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上几个走过的士兵似是隐约听见了他的呼声,便一如他一般大声喊道:“回去!无令牌出关者,格杀勿论!”
他顿了顿,便走进几步,挥挥手道:“兵爷!我一个小小瞎子,岂敢夜半出关?只是有色目人作乱,烧了小人商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上哪里做主?”
这一番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并非是他一时兴起,只是为了尽力拖住阿宁一行人在关内,即便阿宁真的为了自己的目的动了杀心,终究人不出王土,不能肆意妄为。
只是士兵闻声,愈加恼怒,便持着火向他叱道:“回去!哪有什么胡人?勿要打什么主意!”
黑瞎子眼见这般不成,又挂念解雨臣一行人在客栈中不安,再要走进,却只听远方策马破风,有橙黄火光闪动,竟是人马三五,趁夜而来。
他顿时脸色煞变,还未来得及开口,便有长箭划过夜空,士兵略带恼恨的辱骂:“竟然带了同伙,不是要出关是要做什么?”
数箭穿胸,为首马背上的人还要说话便已然吐出一口鲜血,软倒在马背上。
黑瞎子顿时便楞了,即便是幼年时便看惯了人间生死成悲,突如其来的鲜血依然令他战栗。他跃起身来,将尸首撂下马,只用力一夹马肚,长叹道:“快走!我被骗了!”
来得皆是解家人马,见状惊怒交加,不约而同掉转马头躲避纷纷而来的箭雨。眼见一枚黑羽长箭挟着风声朔朔,便要直入一名策马人的后劲,黑瞎子只得挥手抽出短匕,用力一格欲挥开长剑直指,不了箭来势极利,他避无可避,只得用力在马上人颈上一扣,只听闷响,箭头擦着他手腕皮肉而过,一道血痕分明,箭直入土,他才长叹一声,忍着痛怒喝道:
“自己留心着些!快回客栈,你们当家或许中了别人的计!”
他这话多少给适才的行为多了些解释,来人都目睹了一死一伤,便也不再强争,各自拍马疾驰。不过一杯茶工夫,便直入来时灰土路,路面上马蹄纷乱的痕迹看得人心惊。
推门而入,解雨臣正斜倚在一张桌上,手中虚握着一根古怪的棒子。他肩上的衣衫被扯破,鬓发略散,所幸并不见受了什么伤。他缓缓看了一眼黑瞎子,那眼神写尽冷漠,过了半晌,才轻轻问道:“阿彪呢?”
一个伙计闻言一惊,四下看了一转才腿一软,重重跪到了地上:“当家的……当家的……阿彪没了。”
他闻言眼神一顿,但只是一瞬间的惊慌,便已经换上了如常的眸色:“活的人没了,死了尸首总在罢?”他目光在几个人身上转了转,终于冷笑出来,反手一挥,棒子便抵在了黑瞎子下颔上,轻声道:“瞎子,你该不该偿命?”
“花儿爷……”他顿了一晌,只是静静看着解雨臣眼底凝聚成一点的冷意,才慢慢说:“你听我解释。”
下颔上的棒子松了一寸。
“……这件事,是阿宁设下的套。她为了……自己的目的,故意让人误以为她已经离开京城,藉此借守城之手除掉我,然后在我离开、您派人来追我时,乘虚而入。”
“这并非是我所为。”他轻轻叹了口气,再次说道。“我不会害和我没有关系的人。”
“所以你害了我。瞎子。”解雨臣漠然牵唇算是一笑。手中棒子却堪堪避开,只是回手拢到袖下。他微微闭上眼,只是流水般谈出自己适才所遇:“你们一行人走了,便有人夜袭这里。想必是要谋我姓名。只可惜来的人身手粗笨,那也怪不得我下手重了些。”
言罢,他转身端起一旁一杯茶,手指微颤,似是原本要慰平自己难言的心绪,却只是轻轻一笑,将茶杯翻覆,溅起一片水花。
他神情复杂得注视着面前一摊逐渐黯淡的水渍,眉心一点浅淡的忧愁似是晕染在他眉目间的颜色一般。他缓缓道:“这杯茶,祭阿彪,亦是祭不应死于这场躁动的人。”语气一滞,已经沉沉冷下去。他挥挥手,只是示意一众人回屋,不忘补了一句:“明日就动身吧。”
夜露深重。
适才的兵荒马乱眼下日渐安定,唯有一两声兽物长啼。
黑瞎子在杂乱的血渍间看到了那个少女,她穿着白日那件雪青襦裙,不同的是秀丽的脸颊上少却了笑颜,只余下一片死寂。
她死了,死在她或许思慕过的那个男子手下。
黑瞎子轻笑,手中轻轻摇晃的还是黄昏时的那枚铜钱。
房门虚掩,推门便见到解雨臣背影瘦削。白色中衣上印着淡淡血痕,他一手支着额头,一手则带着手套翻看地图。
“花儿爷。”他踌躇片刻才轻声唤。
“是你来了。”解雨臣低声道。只是摇了摇头,抬手示意他坐下。“我知道你会过来。”
黑瞎子沉默了一会儿,坐下来:“花儿爷为什么杀了那个姑娘?”
