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要我再说么?不过花儿爷天资过人,想必已经了悟了罢?”黑瞎子眉眼间带着些许莫名暴戾的笑意刺目,指尖在水面上轻轻一点,涟漪薄薄。似是挑衅般抬头看向解雨臣微眯的眼眸,那双素来深又凉的眼眸此时凝着一层炙热的烈。
他们在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对望了一会儿,解雨臣倏地站起身来,端起那满盆水往黑瞎子头顶倒落,水流碰撞地面时暴烈的声响惊起廊下踱步的鸟雀,鸣声慌乱。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解雨臣在水流淌落的间歇抓起黑瞎子的衣领,他的指尖抵着对方的下颔,目光里尽是疲累与情绪的冲动:“你他妈的说句话啊!耍我很有意思是么?”
“我耍你?花儿爷,您别弄错了。”触手潮湿,黑瞎子挣开他的手,将他摁在桌沿上,水打湿他散落的发,他惩罚般加重了手上的力气,只是一直看进他的眼底。
“花儿爷,我与您是上辈子的债累下来,到了今日我们不得不还。您和我怎么就相见了呢?”他的手指一寸寸扼紧男子单薄的肩头,只是看着他眼底泛上来的一层不解,终于失笑。
“您是想要害死我……害死我。”他的气息灼热得蛰在解雨臣被冰凉水滴浸润凉透的皮肤上,他的语气低微到犹如一场梦呓。
“花儿爷……您为什么会相信我?”他重复了一遍,唇却再也没有克制一般落在他侧脸上,却并非是亲昵,而是某种意义上的掠夺,掠夺的不仅仅是他眼底那丝愈来愈淡的笑意,也包括他皮肤上本就微凉的温度。
解雨臣别过头去,他一手撑过对方的头,另一只手撑在桌沿上,似是寻一丝依靠一般自嘲得出声:“你是个疯子……我为什么要相信你?那么……你又为什么要那么做?”
“是么?”黑瞎子停下手上的动作,只是伸手握住他的手,似是挑逗般轻轻烙下献祭般的吻。“花儿爷……你明不明白,强者的逃避,比弱者的泪更令人动容?”
“我只是为您不值得。您有没有想过您的相信只会是更大的悲哀?”他静默的重复着意思类似的话语,只是无端的想着,那时看到自己故意留下的扇面时的男子会不会感动,会不会愕然。
会不会想过,这一次施舍仅仅是一场骗局?给他信任,只是为了让他更痛楚?
我们只是拯救彼此,不是么。
“黑爷与我说笑么?”掌心受伤却意外的敏感,他微微皱眉,只是笑得讥诮。“所以归根结底,不过一场虚妄,你我都当了真了不是么?”
是与非,对与错,从来就不存在。在意的只是对本身的承认——他何尝不厌烦,何尝不疲累于人生此时此刻,竟然会关于信任二字彼此折磨。
我是人间惆怅客,此生此世,明知所求之物再不可得,因此分外敏感,分外在意。
黑瞎子缓缓低下头来,他轻轻衔着男子喉结,摩挲间语气甜腻却又别样苦涩:“花儿爷……从来就是虚妄,可虚妄会毁了你我。”
“所以……”解雨臣仰起头冷笑一声:“你我两清。”
“啧,这个自然。”黑瞎子轻巧的往后退一步。“那么把话说尽,便先告辞。”他顿一顿,唇角掠过一丝薄薄笑意:“那么……也不必将今日一切放在心上是么?”
“是。”解雨臣沉默了一会儿,轻轻背过身去。“你我不过互利,仅此而已。至于鹿死谁手……”
“谁也不晓得。”他的指尖轻轻抵上解雨臣的脖颈,指尖触及发丝柔软微蜷,某一个瞬间,他承认自己确实有过三分温柔。
只是,从来就是虚妄。
☆、第柒场 也道君来'下'
人总爱自以为是,把虚妄当做现实再也走不出那片旖旎。
说穿了,能堪破了这层虚妄就是刚极,于现世无言以对。堪不破却也未必软弱,只是再坚硬也如蚌壳之内,终有一处柔软得不堪一击。
夜色逐渐深了起来,黑瞎子独自坐在室内,适才送饭的人来过,室内一点昏黄烛火被风卷起。说来可笑,在解家府中住了许多时日,记忆最深的却从不是那些富丽堂皇的摆饰与郁郁树丛,而是这从未停止过摇曳的烛火,忽闪忽现,如是人心般无从琢磨。若是下手去触,便只会烫伤了皮肉,痛煞心脾。
他漠然饮了口酒,酒水冰凉,入口绵甜却已知后劲颇大。两盏下肚,竟有一柄团扇从窗外裹着凉风直向他面门削来,昏暗室内那女子眼波流转如是活了一般,真是怨女寻仇。
黑瞎子举手挡了挡,手中小巧酒杯便震出一道细细裂纹,酒水微曳,便沾湿他袖间。
“老痒,你是疯了吗?”他慢悠悠地开了口,带着三分酒意的尾音曳的分外长。
门外隐着的素衣男子推门而入,呆板的脸上并无神情的波动,声音却是冰凉的:“黑爷,一杯冷酒下肚,就不怕伤了自己么?”
