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不熄,故而石室虽不敞亮,却能清晰地看出布局。
欧阳少恭不慌不忙地将火折子熄掉,在挎包里收好,慢慢从洞口爬上来,他身上穿着珍珠白的外衫,走了那么久的路,除了被陵越从天而降的意外事故祸及,惹了半袖尘埃,其余地方居然都整洁如初,而且没有一丝一毫的不雅褶皱。
他目光扫视了一圈,秦始皇陵仿地上宫阙而建,这一处,应该是进到了皇城里面。这个石室不大,有点像内间,除了几张矮榻书桌之外还有不少古玩饰物。
陵越伸手去碰书桌上的卷帙,千年竹简在地下长久的时光中已经变得脆弱不堪,用来连缀的熟牛皮也都断不成章。在他手指触及的那一刻,面前的竹简似乎被惊扰,一瞬间俱化为了齑粉,古来风流人物,多少笑谈皆付与灰飞烟灭。
欧阳少恭长身肃立,他多年游走世间,虽经历一次次渡魂记忆有所缺损,但关于始皇陵的传闻多少记得一些,这个布局……他心下倏然雪亮——也许有些风物,过了如许年头依然能窃知一二。
可是陵越——他偏头看去,那人正蹲在一处香案下,检查着那一小块墙壁,似乎是发现了什么。
那里确实有个小机关,不过没有多大意思,真正的机关其实在别的地方。
欧阳少恭看着他研究许久,算算时间差不多了,自顾自走到一处立柜前,打开后多年尘封味道扑面而来,长长的手指一寸寸摸索过去,衬着黑色的格间愈发显得白皙如玉。
柜子里有许多的珍玩,但是只有一件是他所在意的。
特殊的纹理质感传递过来,他动作一顿,下意识地去看陵越,那人已歪斜在地,昏昏然不省人事。
好厉害的香。欧阳少恭心中赞叹,手下发力,铰链拖动声从暗处响起,原本静止而沉重的立柜忽然横着移动开来,露出一个更大更深的洞口。
很简单的机簧,但是需要能识别密码的感知力。
欧阳少恭打量着面前的一处洞天,转身两步将陵越从那张香案下拖出来抱着穿过石门,轻轻放在门后一根高大的盘龙柱子后面,喂下早已备好的药丸。清瘦的下颌捏在指间,能感觉到血肉包裹之中坚硬的骨骼。没过多久,铰链声重新响起,身后的门闭合如初。
欧阳少恭松手,收回凝视的目光,淡淡地往那边瞥了一眼。
还真是,不给人留空闲。
天子议事,除却在正殿之上的朝见,还有别的特殊的地方。
特殊的地方,自然是要议特殊的事。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他是古来皇帝第一人,是史官笔下一个几乎称得上是传奇的名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然而正因如此,他也会常常会感到落寞,甚至更加难以满足。
大江东去,浪花涤尽帝王功绩,敬仰是后人的事,可是不朽,却是当时上位者的渴望。
渴望永生,渴望一种得以睥睨天下的、真正的至尊。
能做到吗?
微微挑起的眼角闪过复杂的神情,是什么,让你最后依然归于尘土呢?
再大再奢华的墓穴它终究还是墓穴。黄土枯骨,一捧忘川便能将前世功业洗刷得干干净净。
多么讽刺。
欧阳少恭的挎包里可以摸出来很多东西,比如下棋的棋盘,比如镶有西域玛瑙的匕首,比如各种各样的药丸,再比如,烛龙之鳞。
欧阳少恭一直牢牢记着很久以前与榣山水虺的那个约定,纵然他此时叫做欧阳少恭,纵然他魂魄残缺不堪,只能寄居在一个凡人的身躯中。烛龙之鳞是悭臾留下的信物,能窥探古今,解未解之事。
萤然的光慢慢升起,他三指聚力,催动起上古的宝物,面前单调沉寂的石室一点点染上了鲜活的色彩。欧阳少恭定眼看去,石室幻象中央的秦朝帝王面容老矣,浓重的眉因怒气而竖起,全身上下散发着人间君主该有的傲慢之气。
帝王之怒,雷霆之怒。
他出声如洪钟:“朕让你去找东西,你就带回来这些?”
