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越闻声勉强抬头,看清是她,眼眸又垂下去,说了声:“你来了。”
芙蕖心里倏然不是滋味,她走到书案前,入目处是大量的卷宗,还有密密麻麻的字,全都是天墉城大小事务的簿册。
她吃惊道:“大师兄,你这是在做什么?”
陵越揉一揉太阳穴,解释:“我去幽都来回颇久,有一些事务搁置了还没来得及处理。而接下来一个月的事情,我想先安排好,分给指定的人去做,这样我就可以下山去找屠苏。”
芙蕖黛眉蹙起:“那也不能耽误吃饭啊!我听陵川说了,中午送的饭你都忘了吃,一直放到晚上,你再怎么着急也不能乱了阵脚……”
“我没有乱了阵脚。”
“什么?”他回答得太快,芙蕖一时没反应过来。
陵越神色沉静,他的语气里有明显的安抚意味:“我前段时间修习过辟谷之术,可惜被屠苏那个小鬼打断了,现在正好再练练,我一天不吃饭,也不会多觉得饿。你不用为我担心。现在我只想快点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完,屠苏多在外面一天,可能就多一份危险。无论如何,师尊出关之前,我不能让屠苏有事。”
芙蕖低了头,手指绕在腰带缠的一个结上,不说话。
陵越打量了她两眼,手指扶了一下她放在书案边的漆盘,笑笑:“饭菜先放这儿吧,我忙完这些会吃的。”
芙蕖蓦地惊喜抬头,她生着一双大大的黑眼睛,因此藏不住情绪。
“那,大师兄,我先走了。”她磨磨蹭蹭挨到门口,不忘回头再叮嘱一句,“一定要记得吃啊!”
“知道了。”陵越看着那道身影离去,唇边一抹笑容渐渐淡去。芙蕖从小就爱黏着他,长成二八少女之后那种心思再也遮掩不住,时不时会在他面前流露出一些小儿女情态。陵越对这种感情虽不厌烦但也不曾动过心。他时常下山办事,走过无数街头巷陌,也曾在他人屋檐下蘸尝过人世悲欢离合,可他眼中很少入得了那些情长。在天墉城掌门师兄心里,似乎没有什么比除魔卫道、将本门发扬光大更加重要。他心里既已装了天下道义,便再难容下红尘冤业。
陵越自己一直都是那么想的。
所以后来,当他回顾自己对欧阳少恭产生第一次怀疑时的心理状态,他猛然间想起那人离开天墉城当天说过的话——“……修仙练剑,便要让人绝情弃爱,这些,我做不到。我心里有执念,有爱恨,那是我活下去的动力……”
繁华落尽觅芳踪,不怪匆匆。
他轻声一笑,笑声跌入尘埃。
道不同,如何相与谋。
作者有话要说:
☆、八
欧阳少恭没想到会在琴川郊外遇到百里屠苏。
他当时刚刚将桐姨安置在一户农家休息,正要在外面转转,就看到一条小路上侧翻的一辆马车。那辆马车明显是向着城外走的,马匹不见踪影,里面也没有人。车厢里装饰华丽,车身用的是上好的木料,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的马车。他眸光一转,手指摸上厢门一侧的柱子,有凹凸质感传来,上前细看,果然,是个刻痕浅浅的篆体“方”字。
他正四处查探,忽地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隐隐约约有人喊着:“在哪里,在哪里!”
欧阳少恭从马车上一步跳下,绕至后方,眼前出现了三个他再熟悉不过的人。
百里屠苏亦是没有料到这样的相遇,睁大了眼:“少恭?”
他身边站着的,正是方兰生和风晴雪。
欧阳少恭对他微笑了一下,见三人都是一副着急的表情,便知可能是方家出了事,当下也不待叙旧,忙对方兰生道:“小兰,这不是你们方家的马车吗?”
方兰生见车内没人,道:“是啊,我姐呢?姐!二姐!”
他叫了半天,但分毫无用。
风晴雪道:“难道是被抓走了?”
欧阳少恭看着空荡荡的车厢,眼睛微微眯起。
方如沁失踪,情状未卜。
欧阳少恭听方兰生啰啰嗦嗦说完,基本上理清了思路。
“所以说,很可能是采花贼作案?”他一手抵着下巴,忽道,“你提到的兰花,可有带在身上?”
