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一面假装弃如敝履,一面贪婪地凑上恶心的嘴脸来,当真不觉得有蝇营狗苟之嫌?
都是肮脏的东西,谁又能比谁好到哪里去。
陵越看他神情异样,问:“少恭,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欧阳少恭眼眨了一下,掩过眸底利色,放松了身体,微微靠在那棵老杨树的树干上,似是有了倦意。
陵越心尚存疑,犹豫了一下道:“那……小阳村人如何得到了这种丹药?”
心跳得有点快,他早就猜到了原因,却还是想着听那人亲口确认。
“陵越,”欧阳少恭笑得了然,像幽幽洞穴里洒了一层明月光,“这等秘药,自然来自青玉坛,能炼出这种药的,数十年来,也不过,只有我一个。”
他顿一顿又道:“否则雷严又怎会巴巴地逼着我炼药,因为就连他自己,也炼不出这等逆天丹药来。至于小阳村人如何得到了丹药,应该是这段日子门人内乱,一些秘药被人带了出来,漏网之鱼总是有的。”
陵越捕捉到他话中有话,道:“你是说,这‘蚕心’药,是雷严逼着你炼的?”
欧阳少恭垂着眸道:“差不多。”
确实差不多,雷严为夺门内大权,趁他力量不支的时候胁迫他炼出这等摧毁神智的药物,借此控制了大部分不服从的弟子,被下了药的弟子在将死之时又被抽取出魂魄,炼出新一批的丹药,那时候整个青玉坛当真如一片鬼蜮般,魂灵飘荡,凄厉哀嚎声响遍衡山祝融峰巅,哪里会是现在道貌岸然的清净样子。
当然在欧阳少恭看来,死了便是死了,只要雷严当上坛主能为自己所利用,这种……令人厌恶的不谋而合,也不是不可忍耐。
陵越脸色并不好,只明确问道:“此药当真没有克制之法?”
“只有一种方法能去除痛苦。”
“什么方法?”
“东海梦魂枝,使人陷入永恒美梦,永不苏醒……陵越,你可觉得耳熟?”
“不行!”
这一声断喝并没有惊到靠在树干上的人,欧阳少恭从容袖手,抬头看他,弯起的唇角笑意不减。
作者有话要说:
☆、五十九
饶是欧阳少恭一再强调此药无解,他依然耐心地挨家挨户地查看了过去,青玉坛丹芷长老服是典雅庄重的幽蓝色,行动处像一张华丽的屏,他面容温文语调和缓,病榻上躺着的人望着他便好似真能减轻一丝折磨。
陵越绕着村子走了一圈,判定水质并无异常,好容易找到几个能开口断断续续说话的病人,才了解了个大概。
雷严身死,欧阳少恭一行人回江都期间,元勿带领一群弟子肃清山门,难免不能面面俱到,有机灵的,早已闻风而逃,裹挟了不少青玉坛封藏的丹药,其中便包括了多年前炼制成的“蚕心”,说来凑巧,那几位弟子来到小阳村,村人向来对衡山上修仙门派心向往之,便开口求取“仙丹”,一群人正欲逃跑,不想过多纠缠,原思量着囫囵拿几颗养生的丹药给他们分了,不料手误,取出来的却是这夺人心智性命的东西,因此不过半月的时间,病发之苦,已将全村人折腾到这幅不堪模样。
的确只是巧合。
陵越将这话与欧阳少恭说了,那人只是淡淡地应了声,神情颇有些漠然。
“欧阳师弟,真的没有办法了么?”一脸焦灼的年轻弟子站在他身边,全然忘了这人早已离开了天墉城,不再是那个端庄有礼的欧阳师弟了。
欧阳少恭不知在想什么,答得简洁:“抱歉。”
要说炼解药,方法其实并非全然没有,只是同样需以魂魄之力引其药效,方可镇之,他只消把这话说了,再稍稍添油加醋一番,那人是断不肯的,也不会在自己的师弟面前道出来。
一只不知哪里跑出来的母亲拍打着翅膀“咯咯”叫着在外头溜达,瘦长的爪子刨着地,尖短的喙啄着土,一条肥厚的蚯蚓被叼了出来,母鸡胸脯里发出满意的咕咕声。
满村的牲畜缺少了人类的管束,游荡在院角窗前,空寂的藤萝架上丝蔓垂垂,绿意盎然,蜘蛛吊下了一根细到看不见的粘丝,结起精美的网。
陵越愣愣地坐在井栏上,老树随风而动,一片宽大的叶子从他肩上飘到地上。
“长老!”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来,青白色的衣物像鱼肚色的天边燃起的烟。
欧阳少恭眯起眼:“怎么了?”
