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拓有一种错觉,仿佛那带了温度的手已经触上了自己的嘴唇,轻柔、细腻。他满足地闭上了眼睛,连杨素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想顾及。身体失力地倒在地上,结界也因为他最后一丝灵力的丧失霎时解除。
他在一片黑暗里,隐约感觉到那个熟悉的温度缠绕在自己身边,他烂熟于心的声音响起:“宇文拓,你是个大笨蛋!……”他想,自己真的是很笨,如果让他现在回想,只觉得自己的举动不可理喻,可让他在选择一次,还是会为陈靖仇撑起一片牢固的结界。
陈靖仇是他的蛊、他的魔,为了这个人,他变得不像宇文拓,却不觉后悔。
他想,那个人正抱着他,为了他而担忧,那就足够让他满足了。这是他从未感受过的温暖,过去的宇文拓只记得娘亲一遍又一遍的叮咛“报父仇,兴北周
”,只有杨素一次次冰冷的教导和威胁“跟着为师,为师会照顾好你娘。”他尝遍冷暖,却偏偏少了这一丝被惦念的感觉。
陈靖仇无措地搂住宇文拓因为重伤而偏冷的身体,脑海里近乎一片空白。“宇文拓,你别死……我、我要怎么做?要怎么做才能救你?……”可是怀里的人气息微弱,没有人能给他回答。
他慌乱地抬起头,下意识地环顾四周。这里是海滩,除了一间小屋,别无他物。目光从海边一个隐约的结界上一晃而过,然后定格。那是几天前宇文拓打开的结界,从这里可以直接通往仙人岛。
他小心翼翼地放下宇文拓,然后走到结界前,先轻轻敲了两下,然后开始用力拍打:“有没有人在?岛上的仙人,请你们救救宇文拓!”出乎他预料的是,很快就有一个老者的声音传出来,不大却很浑厚。“年轻人,宇文拓身上血腥太重,上不了仙人岛。”
陈靖仇的心顿时凉了一半,他咬了咬牙,回头看了昏迷不醒的宇文拓一眼,又对着结界说:“如果您能救他,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老人好像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回答:“他现在伤重,元神不稳,你带着宇文拓进来,结界会吞噬掉他的恶念,留下善念,就可以通过结界。”
陈靖仇闻言,心头五味杂陈。好像他一直在奢求的东西突然可以实现,有一种不真实感,然而更多的是茫然和纠结。他花了一弹指扪心自问:“你究竟想不想让大哥回来?”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膝盖一曲,跪倒在地。“仙人,我做不到。求您,除了这个方法,其他的,就算是刮骨食肉,我也会做。”
惊天一跪,跪仙跪神,只要宇文拓能活下去。
他要的是宇文拓,完完整整的宇文拓。在这一瞬间,他才终于明白。剑痴在他心底的位置已经被宇文拓一次次痴缠地呼唤、一个个细密的吻、甚至一番番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撕扯推挤到了最边缘。宇文拓拥有着剑痴的一切,可是剑痴不能代替他,固执、强势、狠戾,这些大哥都没有。
温柔和凶狠交叠,才是他的宇文拓。
老人沉默得太久,似乎已经不愿理会陈靖仇。陈靖仇转头又看了一眼宇文拓,然后趴伏在炽热的沙石上,慢慢地磕了一个头。
求你。
又是一个。那么用力,那么虔诚。
求你。
陈靖仇磕得越来越快,他的手心和膝盖磨出了血,黄沙粘在伤口上,蹭着皮搅着肉,一阵阵的刺痛。
求你。求你。求你。
远处传来隐隐约约一声叹息。“罢了,年轻人,你带着他进来
吧。”言罢,结界已经随着老人的话消失。本来是海的位置,凭空多了一座小岛。陈靖仇欣喜地站起身,却因为跪得久了,膝盖直不起来。他蹒跚地走到宇文拓身边,然后用尽全力将他扶起来。
“宇文拓,坚持住。你不是还想要神农鼎吗?它现在就在仙人岛上,你睁开眼就能看到它。你不是要开启失却之阵吗?你要是……呸呸呸,总之,大地皇者命令你,给我好好活下去……睁开眼,看看我……”他本是说说,却越说越哽咽,“你说过你绝不放手的……”
仙人岛上有两位仙人,其一就方才与陈靖仇对话的古月。他看见陈靖仇扶着浑身是血、却还在迷迷糊糊地坚持着的宇文拓进来,只是闭了眼,又叹了一口气。“年轻人,你把他带到我的屋子里,我会救他的。”
说完,就朝着屋背面的小山走去,采了草药为宇文拓诊治。
陈靖仇用透了力才勉强将宇文拓挪到了床上,然后坐在床边,颤抖着伸手去擦拭那个人嘴角几乎干涸的血。他第一次这么安静、这么仔细地看着宇文拓,这样看来,宇文拓确实和剑痴一模一样,尤其是躺着一动不动、一话不说的时候。可他多么希望这个人能立即睁开眼睛,就算只是嘲讽的神色对着自己笑。
陈靖仇看着古月仙人用神农鼎熬药,虽然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但心里还是安稳了很多。
宇文拓昏迷不醒的那段时间里,陈靖仇除了坐在屋里看顾他,就是被古月仙人拉走做一些家务事。他的心里装着那个昏睡的人,活干得凌乱,仙人无奈,只能让他住手。
陈靖仇缠着古月仙人询问宇文拓的情况,比如他什么时候能醒,身体能不能像以前一样好,除此之外,一老一少只谈论过一件事。
失却之阵。
陈靖仇知道让古月仙人救满手血腥的宇文拓,仙人其实并不愿意,所以他一直在尽力避免提及神农鼎、五神器和失却之阵的事情。可是那天古月仙人在熬药,他站在一旁看着,就听仙人问:“年轻人,你们出现在这里,是不是为了找神农鼎?”