“这也是我为什么相信你的原因。”解雨臣叹了口气。“她是故意的,只是我没想那么多。她的话就是引我往那上面想。”
解雨臣苦笑不已:“我其实是后悔的,她自己未必知道这是姓名攸关的事……她是个没爹没娘的丫头,死了客栈也没有人会在意。”
黑瞎子没有做声。只是轻轻抚摸着桌面,不由想起自己手上第一次沾血的记忆。那时他还是个少年,不必日夜带着黑纱叫人见了避之不及,他只是个寻常男孩子,面对面前黑发如墨的女子时,女子依然带笑宠溺,下一刹那便看见血色溅上她月色长裙。
谁都会不忍,只是谁都要学会舍得。
他想安慰面前这个人,却又犹豫着开不了口,只是感觉那中难言的熟悉和无奈汹涌在心口,酸涩,却又带着理所当然的淡然。
他是没有立场去抚慰的,即便这一切并非自己所为,可是又何尝不是自己将这一切推入无法停止的漩涡?
如果解雨臣心已成魔,他便是那个添上最后一笔墨的人。
他站起身来想要离开,看着窗外熏染上风沙的夜色,不免惘然。
“停下。”解雨臣的声音带着被倦意晕染的底气不足。他抬起头来,那是一双非常美的眼睛,不带着那种晕染了人情世故的媚和透着精明的张扬,只是静静的黑色,映出繁星脉脉。
黑瞎子鬼使神差得走上前,轻轻的拥住了解雨臣。他感觉到对方双臂同样轻得扶上他的腰,带着微不可觉的叹息:“我会想念这个夜晚。”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第拾场 西出阳关
这一夜总归渺茫。这个拥抱停留的时间并不长,甚至于当他们放开彼此时都有一瞬间的错觉,恍若适才的一切仅仅停留在绮丽梦境中。窗棂开合间灌进干冷的风,解雨臣后退一步,眯起眼轻声道:“阿彪是个很好的人。”
黑瞎子一愣,便微笑起来,回答他:“我知道。不然你也不会用他多年。”
解雨臣犹豫一晌,似乎意欲说些什么,却只是挥了挥手。他微微抬起眼来,似是露出薄薄一丝笑:“所以我做不到原谅你。”
他没做声,只是默默颔首,折身离开。
黄沙在银白月光下折射柔和光晕,冰凉而静谧。夜色带着凛冽的美丽,令人迷醉。皇陵隐约的轮廓熟睡在稀薄的丛林间,嘶哑喊叫着飞过的鸟雀添上残酷的一笔。
黑瞎子推门回到屋内,阿卓只是端着一壶清酒冲他努努嘴:“快将门关上。”
他不解其意,只是掩上门低声道:“哪里来的酒?”
阿卓扬眉一笑:“知道今天黑爷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特意偷了壶店家私酿陪黑爷说说话。”
他自嘲一笑,将手拢在他酒壶盖上,语气只是淡漠:“老痒,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看不过眼而已。”阿卓语气一凝,眉心已然拢起冷凝痕迹。“黑爷对花爷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
酒壶稍倾,辛辣酒气扑鼻。他手腕只是一动不动的将清亮弧线贯入杯中,沉默了片刻才轻声答了句:“你说,可以是什么主意。”
阿卓没有回答他,只是轻轻摇晃着自己手中的杯子,过了半晌才见他抬眸,素来静默惯了的眉目陡然闪出些许狡黠神色,他略靠近两分:“黑爷不会比我糊涂,你今天这场戏究竟为的是什么,就不怕一步错步步错?”
