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一瞧,写的是:“肾者,作强之官,伎巧出焉”
这是《素问·灵兰秘典论》中关于肾脏的论述。叶知秋大喜,扭头瞧了那做鬼脸的女同学一眼,也朝她吐了吐舌头,然后扬起头,对许希正色道:“这句话说的是肾脏能主导男女性事能力的强弱,使筋骨灵便,技术灵巧,精神旺盛。这里伎巧出焉的伎,通假字,通技术的技,所以伎巧也就是技巧。《黄帝内经》注家王冰说:‘强于作用,故曰作强,造化形容,故云伎巧,在女则当其伎巧,在男则正曰作强。所谓肾为先天之本,主藏精而生骨髓,肾气充盛者,动作轻巧而灵敏,肾气充盈了,这男女的生殖能力才能强劲,女人才能生很多孩子……”
一听这话,一众学生都哄堂大笑。唯有那樱子面无表情坐着,好像没听见,而旁边那做鬼脸俏丽女子,却脸红红地低下了头。
许希捻须而笑,示意答得不错,让他坐下,叶知秋刚要做,忽又想起一事,道:“我刚才的解释是王冰他们的注释,其实,我个人有不同意见,不知道能不能说。”
“哦?”许希笑吟吟道:“学堂之上,畅所欲言。”
“那好,”叶知秋咳嗽了一声,道:“我觉得,注释古书医典,不能割裂了字句进行解释,要从全篇上下文联系着看,就这段话而言,他是说的十二脏腑的功能于地位的,前面说了心为君主之官,神明出焉;说的是心在十二官里的统帅地位,主宰神明的特殊作用。而肺,是相傅之官,治理全身气血,是心之相傅。其他的肝脏,脾脏也是这种行文格式,就是先说脏腑在十二官中的地位,与其他脏腑的关系和分工,然由此引出特有的功能。按理说,十二种脏腑都应该这么排列,但是,王冰的解释却没有按这样的体例,所以虽然能说得通,但并不符合原文的本意。”
一听他质疑《黄帝内经》权威注释名家王冰的注释,所有学员都愣了,一起望向他,包括他神情平淡的樱子,都不禁侧目过来,瞧着他,而她旁边那位姑娘,则是柳眉倒竖,满脸阴霾,目光冰冷,仿佛暴风雨即将来临一般。
许希哦了一声,花白的眉毛跳了几下,面无表情望着他:缓缓道:“王冰注释,有何不妥?”
第117章 学而思
叶知秋道:“我刚才说了,这段话的体例都是先说什么什么官,他有什么特别的功能,而这个脏腑其他的功能却没有说,但是,说到肾脏的时候,王冰的解释是:‘强于作用,故曰做强,’那就是说,作强之官,就是作用强劲的脏腑。但是,这句话前面的心的‘君主之官’,肺的‘相傅之官’,脾的‘仓廪之官’等等,都是用朝廷中相应的官位来命名,到这里却成了作用强劲的官,没有官名了,前后文不一致。所以,我觉得肾的‘作强之官’,不应当理解为‘强于作用之官’,而应当理解为‘督导营建之官’,就是负责制造、营建的官,这样跟其他的什么君主之官、相傅之官、臣使之官、州都之官就体例一致了。——另外,对于‘心为君主之官,神明出焉’这句话,我认为也值得商榷。不过于现在讨论的问题无关,就不说了。”
一番话,场中学生都低声议论起来,有的频频点头,有的面露讥笑,有的看热闹等他挨训,包括那吐舌头扮鬼脸的俏丽女孩,笑嘻嘻看着他,好像瞧一个不留神碰掉主人心爱的花瓶打碎了的小狗狗,等着挨踢似的。旁边的樱子,却眨巴着那花蕊般的长睫毛瞧着他,若有所思。
台上许希略一沉吟,道:“你把作强之官解释为负责制造营建的官,可有依据?”
