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了头,霄河安静地躺在面前,长剑隐没在剑鞘中,不由着了魔般伸出手去,拉开一点,湛湛剑身如青龙,靠近剑柄的一端刻着的是他的名字。
陵越,陵越。
这个人总是很喜欢叫他的名字,说话的时候,亲吻的时候,相拥着醒来的时候……每一寸每一分渗透到骨骼里、血肉中,跳跃的音节使人沉醉,听他念来比自己还要熟稔几分。
苍劲的字迹化作一道刺眼的芒,负手而立的剑仙朗声问道,陵越,你为何执剑?
弟子认为,手中执剑,是为了捍卫天下的道义。
可是师尊,弟子现在才终于明白,手中虽然执剑,仍需天意成全。
“蹭”地一声,长剑出鞘,陵越手里握着霄河,能感觉到手心脉搏一下又一下的跳动。
天墉城数百年剑道名宗,长剑舞起来凌风回雪,气度高绝,对攻时招招如刺金针,直取人要穴,欧阳少恭与他过了几十招,狭小的空间内器物被剑气扫得东倒西歪,方知昆仑山上的掌门师兄,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如果不动用法术,只是单打独斗,两人也难分伯仲。
长剑没入胸膛的时候,他甚至想,若是个凡人多好,这样就死了,那人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鲜红的血一股一股从破裂的心脏里流淌下来,那血似乎是烫的,烫得剑身也颤抖了一下,欧阳少恭皱了下眉,钝感的疼痛顺着心脏蔓延,精致繁复的衣衫上也沾染了大片的红,像盛开的隔岸之花。
“师兄好剑法。”他咬着牙关开口道,“当初如沁用一把剪刀扎入我腹部,比起霄河来真是小巫见大巫。”
“你……”巨大的恐慌感从对面人的眼中汹涌渗出,像不可收拾的泛滥湖水。
陵越觉得脑子里嗡鸣一片,忽觉剑身被人握住了,然后长长的剑尖一点点地,从那人的胸膛里退了出来。他吃惊地睁大眼看去,狰狞破碎的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只是小柱香的功夫,仿佛什么都修补好了,要不是刺眼浓烈的红色还留顿在杏黄的衣衫上,真要以为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哦对,他的剑上,鲜血还没有干涸。
“可怕吗?”欧阳少恭笑着用那块白色的毛巾擦手,那块布很快就面目全非,“人们都说我是怪物。”
所以你才那么懂得屠苏的心情。
“当啷”一声,滴着血的剑掉在了地上,陵越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伸手按上那衣服上的口子:“你疼不疼?”
欧阳少恭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好像要透过他眼底看到灵魂深处。
往事轮回多少年,笑当时,天淡云闲。
陵越欺身上前去吻他的唇,有着微微弧度的唇永远泛着珍珠样的光泽,稍稍抿一下都能令人心动,亲上去的时候总是刚刚好,柔软的,温润的,像老字号铺子里做出来的冻糕,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唇舌交缠是另一种诉说,如果言语无法表达,那就顺着你的喉咙到你的肺腑,将我饱满的感情埋葬在你心里面。
长睫像羽毛扫过他的脸,欧阳少恭垂了眸,看到他眼眶里有些许潮湿意,但是没有泪水。
他们都哭得那么伤心,可是你为何如此平静。
如果你的亲吻是一场告别,那么如何对得起我的眷恋。
陵越只觉眼前发昏,忽然就失去了知觉。
夜间寥落,庭院风冷,欧阳少恭抱了一坛酒坐在阶前,地是凉的,星光也是凉的。
尹千觞说,浊酒一坛,身前身后悉数抛弃,红尘快意,再无牵挂,可惜酒鬼现在也该明白了,有些牵挂就算是醉了,在梦里也会一幕幕上演的。
“陵越……”他低声叹息,热辣的酒液被洒到了地上,莹莹地闪着光。
已经很少有时候会一个人静坐长夜,数着天上的星河,想一些或遥远或飘渺的事情,太古之风浩荡扑面,却惹人讥诮,也许从一开始牵引命魂化琴成灵就是个错误。
千年时光兜兜转转,恨意早已刻骨,要想打消,绝无可能。
你在我心里占据的位置太重了,这不公平。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从淡青转向浅红,朝霞聚起,旭日东升。
人间场景壮阔美丽,但在仙人的眼里,并无出挑之处。越是唾手可得的东西越不放在心上,得不到的才苦苦挣扎,受尽千般苦楚。
如果说这荒唐一生是要等一个人到来的话,那你真是我最艰涩的等待。
门扉被人推开,清寂的脚步声落在身后,欧阳少恭头也不回:“你醒了?我等你醒来跟你道别。”
“你现在就走?”