陈靖仇顿时尴尬起来,他支吾了一会儿,然后老实地回答:“嗯。”
仙人手里不停,听见陈靖仇肯定的回答也没有什么反应,又问:“为了失却之阵?”
这问话让陈靖仇顿时想起了之前宇文拓逼问自己的问题,实际上他哪里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启动失却之阵。一直以来,包括挞拔一族,对于五神器的态度不过是务必从宇文拓手里抢过来。可是抢过来之后又要做什么,没有人告诉过他,即便是挞拔玉儿,也只是简要地讲了五神器和失却之
阵的关系,所以那次面对宇文拓的质问,他除了委屈,更多的是茫然。
仙人没有介意陈靖仇的沉默,手中的勺翻搅得更快。“失却之阵,需要五人分别作五神器的护法,开启阵法的同时,夺去这五个人心底最重要的记忆。”
陈靖仇不知道仙人为什么会告诉自己这些,只闷闷地应了声。
“宇文拓心不纯,如果他要用失却之阵恢复北周,可能在启动的同时就忘记了兴复北周这件事了。”看见陈靖仇吃惊的神情,仙人似笑非笑地接着说,“你也一样,大地皇者。要是你只想着回到陈国灭国之前,结果不过是你将自己陈国后裔的身份统统忘记。”
陈靖仇一下子被告知了这么多东西,好像半天不能反应过来。他将眼神落到神农鼎上,喃喃地问:“那抢夺皇位……推翻政权?……”
古月仙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花白的胡子一抖一抖。“年轻人,那是世人的误解。失却之阵的效果就和你过去听说的一样,除了操纵人心、炼化仙药、不老不死、穿越时间、重生结界之外,别无它用。不过心灵污秽之人,或许也可以利用这些能力实现他的目的。”
仙人虽然没有特指,但陈靖仇明白他在怀疑宇文拓。在陈靖仇自己的心里,宇文拓虽也是满手血腥、心怀杀孽,但就是不愿其他人怪罪他、指责他,就好像是自家人做错了什么,相互间不满可以,却绝不会拿到外面任人指摘。
陈靖仇的脸色沉了下来,仙人也不知道发没发现,但这个话题却就此结束了。他将鼎中熬出的药盛在碗里,交到陈靖仇手上。“不出问题,他这几日就能醒过来。大地皇者,由你来决定离开这个岛,还是将他留下。”说到底,他对救了宇文拓还是心存芥蒂。可是陈靖仇端了药就急匆匆地推门出去,敷衍地答了一声,实际上并不知道仙人说的是什么。
古月仙人说得对,宇文拓来时奄奄一息,在仙人岛上养了几天的伤,身体已经恢复了大半。他醒来的时候,正是黄昏,落日的残晖染在身旁人的身上,镀出一抹光来。陈靖仇支着头,不愿离开,又敌不过瞌睡,脑袋一点一点。宇文拓看着想笑,一扯嘴角,心头突然冒出了四个字:岁月静好。
他伸出手轻轻抚上了陈靖仇的脸颊,却在贴近的一瞬间停住。那双如蝶的睫毛扑扇了两下,然后露出一双黑亮的眸。刚睡醒的眼底还藏了水雾,眼神恍惚聚不了焦。因为睡得不安稳,眉头皱着,看向宇文拓的目光里有些茫然。
宇文拓终于忍不住将手掌贴上了他的脸,轻轻蹭着,宛如撒娇。
陈靖仇过了好一会儿
才清醒过来,看见一直昏迷的宇文拓终于睁开眼睛,激动地一下子站起身,脚狠狠地磕在桌角,顿时在喉咙眼里逼出一声痛呼。宇文拓终于撑不住笑出来,半撑起身体,搂了陈靖仇的腰,将头靠在那人柔软的身上。
还能活着见到你,真好。
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你,也好。
