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嗐,瞧你傻的,花满楼什么地方,请他来,他还求之不得!本就是互相帮着捧人捧场的关系……”
——“听说了吗,今天来的,好像不是教坊里的名角。”
——“啊!你哪儿来的消息?”
——“我是听翠眉儿说的,那人好像是琴老板的故交,不久前还来过江都……”
……
饶是陵越心境淡泊,也被撩起了几分好奇。他扫向后席,那边多是花满楼的红妆女子,还有待上场的舞者歌者,中间一道小门,黄衫翠袖进进出出,莺歌燕语,容色如乱花入眼。
由来世俗风尘客,枉与他人作笑谈。
站得久了有些乏味,他移步绕着回廊走了走,这时候还有不好歌舞的人待在二楼的包间内,掷色子声、下注声不绝于耳,栏杆边也站着不少人探头探脑地向楼下看,玩闹一番又进去了,人人脸上都是饱受感染的欢愉神色。
他刻意走靠边的位置,因为霄河剑提在手里太过显眼,每隔一段距离都能看到和他一样的临时雇来的守卫。花满楼雇守卫的考核特别严格,所以佣金相对的也很多。
走到西南面拐角的时候,边上的房间里骂骂咧咧地出来一个人,是个穿着掐牙锦缎背心的胖子,走路脸没到肚子先上前,那胖子手里拿着一个琥珀的鼻烟壶,拇指上套着枚鹰头的银戒,每走一步都要喘口气,也没注意到他,低着头便走过去了。
陵越抬头一看,那房间装饰很低调,也没什么特别的牌子,这种地方,便是那种只有极少部分人才会进去的拍卖场所。每一件宝物出手,都是天价的买卖。
他驻足了片刻,便离开了。走到一半,楼下忽地起了一阵异样的骚动。他扶着栏杆眯眼看去,对面的后席上,有一人从那道小门里抱琴而出。
他也曾见过那道抱琴的身影,不过当时是背影。
美人君子,如珠如玉。
他的手在栏杆上渐渐扣紧。
欧阳少恭一袭长衣广袖,不是平日里穿的那件杏黄衫子,而是白底金边,印着浅黄盘花纹,整个人看起来比往常更加的温润俊雅。这个人身上有一种贵气,举手投足皆恰到好处,站在一群人当中,很是惹眼。
不过斯人今晚看起来还是有些不寻常,他的衣着相对较素净,但一副如画眉目在辉煌灯火映照下显得极艳丽,桃花眼眸色散漫,波光流转,眼神很轻,笑容很淡,处处透着一点事不关己的懒。
整个大堂的气氛随着他一步步登上东边玉台而愈发地热烈,人们纷纷议论这个乍然出现的青年是何来历。只有几个从琴川来的富商纳闷道:“怎么越看越像青囊药庐里的欧阳大夫……”
泠泠乐声响起,如月光,如流水,原本热闹的场面安静下来,婢子焚起了香料,座上弹琴者一手滑过丝弦,眼眸微阖,仪态出尘。
陵越站在他对面,距离不是很远,脸上没有波澜,这支曲子他很熟悉,正是琴川灯会当晚欧阳少恭弹奏的最后一支。
弹琴者还是当时的那个弹琴者,只是四周景物两重,心境也两重。
又是那个轻柔和缓的转音,从高到低的完美变调,一点点化开去,直至消散在烛火暖风之中。
曲毕,台下气氛陡然爆发,喧嚷声回荡在雕花廊柱间,久久不绝。那人抬起头来,一双墨玉般的眼睛笔直地看过来,好像没有丝毫的犹豫,陵越注视着他眸中的点点辉光,捕捉到一丝稍纵即逝的错愕。
原来他根本不知道。
还真是个意外。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八
欧阳少恭一曲奏罢,一身紫罗衫的琴老板就端着酒盏来敬,邀其到后席上座,陵越看着那美貌女子挽着欧阳少恭的手臂坐下,神态间并无多少轻佻之意,反而多了股带着尊敬的温柔意味。
他与这花满楼的现任老板娘,看起来颇有些渊源。
欧阳少恭唇边带笑,席间多有花娘来敬,他也不推辞,从容应对,彬彬有礼,没多时有个家丁模样的人过到后席,俯身说了几句话,那人摇摇头,好像是拒绝了什么。家丁一路走回,方向应该就是他脚下前席的雅间。
陵越总觉得欧阳少恭有些心不在焉,酒过三巡,他眉目间已有了些微醉意,重新缓步登上东台,又奏了一支曲子。
这支曲子似乎叫做“云音”,不过加了些变调,原来很柔和的曲子,听在陵越耳朵里,有些浅淡的悲伤。座上弹琴者依旧是十分散漫的目光,人们自觉地超东台下面涌,只为近距离看他一眼。
陵越注视着那个人的脸有些出神,等他思绪收回,那人又坐到了后席。敬酒的人愈发地多,美人娇娃纷纷上前,简直就差要偎在他怀中。不过花满楼本就是风月之地,此举不仅不为人厌弃,反倒有不少人起哄。
——“哟,好个神仙公子,不知道今晚哪位姑娘有福气了!”
