丕无声地笑了笑,上马按原路折回了丞相府。
在远处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曹操手指轻轻点着车窗的棱框,目光深远道:“这件事上,子建倒是有孤年轻时的行事风格,够果敢,有魄力!可惜……”摇头叹了口气,兀自道:“子桓……仁爱倒也不失格调。”喃喃间,曹操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于是转头对夏侯惇道:“元让,你说,早先孤多次出题考验子建和子桓,子建都能应答如流,可是因为像今日这样有杨修提前替他押题?”
并不急于明确表态,夏侯惇只缓缓回道:“平原侯才思敏捷,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只是,若是教才出,答已入,就有些让人匪夷所思了。”
回想起前些日子确实有过自己刚刚发问,曹植便给出答案的情况出现,曹操心中已是一片了然,冷冷哼了声,他闭目道:“回府吧。”
夜,丞相府中,面对着一个顺利完成任务,器宇轩昂的儿子和一个没能完成任务,静默无言的儿子,曹操朗笑道:“子建颇有为父年轻时的风范啊!哈哈哈!”
侧目看了眼垂眸而立的兄长,曹植疏狂笑道:“父亲过誉。”
呷了口茶,曹操站起身,拍拍曹丕的肩膀,道:“好了,时候不早了,你们都回去休息吧。”
完全没有料到曹操会对自己没能完成他交代的任务一事这般宽容,曹丕抬起头,眼里流露出些许惊讶,见曹操脸上毫无异色,方才拱手道:“诺,孩儿告退。”
见曹丕已经退下,曹植也躬身行了一礼,跟着出门了。两人一前一后往内院走了段路,只听曹植开口唤道:“二哥。”
停下脚步,曹丕在原地沉默了一阵,头也不回道:“何事?”
缓步走到距离曹丕只有半步远的地方,曹植对着他在月下更显的清冷背影道:“二哥,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我这么做是有理由的。”顿了顿,他又小心翼翼道:“相信我。”
手在宽大的袖子中猛地握紧,半晌,曹丕才慢慢转过身,似笑非笑地望向曹植,语气疏离道:“我有说自己有什么想法吗?”说完,再不给曹植说话的机会,扬长而去。
夜风习习,曹植望着曹丕翻飞的衣袂渐渐融入夜色,素日里傲然的脸上隐约显现出了丝丝哀伤。喟叹一声,他转身坐到院中的石凳上,就着桌上的一壶凉酒自斟自酌起来。
予以愁惨,行吟路边,形容枯悴,忧心如醉……
愁之为物,惟惚惟恍,不召自来,推之弗往……
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呢?哂笑一声,曹植趴倒在石桌上,任由醉意侵袭。
在府中休养了这些日子,曹操表面虽是一副无事可做的样子,可私下里对曹丕、曹植这两个儿子的考察却是丝毫没有放松,一切都在悄悄而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这日,在曹丕与曹植定省请安离开后,曹操难得兴致满满的想去正在兴建的金虎堂巡视一圈,却在相府门口撞见了一个与司马懿颇为神似的人。停下脚步打量了一番正朝自己行礼的人,曹操才开口试探性地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