陈靖仇憋了一肚子的话,可现在看见宇文拓这番模样,反而半天也说不出口。他慢慢地抬起自己的手臂,轻轻拢在宇文拓的肩上。他本来想说“你怎么现在才醒过来?我等了好久。”,可说出口却变成了“古月仙人说,失却之阵和称帝没有关系,你还是放弃吧。”话一出口,他便知道他犯了错。
果然宇文拓的原本靠着他的身躯顿时僵硬。
陈靖仇搁在宇文拓肩上的手也跟着僵了起来,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是这样口拙,想要道歉,却又不知道应该用什么立场说出道歉的话。他说了古月仙人告诫他们的事情,又有哪里错了呢?可是在感情这个东西上,本来也不分对错。宇文拓直起了身子,伸手想要推开陈靖仇,却不小心扯到了伤处。
陈靖仇的眼睛始终跟着宇文拓转,一举一动都清楚得很,下意识就又扶住了那人摇晃的身躯。手贴着宇文拓的右臂,有些恍惚地想:这个强势的男人,其实很瘦。可是他刚想到这里,手就被那人用力甩开,随即是一句阴沉的话:“让开!”
陈靖仇突然明白过来,这是宇文拓的小心思,他不想自己反对他,也不想自己同情他。陈靖仇收了手,又见宇文拓转头来看着自己,嘴里嗫嚅一下,哑着嗓着说:“我没有要当皇帝。”陈靖仇顿在那里,像是没有反应过来。他扯了扯嘴角:“宇文拓,你在说什么?”
可宇文拓半天不回答。
陈靖仇怀疑自己听错了,又下意识地追问:“你重复一遍,我没听清。”
宇文拓从来没有对别人解释过什么,更何况在陈靖仇的耳朵里,这些话就好像在为自己过去做过的那些杀孽辩解,他有些无措,同时也有些紧张。
别人可以误会他一辈子,可陈靖仇不能。
任何一个人都想要在自己爱的人眼里留下最好的一面。即便是强大如宇文拓,也逃不过这个定律。
他索性抛下所有顾虑,几乎是要闭着眼睛喊出来:“我说,我没有要当皇帝!”可他毕竟没有闭上眼,陈靖仇猛地瞪大的眼睛就这样和他对视,他看陈靖仇没有动作,不禁像个孩子似的慌起来,“赤贯妖星来临,神州结界被破,只有用女娲石重生结界,才能救世。我寻找五神器,本来就和皇不皇帝、复不复国
没有关系。陈靖仇你明不明白?!”
可是陈靖仇还是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宇文拓恼怒地起身,披了外衣就要出去。
他想自己真不应该把这些告诉陈靖仇,那人不但完全不信,可能还会把自己的话当做是狡辩。他想到这里,恨不得直接用昆仑镜回到醒来之前。宇文拓甩手就要离去,衣袖却被人猛地扯住。
他转头,就看见陈靖仇的眸子亮得惊人,说不出是诧异还是欢喜的感情含在那双眼睛里,满得就要溢出来。
陈靖仇的嘴唇轻颤着,过了很久才吐出一句话:“你是说……你做的那些,从来都是为了封印天之痕?”宇文拓见他还是不信自己,不禁不耐烦地应了一句:“我为什么要当皇帝?”紧接着,他就看见陈靖仇从床上坐起,两步上前,用力地抱紧了他。
“真好……真好……”
陈靖仇就只重复这三个字,宇文拓本想推开他,却隐约感觉到自己肩头的衣衫变得凉凉的,他低了头,就看见陈靖仇将脑袋埋在自己的胸口,正如自己刚才做的那样,因为劳累而瘦削的双肩一抖一抖。他这才感觉到,那一句句“真好”里似乎带了哭腔。
宇文拓有一刹那感觉自己很傻。
为了他的骄傲、为了某些可怜可笑的后知后觉,有些话瞒了陈靖仇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