“有的有的。”风晴雪忙不迭应道。他们为查访需要,特意将那种兰花带了一枝在身边。
欧阳少恭接过,在鼻下嗅了嗅,复又放下,神色间已是胸有成竹的样子。
这种兰花香气浓郁,最能与赤练草药性相得益彰,能起到催眠的作用。而琴川周边,只有不远处的赤峰山长有赤练草。他方才在那户农家听人闲话,说赤峰山最近有一伙江湖人落草,建了一个寨子,叫翻云寨,想必采花贼一事,与那寨子有关。
“晴雪,你先回琴川报告府衙,做好准备,以防不测,我与屠苏、小兰先去翻云寨,试试能不能救如沁出来。”
“好,我知道了。”
翻云寨山头宽广,占地大,喽啰众多,欧阳少恭三人在外面悄悄看了看,发觉要进去并不容易。
“那我们要怎么进去?难道要变成阿翔那个死肥鸡飞进去?”方兰生抱着臂不快道。
欧阳少恭瞄了他两眼,慢悠悠道:“变成阿翔不大可能,变成别的倒还可以。”
方兰生一身艳丽女装出场,欧阳百里二人只来得及对望一眼,各自闷头忍住笑意。
琴川县城内有一件事众所周知:凡是方家小少爷所在处,必有鸡飞狗跳之事。
三人扮作过路的行人成功混入翻云寨找到方如沁,方知那位寨主也是个可怜人。此人因天生相貌极丑,为人所唾弃,后更名李潘安,见唯独方如沁对自己公正以待,不以貌取人,便萌生了将她强行带回寨中当压寨夫人的想法。
几个人商量一番,决定顺水推舟,答应举办婚事,当晚,欧阳少恭在酒中下了迷药,致使一帮喽啰昏迷,方兰生代替如沁盛装打扮,百里屠苏埋伏于房中。李潘安喝得上头,腿脚发颤进了新房,喜滋滋挑开盖头,登时被一张血盆大口吓得魂飞魄散。百里屠苏出手,迅速将其制服。
此后翻云寨上下纷纷认错求饶,方如沁心地善良,道李潘安本也无心向恶,便松了口,暂且放过这些人,只要其不再滋事。
一行人千恩万谢地走了,欧阳少恭看一眼百里屠苏,经此一事,便觉他与以往大有不同。过去百里屠苏常常独自一人,而今在琴川,身边却围了一大帮朋友,还有那个叫襄铃的小狐狸,似乎也与他有些渊源。不过无论如何,他知道百里屠苏心里是高兴的,至少他尝到了人间温暖的滋味,这种滋味他自己也曾深深体会过,对一个经历过漫长的孤寂痛苦的人来说,简直就像是溺水后的稻草。
百里屠苏,其实我一直与你感同身受。
所以,相信让你留下来,根本就不难。
“……之所以来琴川,是想看你过得好不好,现在既然已经看到了,过段时间,我也应该离开了。”
欧阳少恭看着他略显落寞的侧脸,知他心中有芥蒂,便道:“屠苏,这里是琴川,不是天墉城,不要因为肇临的死而耿耿于怀,也不要因为焚寂煞气,而让自己一世孤独。留下来吧,这里有我们,至少还有我这个朋友吧,总比让你自己去面对强得多。”
百里屠苏沉默不语,欧阳少恭微微一笑:“你看,就连阿翔都陪在你身边,不离不弃,难道我还比不上一只海东青?”
听他这样委屈的口气,百里屠苏不由也笑起来:“这不一样,你是人,阿翔是鸟。”
“朋友的心情都是一样的。离开天墉城后,我就一直待在青玉坛,我也四处打探过鬼面人的消息,只是没在江湖上行走,消息总归是闭塞了些。”
百里屠苏回忆道:“肇临出事那晚,我跟鬼面人交过手,他的背部被我用焚寂剑所伤。我记得之前师兄受伤的时候,他的伤口有一道黑色的疤痕,只要在让我碰到他,我一定认得出来。”
他说到最后目光沉沉向下,语气里有了发狠的决然,丝毫未察觉到欧阳少恭游移思索的异样眼神,等他再次抬起头来,看到的又是一张真挚的脸:“既然这样,你就更应该留下来了,留在琴川,我们相互间,彼此有个照应,这件事早晚都会查出来的。当年在天墉城,我们不得不分开,今天有缘再见,你真的舍得走?你就不体谅一下我和晴雪对你的关心吗?”
