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少恭挑眉:“因为她是雷严的人哪……”
“雷严?!”尹千觞说的那个雷严?
“雷严一直想让我为他炼制不老之药,先前都是拿寂桐来要挟我,现在放聪明了,知道了巽芳的价值。我听说,师兄今天抓到的那个贼会易容之术,师兄可知,有一种丹药,可以让人脱胎换骨,变成自己想要的模样。不幸的是,青玉坛恰好就有那种丹药。”
陵越眉心微蹙,静默片刻后忽道:“你不去揭穿,是因为想顺水推舟,达成重塑玉横的愿望。你知道雷严所做的事与自己的计划不谋而合,所以你才会忍耐至今。”
欧阳少恭笑,也不否认:“我倒想看看,他们能干些什么。”
陵越轻声道:“少恭真是好心计。”
欧阳少恭眸光一闪,颔首道:“师兄过誉了。”
“所以你对身边之人,也都是这样的么?”
时间仿佛是凝滞了片刻,欧阳少恭抬首道:“师兄什么意思?”
陵越低头为自己续了一杯水,雾气袅袅飘散开来,翻卷出奇异的形状。
他的声音很低柔,不快不慢,但一字一句都无比清晰。
“屠苏自下山之后的一切动向皆被你引导着。他刚到琴川,你就回来。据我所知,你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乡。后来你来江都,他跟着来江都,你要找玉横,他便帮你找玉横——屠苏虽聪颖,但心地单纯,难免会被影响到他自己的决断。”陵越静静地看着他,淡黑色的眼睛如水墨点就,凝定时愈发意味深长——
“不要告诉我,这些都是巧合。”
茶雾在杯沿结成了一圈细细的水滴。
欧阳少恭深吸了一口气,薄瓷茶盏轻轻搁在桌子上:“我承认,我是在利用屠苏。”
他承认得太快,陵越眉目微挑,望着他道:“利用他,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欧阳少恭眨了一下眼,眸色因酒气熏染带着水光,“我力量不足,想重塑玉横但苦于孤身奋战难以成功,而屠苏是天墉城弟子,剑术超群,又不被天墉城众人所接纳,我带他下山让他帮我找玉横,既达成了我所愿,又让他得以自由,不好么?”
“只是这些?”
“还能有什么?”欧阳少恭瞳孔中染上讶色,忽而似有所了悟,嘴角笑容变得奇特,“如果师兄是因为我的一些举止而心绪紊乱,对我产生了疑虑,那倒是可以理解的。”
陵越微微一怔:“少恭言行,确有逾矩,我想……”
“百草囊是我故意丢的,”欧阳少恭抬手打断他的话,懒懒笑道,“因为我相信你会来,所以我想告诉你,我在等你……至于我放在你枕边的那个剑穗,少恭认为,其样式太过简陋,配不上师兄的人品,所以拜托奉琴在江都古董行打听到这么一件玩物,师兄难道不也觉得我这件更好些?”
“剑穗是芙蕖送我的东西,与你有何干系?”如竹叶削成的眉梢带了薄薄的怒意。
欧阳少恭有片刻失神,他抬手拉住他的衣袖:“我让你生气了吗?你要是不在意你又何必生气。”
陵越顿住:“你说什么?”
“难道不是吗?你一直都在逃避,对不对。”眉目漂亮至极的青年敛去轻佻笑意,说话口齿逐渐清晰。
陵越心中一沉到底,像巨石坠入深海,他下意识地狠狠挣了挣衣袖,不料那人抓得更紧,一双清亮眼眸紧紧盯着他,一字一字认真道:“你想要我说出来吗?我做百草囊,是我重了私心;我送你剑穗,是我嫉妒芙蕖的心意;我宴上与他人亲昵,是你刻意在躲我,我不开心——不管你承认与否,你总要知道,这都是因为……我爱慕着你。”
我爱慕着你,在你在我身边的每一刻,在与你短暂分开的日日夜夜,在我完全理解不能,在我聪明反被聪明误,在我心绪百结无人解只差一杯忘世洗尘缘……从我妄想将你拉下神坛的那一个念头起,我时时感到无比疯狂的雀跃——陵越,我的大师兄,为了你,我耗尽心神,唱遍我所知的人间旖旎腔调,只为你有片刻的动心……我这样,你可满意?