“如果你是指阿宁的话,”黑瞎子抬起头来,将手中酒杯抵在唇边冷冷做声,“那我不妨告诉你,阿宁的目的是什么我也不清楚。我今天做的任何事,没有私心。”
阿卓连声冷笑,直至眉心涌起阴云连绵,他声色紧追:“有没有黑爷也做了。更何况黑爷敢说,今天这一出连唱带做不是为了讨个一箭双雕?”
“欢心?”黑瞎子微微一笑,便偏头笑问来:“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究竟是不是故意的?花儿爷闭口不提他自己在这里遇到了什么,只是为了给你一个忠心不二,负伤而归。你可知道,彼时这里是有多少黄沙漫天,厮杀声连绵?究竟是真如你所言,还是你仅仅是为了引走一个阿彪纵了那帮色目人来这里胡作非为?”阿卓直起腰,眉间难得有情绪流转。
“你觉得我是逢场作戏,阿宁是我设计,阿彪之死是我故意?”黑瞎子一愣,低声追问道。
阿卓沉沉看他一眼,只是别过头去:“不是我这么想,而是我已经不敢相信你。”他停一停补一句:“没有任何人敢相信你,花儿爷这一次带你离京已经十分冒进,今天这出事,恐怕早已人心欲动。”
他站起来,独自走到窗前似是沉默。却又冷笑弥漫在唇际眼角,半晌他抬手握住一旁摆饰冲阿卓扔去,声音已经是含笑的:“那么你到这里来,又是为了什么?是不是又应了当家一句嘱咐来问我一句真心话?”
阿卓接住那块沉沉木雕,只是声线清平:“在这里的任何人都只是为了要一个前路坦荡。谁不是父母生养大的,谁不愿意平安到老?黑爷,你留下的谜太多,我们这些只能观望的人都会害怕是不是明天就会被你害的身首异地。你该懂。”
黑瞎子默然。过了许久才见他回身举杯轻呷,漫然看着窗外星斗稀疏,只是低声:“我之于你们,只是过客?”
他没有去看阿卓笃定的颔首,只是微笑:“那又怎么样?我从来就不打天长地久的主意,正如你一样,解子扬已死,贪恋的,不过是一日就是一日的生之欢欲罢了。”
阿卓笑笑:“解子扬的确死了,死了很多回。”
他们默然对望,只是各自想起很久以前,谁也不识得谁,耳边汹涌的只是风声渺渺。
那个时候,哪里会有什么尽君一日欢。
解雨臣没能看到那天的日出,当他醒来时初升的红日已然朗朗看着他不语。
这一切早已在脑海里重复了上千遍,怎样出城,怎样与城边士兵交涉,怎样保管好那些性命攸关的图纸用具,只是当真正走到眼前,他又觉得沉重得令他喘不过气来。
他的目光掠过每一个人的脸,直至顿在黑瞎子脸上。他沉默了许久,才将手中鞭子用力抽在地上,翻身跃上马背,声音倒是一如既往的清淡:“走吧。”
出城门并不算麻烦,递过令牌,又有京中人提前打过招呼,守卫只是多问了几句有关昨夜阿彪之死,解雨臣不方便多说,于是只是用了辞令搪塞过。
又是匆匆而前,城关峦叠,一行人皆是头昏脑胀。直至那一日出关,紫荆关前日头高照,士兵自然心照不宣,只是看着日光下盔甲闪亮的将士神情严肃的为他们缓缓拉开沉重门卡,已是荒原景象,人烟稀落。
“土木堡后,这里很少有通商互市,只是偶尔有胡人进出,但都是小事。”守城是个年轻男子,便一壁对他们低语不已。
黑瞎子闻声敏感的抬了抬眉,只是压下了疑虑低头不语,待得入夜,他们一行人例行检查毕才叩响了那扇虚掩的木门。
因着夜色已晚,一行人便被安排在附近军营几处简陋居所。大半月赶路下来原本就瘦削的解雨臣日下单薄的叫人看了不忍,此时正披着外衣在桌前似是以指为笔描画着什么,剪影在墙面上摇晃来摇晃去,像是瑟缩了一般。
“花儿爷。”他轻轻唤了声,走到他身旁坐下,询问道:“写什么?”
解雨臣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漫然道:“只是依着一些古籍和图纸推敲脱灭干墓穴的具体位置。蒙哥在位时蒙古帝国版图扩张,脱灭干作为权衡窝阔台系的棋子,身份尴尬。死后虽然不葬在关内,也不与养父母同葬。由图纸来看,她的陵墓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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