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考虑得细致周详,又拿人情来做文章,百里屠苏听得神色松动,低头一笑,看样子却是答应了。
欧阳少恭心里松了一口气,百里屠苏的情绪很好猜,只是光凭这一次还不够,往后的日子里,还要多加增进感情,如果他能对自己全身心的信任那再好不过。
满院花开明艳耀眼,与天墉城后山的景色极其相似,他眉眼轻抬撩过一树灼灼,嘴角还是那样云淡风轻的笑容。
最大的障碍,还没有到来呢。
日子安稳如流水,方如沁在琴川开设了青囊药庐,布医施药,请欧阳少恭当坐诊先生,言辞间只推说等药庐发展好了再寻名医,欧阳少恭知她心意,也知道这辈子自己终是要辜负她,不忍再拒绝,便点头答应了。风晴雪和百里屠苏正好无事,帮忙抓药接诊,平平淡淡,却也难得温馨。
然而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琴川又出了事。
数名青壮男子出现嗜睡征兆,严重者白日也极易昏睡,病者脸色苍白,出气多进气少,从脉象上看,像是被人吸了精气。几人追查得知,这十二个人都被喂过一种邪气极重的药物,下药的人黑巾蒙面,不知来头。
据茶小乖分析,下药者下药的对象随机且分散,下药的目的就很可能是试药,而他口中所说的青玉坛亦正亦邪,又与欧阳少恭有莫大的关系,风晴雪与百里屠苏回来之后便直接找上他询问此事。
“青玉坛之前确实有拿人试药的事,不过都是为了治疗一些疑难杂症,那些病人为了一线生机都是自愿的,并不是拿健康的人来试药。”欧阳少恭顿了一顿,手中拿起一只青瓷小瓶道,“不过,我倒是想拿我的药,试一试治那些病人,看看能不能治好他们,或者,再中和他们身上的药效,看看下一步有什么行动。现在怕就怕,那个下药的人还会出来再害其他的百姓。”
风晴雪与百里屠苏对视一眼,心中已明白了他的意思。
琴川全城戒备,两人与吴叔安排的县衙人手分守在被下药的几家人附近。下药者若真的是要试药,那么一定还留在城中查看动静,总有一天会再度出现。
夜半清寂,百里屠苏一人坐在某户人家的房顶,看星河浩瀚,回想起方才与风晴雪的灵蝶传话,心里涌起淡淡的暖意。晴雪是个好姑娘,关心他,体谅他,爱逗他笑,每天都是明媚开朗的样子。欧阳少恭曾经有过评价:晴雪姑娘笑起来似春风十里、快雪时晴,当真人如其名。
百里屠苏不善表达,但他对她,其实是怀着感激。
正此时,禽类翅膀扑棱声传来,他转头一看,被他派去探查情况的阿翔正歪着脑袋立在屋脊上,对着他眨眼示意,又转身呼啦一声飞走了。
百里屠苏赶紧跟上,轻功施展,黑影一闪无踪。
树林里雾气弥漫,风声穿林打叶,四下啁啾虫鸣。百里屠苏一路奔跑,忽地放缓脚步,警觉侧耳,沙沙的脚步声渐近,有人自身后一招发难,他立时防守,两人相持不让,片刻后那人收手,气势敛回,端然而立,风卷起他长长衣摆,林叶纷乱散落,拂过清俊眉眼,还有唇角微折时一抹细致的笑。
百里屠苏讶然:“师兄?!”
陵越眼中有明显赞赏:“三年未与你交手,不错,有进步。你现在住哪?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九
夜深,欧阳少恭没想到这时候方家还会有人来,而且来的,还是那个他惦记了许久的人。
他借众人交谈之便大大方方地观察着陵越,发觉他原本清瘦的脸颊愈发削薄,因为一路奔波风尘仆仆面上有着淡淡的倦意,然而这人还是端端地坐着,客客气气地与他们说话。
“这么说来,你们正在查黑衣人试药的案子。从小到大,屠苏一直都希望行侠仗义,现在终于可以如愿。晴雪、少恭,谢谢你们帮我照顾屠苏。”
欧阳少恭听他话中句句与百里屠苏是亲近之意,心中低笑,接口道:“大师兄客气了,虽然我已经不再是天墉城的弟子,可屠苏毕竟还是我兄弟,他来到琴川我理应照顾。”
百里屠苏为何来琴川,众人都心照不宣,欧阳少恭这样说,看似无心,却一面显示自己与百里屠苏也有着很好的交情,另一面,他留神看陵越的脸色,陵越为人正义,常将责任揽于己身,百里屠苏下山,他内心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