“蓬莱岛在雷云之海,我得先将它抬出海面,方能洒扫庭除,迎接贵客到来。”
陵越扶着回廊柱子,一时觉得万分无力感涌上心头:“你当真……”
“我是认真的,陵越。”欧阳少恭回过头来,颔首微笑,“我做什么事都是认真的。”
偌大的一座岛屿出海,海底地脉必将受到影响,届时海潮翻覆,沿海一带的城镇水湾必将遭受灭顶之灾。但是这个人不会去在意,千千万万人的性命,比起他所想所求,真是不值一提。
“你要重建蓬莱,我阻止不了你,”陵越揉了一下眉心道,“可是沿海居民受难,天墉城不会坐视不管。”
“真是我光风霁月的好师兄。”欧阳少恭抬起手,抚上他清瘦的下颌道,“莫非你以为,我会放你离开这里?”
“你说什么?!”
“焚寂与百里屠苏的事,你已经插手过多了,如果作为掌门师兄而对一个人有所偏待,总会引起其他同门的不满的。所以陵越,你就留在这里,静思一月,之后回到你的昆仑山,安安心心地督导弟子。”
陵越脸色变得苍白,一把扣住他的肩,力气之大,几乎要把他的肩骨揉断。
“我不答应!”
“答不答应,我说了算。”欧阳少恭低头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吻,“等蓬莱事了,我就去天墉城接你。”
陵越冷了脸:“接我去蓬莱?”
欧阳少恭笑了:“你我共建一个永恒之国,有何不可?”
陵越的声音带了沉痛:“少恭,你以为到了那时我还能随你左右?”
“确实不能,”欧阳少恭面色变得温柔,“我也想过最坏不过消除你的记忆,再找到永生之法,使你永远在我身边。”
陵越摇着头苦笑:“那你还不如杀了我。”
“杀了你,或者将你做成焦冥,我说过,舍不得。”欧阳少恭蹭了蹭他的面颊,嘴角笑容浅淡。
修长手指落在他眉间,将那点折痕向下压了压,又无奈地撤走了。
巨大的结界将整座府邸笼罩起来,陵越定定地看着他微笑着关上两扇雕花的大门,轰地一声,整个世界都归于沉寂。
作者有话要说:
☆、七十六
佛曰,人生有八苦。那么哪一种最苦?
又或许,大梦一场,方知此生所历皆是虚幻,徒余些许怅然。
春分。
漫山桃花又过了一年冬,下山汲水的人路过溪谷,忽闻有袅袅琴音从林间传来,空灵,婉约,引人伫足。
他在这里生活了多少年,却不曾听过这样好听的琴音。天墉城训诫极严,每天起身、练剑、修习术法,聆听尊长教诲,光阴平稳地潺潺流过,好像从来不觉对外物有多少的期盼。
可是这琴音,扰了年轻弟子的心弦,像一潮春雨荡涤了落花,残香顺水而下,没过了他的脚面。
于是不自觉地循着那方向往前走,一道明澈的水湾边,林木滋长,青石面光滑平整,着了一袭杏色衣衫的青年容色惑人,修长手指抚过锦瑟丝弦,悠悠琴音弥散在天地间,和着暖风,教人沉醉。
弟子看得有些痴了,玲珑玉佩反射着华光,阳光从树叶间散落下来,落在那人眉间发上,一片片,一缕缕,恍如世外佳客。
阁下何人?那人却先一步开了口,声音清朗温和,嘴角笑意三分,衬得眸中墨色愈发鲜亮。
他心中一凝,肃然道,在下陵越,天墉城弟子。
柳树叶子飘下来,丁香结子仍未完。
谷雨。
山下的有生了重病的人家,地处偏僻无医可就,求于天墉城,他在这一辈弟子中资质上乘,虽不算出类拔萃,但打发下山办些事情也是能让门派放心的。
不过他心里对下山存着的是另一种期待,那期待像路边新开出的野花,浅浅的,淡淡的,却盘踞在胸口,带着不消的温热。
这样的季节,雨水开始多了起来。
待他顶着青色竹斗笠到了那家人的屋檐下时,却听到了那个许久不曾听过的,熟悉的说话声。
黄芪二两,龙眼三钱,还有大青叶……平和从容的说话声具有安抚人心的力量,白皙漂亮的指尖不仅会弹古琴,还会诊脉,会在白色的宣纸上写下一串带着草药香的名字。
没想到你还是个大夫。他由衷地赞叹道。
在下云游四方,布医施药,也自有一番乐趣。
少恭淡泊情态,着实教人佩服。
也不比天墉城弟子剑道精湛,匡扶天下。
两人一同笑开,微凉的雨丝细细密密地铺在了肩头,一把圆形的紫竹伞并不大,挨得极近了才勉强能躲住这满山涧飘荡的雨。
那人潮湿的发蹭到了他面颊,在他平静如湖水的心里投下一枚小小的石子。
天长地久的平淡时光里,你对一个人动心,是多么自然而然的事。
夏至。
初荷露了角,橘红色的蜻蜓停在上头,新入门的弟子年少顽皮,欲要伸手去捏那两片薄薄的翅,却失了手,那小动物忽地就飞走了,在水面上轻轻点了一下,漾出数圈涟漪。
师兄,你又要下山?