“有村人自杀了!”
“什么?!”
提着宵河剑的手一下子攥紧,陵越整个人肃然站起,欧阳少恭品度在眼里,只道是佼佼修竹,湛湛生姿,那眉心蹙起的痕像似水年华碾过的辙,令人有倾身吻上去的冲动。
但是他忍住了。
门人在前,不可贸然。而且,还有更有趣的东西可以观赏。
衡山山林绵密,住民靠山吃山,几乎有青壮劳力的门户都会放着一把柴刀。
刀子豁了口,那一大块口子一半在外,一半在里,鲜红的人血顺着丑陋的斜角流淌到灰扑扑的土地上,渗入地下的裂缝中。
看管这一家的弟子是个面孔稚嫩的年轻人,此时脸色已经惨白,语无伦次道:“长、长老,我就是、就是上了趟茅房……”
欧阳少恭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疼痛折磨,不如自戕,他已无求生的意志,也不完全算你的过错。”
那弟子大喘了口气,抹了把额汗,转头望向床榻上无声流泪的妇人,又觉得难受得紧,不由把脸别了过去。
“收拾干净。”欧阳少恭转身走了,脚步利落,不拖泥带水。
陵越望着他的背影,感觉到一丝不快的情绪。
好像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这家猎户的死,只是满村悲剧的开始。
天色阴了下来,空气中满是闷闷的燥热,乱风卷起碎叶土石,击打在竹篾帘子上,连带着人的心跳也快了几分。
“长老!”
“长老!”
“长老!”
……
欧阳少恭倚着古杨树,长发在风中飞扬似修长的羽,桃花眼眸里墨色化不开,山雨欲来,鸟雀低飞擦过层林边缘,天上滚起闷雷。
“陵越,”他抿唇笑了一下,“下雨天埋死人,挺麻烦的。”
穿着天青色便装的天墉城掌门师兄面容端凝,微微闭了闭眼,发出一声长长叹息。
“他们已无求生之心,你何必为其伤怀。”
都道是求生的意念能产生强大的力量,可是求死之心也不容小觑,拼命想要摆脱痛苦的人力气暴涨,推开欲上前阻拦的人一刀断绝了性命,从此生前身后,俱不必在意。
欧阳少恭低头想,这人如此特别的性子,倒是颇有些耽误,少不得要用些手段来刺激刺激他。
正此时,掩着的门后发出一道压抑的呜咽,茅草檐角一滴水珠落下,豆大的雨点密密地砸上了整座村庄。
欧阳少恭推门而入:“陵川师兄,请节哀。”
他声音里有沉痛意味,面孔上是恰到好处的无力与叹惋,仿佛一个慈悲心肠的陌生人。
昆仑山凛冽高绝,山中习剑的弟子养成的也是隐忍脾性,那眉清目秀的师兄咬着牙下颚微颤,五指心握着的手已然了无生气,泪水蓄在眼眶里,迟迟不肯掉下来。
欧阳少恭嘴角滑过转瞬即逝的淡笑,当真是你督导出来的人,连示弱都不甘心。
平生三分志气悉堆眉眼,还有七分傲骨藏在里面。
所以陵越的妥协,在他眼里,有一种折戟沉沙的残酷美感。
“你……就照你说的办吧。”
欧阳少恭回到青玉坛时已然夜深,淅淅沥沥的雨一阵接着一阵,纵然打着竹骨伞,长长的发梢也有些湿了。
那人执意留在小阳村,就算开口劝了,也不会改变他的决定。
有弟子提着一盏灯笼守在山门外,烟雨凄迷,明灭的火光看来都有些冷意。
他有的时候会怀念那具身体的热度,触手可及的拥抱,仿佛丰盈的棉絮,能将胸腔填满。
欧阳少恭回过神,看着近前人的面孔,觉得颇有些眼熟。
是了,是元勿身边的人。
那弟子态度很尊敬,拐到一条人迹少的小路上才低声说了几句话,欧阳少恭伸手拢一下披散在脑后的发,触得一手沁凉水珠。
“很好,多谢。”他嘴角翘起一个亲和又不失距离的弧度,眸色却沉了几分。
房间内透着暖黄的光,烛火摇曳,高高的大汉双手撑在桌子前,一动不动。
听到门响,那人猛然回头,见是他,蓦地长舒了一口气:“少恭是你啊,吓我一跳。”
欧阳少恭微笑着脱下身上滴着水的蓑衣晾到一边,走至他身旁道:“千觞,你怎么到我和陵越的房中来了?”