带着强烈压迫感的话问出口来,让底下跪着的人身子猛然抖了一抖,那人也不是等闲人物,早已浸湿的额角又滚下一滴冷汗,战战兢兢居然还能稳住声调:“陛下恕罪,臣寻遍世间,也无法找到令人永生之丹药。纵是玉横,也无法逆天而行。罪臣所带回的是海外流传唯一令死物重生的仙药了。”
始皇声音更加阴沉:“找不到可以继续找嘛,你为什么要骗朕呢……”
那人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屈到膝盖上:“恕臣直言,世间并无令人长生之法,更没有令人死而复生之术,您要长生,要复活您的母亲,这、这是逆天而行啊!”
……
他们之后又说了很多话,这一间充满着帝王心中最深的秘密的暗室里风起云涌,欧阳少恭安静地站立旁观,一张俊秀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活像一尊美丽至极的人偶。
作者有话要说: 我手残把第四十五章点了发布啦……有没有能把它塞回存稿箱的办法?
☆、三十六
八千年玉华老,譬如蜉蝣之暮与朝。
陵越醒过来的时候,看见欧阳少恭席地坐在身旁,不知是不是墓室光线暗的缘故,那人的脸庞显得尤为白,反观他一双幽静眼眸,浓黑如冷月寒潭,梅花渡影,莫测其深。
莫名的心悸感又漫上心头,不知从何时起他就察觉到了欧阳少恭身上这种与其表象格格不入的情绪,乍然而起,乍然而逝,仅仅在很短的瞬间能够捕捉到。只是这次,欧阳少恭好像沉浸在了某种思绪中,没有发现身侧的人已经醒来。
陵越不声不响地看着他,直到过了很久,兴许是觉得长久地维持一个姿势累了,欧阳少恭终于动了动,眼尾余光扫过来,陵越发现他眼中闪过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慌乱。
你的痛苦藏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你到底是经历过什么才炼出了如此完美的伪装?
两人俱是心照不宣,欧阳少恭整理了脸上的表情,徐徐道:“原来你醒了。”
“嗯,”陵越应了一声,活动了一下四肢,一切正常,不由问道,“我刚才……”
“不是刚才,是两个时辰以前。”欧阳少恭看了一眼两人身后紧闭的门,解释道,“那个香案下有个机关,一旦生人气息靠近,便会自动燃起使人晕眩的香料,那种香气味极虚,一般人闻不到,然药性极强,像你这样有功夫的人,不出半柱香的时间也会被撂倒。”
陵越闻言叹道:“没想到始皇陵还有这等奇物,不过仅仅让人昏迷,又有何意?”
欧阳少恭挑眉:“仅仅让人昏迷?师兄,若不是我随身带有解毒的丹药,你此时便已死在醉梦里了。”他起身冷笑,“这种‘醉香’,当真是甜美而又充满杀机。”
陵越捕捉到一个疑点:“你此前并未来过始皇陵,为何却对其间的布置如此熟悉?”
“行走人世多年,该知道的自然知道。”欧阳少恭不再多言,伸手拉他起来,朝着另一边的石门走去。
陵越听着蹊跷,但是欧阳少恭状况明显不对,因此他忍住没有多问。他环顾一遍,判断自己现在应当是被欧阳少恭带出了之前的小石室,而眼前的这一间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堆放了很多卷帙书籍,空间宽敞,布局庄重,有几分私人书房的痕迹。
欧阳少恭是在这里发现了什么吗?
陵越将所见物景一一牢记在心,两人穿过中央圆台,书箧遍地,欧阳少恭皆目不斜视,直至走到对面的石门前才停了下来。那道门为沉铁所制,上有巨型龙纹浮雕,云从龙,秦人尚水德,因此由上而下呈现出一番黑龙布雨的场景,甚是传神。
此前欧阳少恭说过,越是有些机巧的便越是要炫耀一番,这道门修饰不俗,难道还会有什么特别的机关?
“这个门……”他还未说完,欧阳少恭已在门的一边找到一只小型榴花铜盘,伸手抓住转了三圈,嚓啦几道响动,那门缓缓向着两边打开了,前方又是条画满了壁画的甬道。
欧阳少恭看到他的神情笑了笑:“这间石室里没有贵重的宝物,所以不需要多么复杂的机关。”
陵越心念一转:“那之前的那间内室里面,莫非是有什么的?”
欧阳少恭点头:“确实有几件稀世奇珍,然君子不夺人所好。”
陵越正思考着他这话的含义,又听得他慢悠悠补充道:“师兄如果想要在始皇陵带几件宝物回天墉城补贴家用也不是不妥……”
陵越呆了一瞬,这是什么跟什么?