桃花眼眸眸色深沉浓稠如许,映着那人面色渐渐变得苍白。
陵越颤抖着嗓音道:“荒谬,简直是荒谬!你,你……”他一时话难出口,猛一拂袖,抓起霄河剑夺门而出。
“陵越!”欧阳少恭脸色一变,紧跟着冲了出去。
花满楼下层依旧人来人往,端盘子的小厮被人一把撞倒,茶水撒了一地,刚要叫喊又有一只锦缎靴子踩在那汪水上,溅了他一头一脸。小厮骂骂咧咧坐起来捞盘子,眼角余光瞄见后面追的那人衣着不俗,不由幸灾乐祸,敢情这有钱的是遭了贼了?
山水屏风大而显眼,陵越侧身绕过,夺门而出,急促的脚步声紧随而至,他猛地站定,后面的人一愣,也刹住了脚,却不小心撞到路边的一根矮栅栏,弯腰捂住肋下,咝了一口冷气。
欧阳少恭忍着痛扶着那栅栏抬头,青衣剑客背影僵直,但他不敢贸然上前。过了许久许久,那人似乎终于平静下来,转过身时一张清隽的脸上已强自压下了波澜,衬着如水月光以及花满楼照映的灯火,甚至会让人一瞬恍觉淡漠如高山白雪,愈发显得难以捉摸不可靠近。
“少恭方才所言,我只当是醉话,以后不必再提。”陵越看着远处微折的身影开口,手指暗暗地勒在霄河剑柄,疼痛感,最能分散激烈的情绪。
他说罢不再看那人一眼,回过头大步离去。原本紧跟着的脚步声不再响起,耳边只有凉风吹送来花满楼熏暖的一夜嘈杂。
欧阳少恭慢慢直起身,看着那道熟悉的背影走进灯火阑珊处,终是没有等到他回头。
果然如此。
他的眼中掠过一丝极轻极轻的笑意,肋下感受到残留的疼楚,他转过身,负手错步,向着那座光华灿烂的高楼缓缓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九
百里屠苏一大早去敲欧阳少恭的房门,不料半天都没个动静,刚巧看见方兰生换了件天蓝色的绸缎衣裳颠颠儿地过来了,赶忙上前问:“兰生,少恭出去了么?”
“少恭昨天晚上没回来啊,我找他的时候他也不在,听千觞大哥说是去花满楼了,我可是好人家的公子,怎么能单独去风月之地。”方兰生说着看了他一眼,“你找少恭干什么,大清早的,难道还能有什么要紧事?我告诉你,少恭可不喜欢别人打扰他睡觉,他……”
“师兄昨晚也没回来。”
“啊?”
百里屠苏四处望了望,道:“师兄接了花满楼守卫的活,按理说子时之后就该回来了,今天早上本想喊他一同练剑,没想到他房间里空无一人。所以我想,他会不会是和少恭在一起。”
方兰生撇了撇嘴:“他俩怎么可能在一起,他俩都几天没说话了,你看不见嘛!再说了,他就算跟少恭在一块,总不至于是在少恭的房里吧!你不去花满楼找跑这儿来干什么。”
百里屠苏听得一呆,好像……是有些道理。不过转念一想,又总觉得哪里出了些偏差,但以他此时的阅历,还不足以很快地想明白。
林叶间传来簌簌响动,软底皂靴踏在卵石小路,沾上了清晨花叶滴下的露水,百里屠苏与方兰生循声望去,一道天青色的影子从枝叶掩映中缓缓现身,那人脸色微白,高高束起的发显出浓重的黑,走近了看,原来他沾了满头的雾气,像是在外面枯坐了一宿。
百里屠苏见状大吃一惊,他与陵越师兄弟多年,虽说平日里陵越事情多,两人不常常在一处,但放眼整个天墉城,除了紫胤真人,他是最了解陵越秉性的一个,所以看到陵越第一眼,百里屠苏就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师兄一定是遭遇了极度不寻常的事,否则那人的眼神,绝对不会空寂至此。
陵越抬头看到百里屠苏的表情,微微一愣:“屠苏,你怎么了?”
方兰生先一把跳将起来:“陵越大哥,你昨儿晚上是不是见鬼啦?脸色差成这样!”
百里屠苏走到陵越身边,握住他的手臂道:“师兄,你一夜未归,现在又这个样子,我和兰生都很担心。师兄你告诉我,是不是因为少恭?”
他手心里的手臂一动,随后陵越搭上他的肩,面色看起来柔和了些许:“我与少恭生了些小矛盾,不过没什么大碍,你们不用太担心。屠苏,我先回房休息了。”
那只手同以往很多次一样轻轻拍了两下他的肩膀,百里屠苏心下却渐渐沉重,他的身边尽是草木清寒的气息,也不知道这一夜陵越是在哪里度过的,不过那个地方一定很冷。
人在什么情况下会甘愿待在那么冷的地方?