他没作声,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示意来人坐下。
阿卓不应,长身站在窗下,肃声道:“我不是来与你叙话旧事的。有几句话我很想问一问你罢了。”
黑瞎子好笑地看他一眼,将手中酒壶轻轻一按,酒液依旧清澈如泓。
“把写着线索团扇留在桌面上留给当家的人搜检,不知是黑爷别有用心还是心存怜悯?”阿卓的声音很轻,甚至于透着讥诮的味道。“如果是前者,那么是我辈才疏学浅,看不透黑爷心思,如果是后者……我奉劝黑爷一句,不必白费心机。”
似乎是在这番话里寻出了什么端倪,一直含笑注视着面前酒杯的男子忽然抬起头来。微挑的眉带着几分疏淡的冷意,将略带怀疑的词句送出:“老痒……为什么团扇会在你手上?”
阿卓闻言冷笑,薄唇微挑的痕迹透着丝缕少时的轻狂:“为什么?我当然要帮黑爷一把,免得黑爷溺死在水中月里。”他俯□去拾起那柄团扇,缓慢的摇动间似是起了感叹之心:“你明白么,瞎子。有人永远不会因为‘背叛’本身而痛苦,因为这种事情他见得太多了。”
黑瞎子捏着手中酒杯的力气一寸寸大了,适才的裂缝此刻承受不住一般溢出嘶哑的尖音。他音调轻而凉,像是玩味着什么有趣的事一般。
“这么说,花儿爷对这个墓依然一无所知?”他喝了口酒,几乎是含着醉问阿卓。
阿卓眯着眼端详他:“您醉了,黑爷。早些歇息吧。”
黑瞎子的目光难以捕捉,他似乎是在嘲笑着什么。手中被狠狠贯在桌面上的酒杯不堪重负得裂开一道沟壑。他丝毫不觉此时他行为的乖张,只是带着一身馥郁酒气独自走入门外一片暗夜里。
阿卓漠然得注视着黑瞎子的背影,似乎是猜到了什么一般,他凝视着扇面上几行被水渍染化的字迹,轻笑着踏出门去:“若灭俱泯灭呵……瞎子,你懂什么?”
烛光高照,映得入夜室内依然明亮如昼。解家长叔秉着灯从书房里退出来,后背上一层薄汗湿透了里衣,他拭着额角只哭丧下脸来,却冷不丁撞上了行色匆匆的男子。
他抬手一瞧,不由沈眸,低低道:“原来是黑爷。”
黑瞎子似乎并不将他放在心上,只是带着几分笑意问他:“花儿爷呢?”
“花儿爷在书房里呢。”解家长叔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补了一句:“多亏黑爷在,那张图已经解开了。想必不日就能起程了。”
这句话像是点燃了什么,笑容在年轻男人的唇边冷下来,那种转而涌起的充满嘲讽意味的弧度已经不能用笑来描述。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习惯一般按了按黑纱包裹下的太阳穴,转身走进书房里。
背对着他的男人看起来非常疲倦,一旁的图纸用薄薄的丝绢小心包裹着。他或许是觉得略长的指甲不便于塞上酷热的营生,因此正小心修剪着指尖。
火光下这双手显得很漂亮,那种带着薄茧的修长线条显出些许蕴含的力量,略显苍白的肤色被火光拢上一层淡淡的暖色,他也许是留意到有人来了。但并未停下手上的动作,甚至于连一个停顿也没有。
“花儿爷。”他似乎是有意打断他的动作,用糅着轻佻的语音喊他。“我是给您来赔礼道歉的。”
解雨臣的动作顿了顿,他沈声道:“说。”
戴着面具的少女……化作女装的男子……
他只是被置空的一枚棋子,被摆在合适的位置充当一场震荡的陪葬者。
解雨臣要试探的,从来就不是自己么?