尹千觞展颜一笑:“我这不是,来找你喝酒嘛,没想到你俩不在,还以为今晚你们都不会来了。”
“今天喝酒是不行了。”欧阳少恭摇摇头。
“哦?”
待他简略把小阳村的情况讲了一遍,酒鬼方啧啧道:“作孽啊,作孽!雷严当初不知害死了多少条人命哟,那时我还没认识你呢,你一个人对付他真有些吃力。”
“千觞是我好友,结交你,是少恭之幸。”欧阳少恭说着,瞥了一眼桌上大开的画轴,“你注意到这个了?”
尹千觞点点头:“来的时候就看到它在桌子上,不由多看了两眼,少恭,这是什么阵法?”
“这就是秦陵祭台上那个阵法图,我与陵越都无法看出端倪。”欧阳少恭揣度他神情,道,“千觞可有什么想法?”
“确实有些奇怪……”尹千觞一手指上画轴边缘一只不起眼的双头鸟,皱着眉道,“这里有一只鸟头的眼睛是闭着的。”
“我注意到了,那问题是?”
“双头阴阳,倒行逆施!”尹千觞眉头皱得更深,“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种说法……少恭?”
穿着幽蓝色长老服的青年神魂恍惚,似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事,精致面孔在灯火照耀下竟然现出微微扭曲的表情,一瞬间几乎令他头皮发麻。
欧阳少恭经他一叫,怔了怔,转而笑:“没事,我有些头疼。”
“头疼,要不,今天就别炼那劳什子梦魂丹了。”
“无妨。”
永夜漏长更声断,雨打芭蕉,草树清寒。精雕细刻的炼丹炉是灿金的颜色,红红的炉火招摇恣肆,磅礴的热力简直要透过厚厚的一层炉壁漫溢出来。
欧阳少恭本来有想要问的话,但是看一眼靠在边上仰天打鼾的酒鬼又不愿意多费口舌了。
轻轻的叩门声响起,一袭华服的新坛主进了来,手上还捧着一只小彩瓷的碗。
“我听说长老回来时淋了雨,所以差人烧了一碗姜汤。”腾腾热气蜿蜒向上,距离还远就能闻到一股生姜刺鼻的气味。
欧阳少恭笑了笑:“费心了。”
他伸手接过,并不急着喝,只拢在手心里,打量着面前的人道:“有事?”
“嗯。”元勿目光收回来,却不再出声。
欧阳少恭会意:“他睡得熟,听不见。”
元勿放了心,方道:“山下穆家村村民今日又上山来求仙丹了。”
清骨丹?
欧阳少恭闭目回忆了一下,那是将近五年前的事了,他游历四方,途径穆家村,顺手救了他们一把,没想到这群人始终不肯餍足,年年烧香供奉,上山求取丹药,简直是自寻死路。
元勿迟疑着道:“长老你看……”
欧阳少恭抬手:“先不急着给他们,再等等。”
“为何要等?”
“我自有安排。”
“遵命。”
欧阳少恭挑眉笑:“你已不是寻常弟子,当了坛主就要有坛主的样子。”
“长老德高望重,弟子不敢妄自菲薄。”
倒是将他一本正经拍马屁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
他摆摆手:“你啊……先回去休息吧。”
打开的门又合上了,濛濛的水汽重新被隔绝在门外。
欧阳少恭搁下手中的碗,任由那淡黄色的汁水慢慢冷却。
作者有话要说:
☆、六十
一路沿着海岸线行走,咸湿的水汽仿佛越来越重了般萦绕鼻息,方兰生自小长在琴川,家教严厉,虽生性顽劣却不曾出过远门,更不用说看见过如此深邃浩淼的大海。
其实一众人也差不多是惊奇连连的表情。那领头的少年一身玄色衣衫,面上虽波澜不惊,但是盯着海面上的浪涛也比看向别处的时间长了许多。
“向老板说得便是此处?”百里屠苏停了下来,只见海水卷着泡沫拍打着岸边的岩石,风很大,他说话的时候还稍稍抬高了嗓音。
咕噜湾此地,集镇众多,一行人打听半日方知此处青龙镇船厂才有能出远海的大船,途中结识了不少朋友,正包括了这船厂的老板向天笑。
向天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