——“你怎恁不晓事,没瞧见琴老板看他的眼神么?”
——“还真是嘿……”
陵越直觉欧阳少恭是明显做给他看的,他笑容款款来者不拒,看在人眼里无比地刺目。
陵越不知道欧阳少恭酒量几何,不过他醉眼朦胧,无意间扫过的眼风让几个年轻的小姑娘又红了脸。
妖孽。
陵越心里默默地下了结论,远远瞧见一个丫头打扮的女孩子走到琴老板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琴老板脸色一变,被欧阳少恭察觉到,两人低头交谈片刻,琴老板脸色似多云转霁,陵越揣测着那两个人的唇形,这时花满楼管事的中年人拿了名册过来,问:“谁是陵越?”
他转回目光:“我是。”
“我们琴老板要见你。”
陵越一声不吭地跟着他绕到对面去,这次又要玩什么把戏呢?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这个晚上注定处处出人意表。事情的起因在于,青州拍卖行的贾老板要出手一对凤凰璧,凤凰璧,顾名思义,一只为凤璧,一只为凰璧,相得益彰。本来一般这样的玉器也没什么特别的,贾老板手里的这一对却大有文章,那原石本就是同气而生,贾老板在关外一家铺子里相中了带回来,想琢成一对的玉璧,便请有经验的老师傅来看。那老师傅也是个行家,看了三天三夜后大惊失色,原来这两块石头里各有一汪朱砂内胆,天然造化,百年难得一见。老师傅殚精竭虑终于琢出这一对凤凰璧,朱砂透过清透薄润的玉映出来,两只凤凰朝天展翅欲飞,竟是一副浴火重生的涅槃景象,见过这对凤凰璧的人无不拍案称奇。贾老板这次千里迢迢将其带过来,本想借着花满楼琼华宴的机会出手,没想到帷幕一揭,那凰璧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事情是在花满楼出的,自然要花满楼来处理。二楼鱼龙混杂,心机暗藏,本就是是非之地。但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偷东西,那贼也着实胆大精明。
陵越安静地听完,道:“是我监守不力,不过,需要我做什么?”
欧阳少恭低头一笑,这种主动揽责的毛病还是没有改,但陵越很清楚叫他过来不是要问责于他。
奉琴抬头看着陵越清寂的脸斟酌着开口道:“我听公子说,凤凰璧同气相生,灵气相和,若是用一种追踪法术便可查知……陵少侠,我不知你是公子的朋友,等找到了凤凰璧,还请上座……”
“不必了,”一道声音打断了她的话,是欧阳少恭,“陵越他不会白受你的佣金,奉琴,他既然交了子时就换班,快得很,你就不必操心了,之后……我来招待他。”
陵越看着他说话的样子,觉得这人可能醉得不轻,当下也不便拖延,只朝琴老板温声道:“追踪术要靠灵气来催动,我需要借用一下另一块还未丢失的玉璧。”
他跟着琴老板上了二楼,走到西侧回廊时回头看了一眼欧阳少恭,那人也注视着他,修长手指执着一只白玉杯,遥遥地向他致意。
陵越转过头,听见琴老板对他道:“公子一生交游无数,没想到还会遇到像陵少侠这样的人,能与他一较风姿。”
“琴老板说笑了。”
奉琴微微一笑:“我看公子待你远不同旁人,我想你们这样的人物在一起,多半是有着惺惺相惜的意思在里头。”
惺惺相惜吗?
也许……还真是这样。
他们在小厮的带领下转到一处拐角,陵越一看,正是之前他注意到的那个拍卖房间。
他进去之后,发现在场的没有那个胖子。
“胖子?”贾老板一脸惊讶,“这里本来就我们几个,难道还有别人?”