他要试探的是那个在面具下大胆又仔细的少女,笔迹清隽如拂柳。他压下“信任”这枚赌注的时候,自己只是无关痛痒的一个旁观者么?
那么他的冲动他的执拗他的恼怒与暧昧,它们,是否也是无关痛痒却又可笑的?
他终于嘶哑笑出破落的音色,沈声追问道:“花儿爷……这一场戏您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解雨臣扬眸,好看的眼睛里是淡淡的笑意,“黑爷是说适才的一切么?”他微妙得停顿了下,笑弧分明:“正如黑爷所说的一样,皆是虚妄。”
无论是面对他亲昵举动时的抗拒隐忍,还是回过身去时的貌似决绝心痛。
都是虚妄。
“至于目的么……黑爷不会觉得,不这样做,不把您最后一点高抬贵手的善念堵死,您就不会这么痛痛快快得说出这一切啊。共生或是其他,黑爷不都是千辛万苦才从我眼皮底下猜到的么?”
刀片杵着指甲,像是一声连一声不断的讥笑。
他终于走上前去,握住解雨臣的手腕将他拉到身前,隔着遥遥一张书桌的距离,他便这样带着某种不可名状的恼怒吻上他的唇。
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只是面对这个人,他的吻从来就不纯粹。
第一次是为他相信自己而为他不值为他无奈。
第二次就是恼恨他利用自己套出那些话。
他会说的,他所知道的一切对于他个人而言毫无意义。
可是为什么要试探他,要利用他对自己那种知遇一般的情愫。
他辗转间加深了这个吻,终于被解雨臣用力推开。还好,即便那薄薄的刀片就在他手心里他也不曾真的要他的血。
踉跄的年轻当家撞在一旁书架上,从顶端被撞落的锦盒里滚出一枚赤金手环,衔珠双翟纹样,火光下金光耀目。
面具下的少女,便是任由一段雪藕样的臂膀上笼着这样的手环。
黑瞎子只觉得眼前那层黑色更浓了。
他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做一石二鸟。
那么,他算是什么?
他大概是那个不经意间有了价值的棋子,被拈起来顺手做一次人情,让自己带着怜意痛痛快快得把团扇上的东西兜了个底。
这才叫虚妄。他本以为自己才是那个旁观者看着男女成戏,却不想自己竟是这场戏里那个最可悲的无名小卒。
“戏子无义。”也许是留意到他的神色,解雨臣讥诮得笑了笑。“黑爷大概不知道,我学女人的功夫还是从戏班子里得来的。”
说完这句话,解雨臣的脸色苍白下来。他安静得站在书柜一隅,过了许久才轻轻地说了一句:“你回去吧。黑爷。我们的帐慢慢算……慢慢还。”
他们再一次对视,这一次的对视令他们恍若回到了这一切的最开初。他心存戒备,他不曾相信。
☆、第捌场 已然弦上
黑瞎子再接到来自阿宁的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五月中旬。京中耳报飞快,彼时东宫不稳,群臣启奏复立太上皇之子沂王太子一事愈加沸沸扬扬,宫中一连两次秘密遣了巡司登门询问,解雨臣早已到了无可退路的地步。
这一切黑瞎子并未付诸书信,只是以简单言语回答此时已动身远出关外的女子急躁的催促:勿念,解家将行。
他抬头,看着振翅飞去的灰羽鸽子,似是被日光晕迷了眼,一瞬间恍惚。
其实要说动身,也并不是什么难事。随行的伙计早早安排下,图纸关窍又日渐明了,只差寻到具体方位。可是毕竟一行十余人,难免引人耳目,故而几路门卡亦需打点,一来二去,眼看着日头一日比一日毒辣,不免有些胆小年轻的伙计打起退堂鼓,好在解雨臣治家有些年头,多多少少弹压了人心不稳,只是……
若说是自家的伙计也就罢了,这一次,黑瞎子却是无从忽略的存在。
自打此前新月楼、试音宴两桩事情以来,两人的关系愈加剑拔弩张。且不说彼此究竟有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单是两人利益纠葛便足够叫人头大。时间紧迫,解雨臣却也不喜欢在要紧的时候多一处不安定,便有意请了黑瞎子一回,邀了生意上有过来往的做东,便定在新月楼。
说是在新月楼,之于黑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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