嗯。有些食材需要采办。
热闹的市集上人来人往,水灵灵的菜叶子从篮子里冒出来,一下一下地闪着光,某家新开的医馆里候着三五个看病的人,面容俊秀的大夫认真地把着脉,惹得正对面坐着的小姑娘红了脸。
姑娘似乎得的是相思病?
哄堂大笑。
小巧绣鞋快速消失在了门槛外,一片善意的笑声里,那人抬了头。你来了?稍作片刻,我马上就好。
日头近了中午,他捧着一盏清茶,也不着急。身上的薄汗也慢慢干了,从山上下来,即便是普通弟子御剑也要花不少时间,不过他多亏了没日没夜的练习,所以速度要比别人快上许多——也就能为自己腾出时间来见这人一面。
当街的酒楼里两人点了几份小菜,菜品鲜香可口,比在天墉城的伙食好上许多。
你多吃点。
我最近在练辟谷之术,这次已是破例了。
那又何必来找我吃饭。
见他有些生气,慌忙道,不,你别在意,是,是我思虑不周。
那人反倒笑了,难道不是你想见我?
他吃惊地望过去,耳尖却红了。
芒种。
天气越来越热,每天回到弟子房,都是一身的臭汗。他打好了满满一桶的水,又往里头倒了一包草药,方舒服地坐了进去,热水刺激着疲劳酸软的肌肤,药香沁人心脾,使人昏昏欲睡。
脑海中不止一次拂过那人的脸,还有他唇齿间温柔的气息。
修道者修心最难,如今不仅是动了尘俗之念,而且还犯了最不能为世人所接受的禁忌。
长老都推举你做掌门师兄呢,你怎么不同意。
我……我不够资格。
我心里被万丈红尘所包裹,夜间一闭眼全是别人的一颦一笑,又怎能将天墉城大大小小的事件放在心上?
纸团子毕竟包不住火,频繁地请命下山终于惹得众人猜疑,东窗事发的时候,他感觉手脚冰凉,难受得不能呼吸。
他自小便是孤儿,被山上的长老带回来抚养长大,修习剑法,自是怀着一股感念之情,所以任劳任怨,扛了不少担子,但是此事一旦暴露于青天白日,必将要使长老们失望吧。
等候发落的间隙里,他一个人坐在弟子房内,暗暗地下了决定。
议事厅内人们神情肃穆,目光全部集中到了他身上。
陵越,你可知罪?
弟子有罪,弟子愿被散尽修为,逐出师门,终其一生不再提天墉城三字。
你!当真糊涂!
弟子终究是放不下,恳请长老们成全。
热汗从他的额头上渗出来,随后滴到了地上,聚起一滩水渍。就在他几乎要感到绝望的时候,终于听到了想听的话。
那便依你所言,且自……下山去罢。
长长的一声叹息让他心里沉了一下,然而负罪感与愧疚感也不能抵过见到那人的狂喜。
我都知道了。幽兰装衬得他面颊如玉,站在风中像一棵挺拔的垂杨柳。
那人张开双臂来拥抱他,我们回家。
立秋。
月桂开始飘香,庭前屋后都是那样若即若离的香气。井栏边围了一圈苍苔,他本想除去的,那人阻止了。
留着更显清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