欧阳少恭拉着他走到门那头,看到石门如期关上,才低头一指他的腰:“天墉城居家用度过于苛刻,我方才抱着师兄行走时,颇觉清瘦,心下难安。”
抱……着……走……
陵越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满脑子全是紫胤真人严厉端肃着一张脸训斥着:“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其实陵越忘了,天墉城弟子修习剑术,受伤不能行走是常事,他这个大师兄又极有兄长风度,抱着师弟去疗伤总觉是理所当然坦坦荡荡,也从未往偏了的方向想。
欧阳少恭时而近乎妖,也不是没有道理。
浅浅的流水声响起,陵越一皱眉:“少恭,我感觉有些不对劲。”
“嗯?”
“这条通道底下有暗渠,如果皇陵是仿照地上宫城建造,那么通常暗渠是朝着宫城外流的,现在我们走的方向和水的流向一样,那岂不是要偏离中央棺室了?”
欧阳少恭抬手照了照四周,巨大的石块紧密堆砌,通道很宽敞,装饰并不华丽,比起之前经过的几间墓室来,显得更加地简单朴素。他曲起指节敲在石砖上,声音笃实厚重,可见这一带并没有什么机关暗室,周围都是实封的。
陵越继续道:“我们是从东边进来的,按照现在的走向,应该是在往西南方向去,你说雷严特地给你安排了这条路,他是想要你去哪里?”
欧阳少恭转身,目光盈然:“中央棺室是总机关所在,雷严既然让我绕过了那里,说明他要做的事情与之无关。他让我带上齐全的玉横碎片,应当是为了玉横重塑的事。”
陵越点头:“这个我也想过。如果玉横真能重塑成功,你打算怎么做?”
欧阳少恭笑:“师兄不妨想想,如果玉横重塑成功,雷严会怎么做。”
陵越猛然滞住,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欧阳少恭不是在暗示,而是一语道破现实,他问得急,竟没有思虑到这一层上。
欧阳少恭继续若无其事地笑:“你怎么这个表情,反正你会保护我,我何必担心。”他说罢踱着步子向前,仿佛花落闲庭院,且做看花人。
陵越看着那道白衣翩然的身影远去在漆黑通道里,急忙三步并作两步跟了上去。
古怪的感觉再次漫上心头,还真是,有点魔障了。
陵越很早就注意到,好像从幻境之后,他就再也无法忍受看到这个人独自待在黑暗的环境中,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突兀地消失在你面前,被吞噬、被带到你无法触及的地方,但也不知道他会什么时候从黑暗之中出现,当他靠近之时,还是不是原来的那个人。
陵越自己琢磨过这个问题,红玉说幻境所见即是心魔,那么他对欧阳少恭的心魔也许就跟这似乎充满了魑魅魍魉的黑夜有关。那种窒息般的黑色,就像是他心中对地狱的描绘,而欧阳少恭与其又像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个人的身上有种难以察觉的、近乎疯狂的气息。陵越知道他背负着深刻的秘密,但是他最怕的还是欧阳少恭的秘密拥有能毁灭一切的力量,将所有人带向绝望的尽头。
地狱里喷薄而出的恶之花,他枯寂骨骼在荒原上绽放。
想都不能去想。
陵越在凝视着欧阳少恭的背影的一瞬间有了模糊的感知——这个人,他需要一种独特的救赎。
陵越不惜以身殉道,那么以他手中执剑之心意,断不会放任不管。
缘分耶?冤孽耶?
始皇陵地宫规模庞大,机关遍布,即便以欧阳少恭千年人世沉浮之经历也未必能将其中布局说得清,所以他对雷严何以能安然进入其中的疑问在眼前这个地方终于得到了解答。
一个人的生命如果能估价,到底能值几何呢?王侯将相,抑或是黔首愚民,出身有差,贵贱有分,但时运多变,风水轮转,从云端跌入泥潭,反之一飞冲天也未说得清。都是血肉做的躯体,浑身上下破绽百出,无论伤到哪里都会致命,没有铜头铁臂,也没有金肝银胆,阎王面前不谈先死后死——可是偏偏,还会有一些差别。
比如一个人想要另一个人死,那个人就可能不得不死。
欧阳少恭为什么会喜欢狼,就是因为他看厌了人心杀伐,反而觉得两狼争斗以命搏命,不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