因为心痛,或者,因为想让自己清醒。
他回过头,陵越已走到方兰生身边,笑了笑道:“不叫大师兄了么?那以后就那样叫我大哥吧,兰生。”
百里屠苏望着陵越进门的背影和方兰生怪异的表情,愈发觉得扑朔迷离。
日影飞斜,凡人短暂的一天转瞬即灭,而时如逝水,永不回头。
江都花满楼。
喧嚣过一夜的高楼在沉寂了一个上午之后终于恢复了一些生气,已有穿着轻薄衣衫的红妆女子从房中出了来,睡眼惺忪,罗带半系,软软地倚在雕花栏杆边,等待夕阳完全沉下去,等待华灯初上,花满楼的白天的到来。
晨昏颠倒,她们像生活在地下宫阙里的笼中鸟。
最高楼层上,一双纤纤素手拂过琴弦,淡淡的熏香气息在房间四周飘荡,楠木香炉边缘,连理枝缠,凤凰于飞。
一声悠悠的叹气响起,悦耳的男声道:“罢了,别弹了。”
奉琴脸上带了一丝赧然:“人以前常言,‘一曲周郎顾’,没想到今日我也做了一回承蒙三顾的弹琴人。”
欧阳少恭收回落在窗外的视线,支着下颌道:“奉琴而今不比以往,心中操劳渐多,若技艺落下,也不必介怀。”
奉琴笑道:“只怕以后再不敢自称是公子指教的徒弟了。”
“无妨,欧阳少恭不过是个虚名,世间知者能有几何。”他眉目松散,话语间有些漫不经心。
奉琴黛眉微蹙:“公子有烦心事?”
欧阳少恭笑:“我有烦心事,琴娘能做人间解语花?”
在风月场中摸爬滚打多年的女子已不是当年的小女孩,闻言也知他是在故意调笑,轻轻莞尔道:“琴娘自不敢做公子的解语花,公子向来心窍比谁都玲珑,只有公子劝别人的份,若要反过来劝公子,那可要了不得的功夫。不过奉琴自小便在花满楼,人来人去,也能看出些世情门道,公子是我的恩师,我与公子有情谊,有些话便直说了……这世间最难解的,便是情之一字,莫说是没经历过的人,便是经历过的,也少不得要重新栽进去,所以才说,爱着一个人,就像是飞蛾扑火呢。哪怕是刀山火海,有他在身边陪着,心里也是甜的。被欺骗也好,被分离也好,甚至是相互恨着也好,已经陷下去了,哪里还会想着回头?便是想着回头,心里也一定是万分挣扎痛苦的,少不得像挠心掏肺死了一百回……就是疼啊,也还是会想他,哪怕是看一眼,都要满足的……”
她说着声音渐渐熄下去,嫣红的唇抿起,面上还是无比平静的表情,一双杏眼望过去,对面的长衣青年却没有看她,而是盯着外面的青色暮霭,侧边脸庞线条在夕阳余晖映照下还是无限美好的模样,一如当年。
豆蔻初华青杏小,梦里谁嗔笑年少。
时光呼啸,他还是那个他,可你已韶光不复。多么残忍。
室内静了很久,久到令她惊疑,终于那道长长的睫羽闪了一下,欧阳少恭回过脸来,面带歉意地看着她:“走神了。”
奉琴笑了笑:“公子方才神色渺远,是在怀人。”
“我在念我心仪之人,”欧阳少恭道,“你说的那些话,让我想明白了许多。”
“是吗……”
欧阳少恭起身,是一个要告别的姿势,他扶着桌角微微侧过,眸色洞明夹带温柔:“我听说,风尘女子不宜动情,可是正如你所说,情之一字,不是轻易就能从里面出来的。琴娘,少恭今日三杯青梅酒,权当是谢过你的心意。此后再会,便看缘分了。”
修长手指离开桌角,他执过的白玉杯上还带着余温。他没有回头,因为妆泪阑干,实在是要令所有世间男子心生负罪感的事。
庭院里有淡淡风吹过,落下一片碧绿的叶子,百里屠苏伸手接住,递到唇边,细细的曲调悠扬婉转,在风中飘散开来。
好像又看见了那样的场景,长发的仙人,听琴的水虺,乘奔御风的千年约定,记忆中揭开的尘封往事,鲜活得就像是真的。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是他从未有所思,那为何还会产生如此熟悉的前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