“只有一个高高瘦瘦的伙计来添过几次水。”另一位富商思索道。
陵越扬眉,也不愿意再听他们的猜测,这种要找就能找到的事情,何必费大周章去分析。
他对贾老板道了声得罪,指尖聚气为那块孤零零的玉璧助力,一道青蓝光晕飞出,直直朝门外冲去。
陵越和一群打手是在花满楼附近的赌场里找到偷玉璧的人的,那小偷轻功绝好,可惜霄河剑剑气太盛,迫得他不敢动弹。此人是个惯偷,精通易容之术,仗着这身金蝉脱壳的本事犯了不少大案。
此事一了,贾老板千恩万谢,直道要送人赏金,陵越淡淡道了一声“职责之内”,婉言谢绝,又靠回了栏杆边。众人看他性子清淡,也纷纷散去,不再来招惹。
子时响过一道磬声,来看热闹的当地百姓大多已经走了,然而大堂里的人依旧非常多,这样的大交谊场,看热闹的其实占少数,能在花满楼琼华宴上有一个酒水席,都是要拿着特制的请帖来的。
陵越头脑很清醒,但是太过喧哗的环境还是令他有些不舒服,交接看守的人已经来了,他向那人点点头,移步朝着出口走去,木楼梯上来一个金边白衣的身影,青年眉眼迷蒙,嘴角笑容懒散。
“奉琴为我留了一间房,我带你去喝茶……”他说着话,脚下一个不稳,身形歪倒,陵越一手扶住他,想此人平素多么注意仪态风度的一个人,居然还能有此醉态。
他半扶半抱,没想到欧阳少恭所说的房间竟在花满楼最顶上一层,等好容易进了房,陵越已觉得手臂有些酸了。
穿黄衫的小姑娘忙活好了之后过来道:“公子,热水与干净衣物已经备好,请洗漱罢。”
欧阳少恭笑道:“翠眉儿,你去帮你家姑娘的忙吧,不用管我。”
小姑娘大眼睛转了转:“那这位公子……”
“他不需要姑娘伺候,有什么吩咐我会叫这里的人去做的。”
小姑娘应了声关门走了。
欧阳少恭转过头来,看着陵越站在身边泡茶,一把握住他的手腕道:“不要用这个。”
“嗯?”
他指了指珍珑屉,眸中滑过一丝狡黠:“好东西在那里。”
陵越将那精致罐子拿过来,打开看了看:“龙井?”
“是明前茶。”欧阳少恭道,“我特地让奉琴给我留的,就当是今日之谢礼。”
茶香四溢,品格出众,确实是好茶。
陵越看着他喝过几杯,开口道:“你先去洗漱,早点休息。”
欧阳少恭手一顿:“你……”
“我就在这里。”
欧阳少恭笑,他起身步履虚浮地走到洗浴间门口,回头望了他一眼:“你不要走。”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有话跟你说。”
“我不走。”
陵越觉得今晚的欧阳少恭有点奇怪,他醉酒之后并没有像一般人那样胡闹,反而愈发地温和,而且少了一份往日的精明,如果这时候他想从他嘴里套话,会不会得到什么呢?
欧阳少恭说有话要跟他讲,不知……
那人洗好了穿着里衣扶着墙慢慢挪过来,整个人身上散发出清爽味道,只余少许酒香。
欧阳少恭坐了片刻,又往他身边靠了靠,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当喝水一样喝掉。
陵越看着他这样毫不在意地浪费,忽然想到,尹千觞说的那个很有钱的朋友,莫非就是欧阳少恭?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欧阳少恭睫羽低垂,注视着碗中浅碧色的茶水,眼眸里有悠悠荡荡的笑意——
“现在的那个巽芳,她不是我的妻子。”
陵越心头大震,不仅是欧阳少恭突兀道出的事情令他震惊,而且他更明白巽芳在欧阳少恭心中的位置,在旁人口中,欧阳少恭与失而复得的妻子情意甚笃,如果现在的那个巽芳不是真的巽芳,那他……
欧阳少恭浅浅地抿了一口茶水,“我第一眼看见她的那一刻,差点就当了真,可是她跟巽芳根本就不一样,连作假都不会用心,这样的女人当真是,可笑之极。”
陵越听出他话里的嘲讽之意,疑惑道:“那样的人你还以夫妻之礼待她么?”
欧阳少恭挑眉:“因为她是雷严的人哪……”
“雷严?!”尹千觞说的那个雷严?
“雷严一直想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