对古代医学典籍的注释不能想当然,更不能用你自己的一套别人都不接受的理论是解释,那不能说服人,作为论据的东西,要么是众所周知的常识,要么是确实存在的有普遍性的事实,要么是公认的伟人名家的论断,这样才有说服力,叶知秋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他说出来的话,那得找到依据,才能让人信服。
这个论断也不是叶知秋想出来的,是在学校听老师讲过的,老师的论据也历历在目,当下照搬出来,说道:“古代有以‘作’为官职的,秦代就有‘将作少府’,汉代叫‘将作大匠’就是职掌宫室、宗庙、陵园等土木营建的官。所以,这样解释应该是有依据的。”
许希点点头,道:“诸位同学,你们以为如何啊?”
一位黑须中年人站了起来,朗声道:“王冰乃是《黄帝内经》注释大家,年轻时就深通黄老之学,精勤博访,治学严谨,他的《黄帝内经素问注》,历来是解读《黄帝内经》的主要依据,从来没有哪位名医提出一字半句的质疑,所以,学生以为,学而思固然重要,但未尝学成就胡思乱想,只怕也不是好事,还是踏踏实实坐下来读书,强过标新立异哗众取宠!”
这几句话,满堂学生倒有一大半哄笑赞同,都讥讽地瞧着叶知秋。包括那扮鬼脸的俏丽女孩,甚至还鼓掌叫好,得意洋洋瞧着叶知秋。而樱子却依旧面如止水,便如泰山崩于前也不会眨眨她的花蕊长睫毛似的。
叶知秋早已经料到会这样,也不争辩,只是笑了笑,坐了下来。
庞安时却不管这些,站起身道:“我觉得陈承同学这话不通……!”
叶知秋一震,眼往那黑须中年人,陈承?他就是陈承?北宋名医!他自己编撰的《重广补注神农本草并图经》跟唐慎微的《经史证类备急本草》齐名,是中药学史上重要的药学典籍。难能可贵的,是他以一己之力编撰而成。想不到现在却成了自己的同学,而且还对自己质疑唐代名医大家颇为不满。
其实想想也可以理解,王冰在这些学生心目中,那是权威,是不容置疑的偶像,现代社会,狂热影迷歌迷听到旁人说自己偶像的不是,怒而吐口水挥拳头那是常有的事。现在这陈承只是讥讽两句,已经很不错的了。
他这一分神,旁边的庞安时已经滔滔不绝说了一大串了,说的是他觉得叶知秋的观点是可供参考的,还举例说了他当初在酒馆跟叶知秋结识的时候,关于“十一脏取决于胆”的争论,说了叶知秋的新颖观点。
他把这件事抖了出来,学生们更是议论纷纷,有地点头赞同的,但是更多的却把脸上讥讽嘲笑的神情加重加浓了好几分,说着原来这小子哗众取宠标新立异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看来人品不怎么样,不知道是如何混进太医局来的。有知情的低声说了,他是当朝皇后娘娘的弟弟,但是过继的,原来的家人已经获罪下狱了,其余听着才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嘀咕说他家遭不幸,所以心理阴暗,借诘责古人来宣泄不满。又引得一帮学生连连点头,瞧向叶知秋的神情,嘲讽之下,更多了几分厌恶,当然,也隐隐有些妒忌。心里想着,谁让人家因祸得福,当了当朝国舅呢。这就是命。
叶知秋听见庞安时解说上次他跟自己斗医时自己否定王冰注释的事情,想阻止,但是好多学生都仰着脖子听着,又不能让他说半截,只好苦笑听着,忽然间,他发现有一双凶巴巴的眼睛对自己怒目而视,正是那扮鬼脸的俏丽女生。不禁有些奇怪,她这么恶狠狠瞪着自己做什么?好像恨不得把自己一口吞下似的。
台上提举许希捻着胡须听着,却不阻止,等学堂里开水滚锅一般沸腾劲慢慢平缓下来,这才道:“太医局的下舍、内舍,是巩固基础的阶段,主张学为主。学而思,要先学,然后才能思,陈承同学说得很有道理,当然,知秋同学也很不错,能言之成理,且不说他这说法是否有理,但他能在掌握了相关知识的基础上,敢于思,勤于思,不拘泥古人论断,这也是很不错的。”
许希这番话,场中那些满脸讥讽嘲笑的学生,这才把笑容收敛了,悻悻地瞧了叶知秋一眼。
扮鬼脸的俏丽女子却朝叶知秋翻了个大白眼,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叶知秋低声对庞安时道:“你说这些做什么?”
庞安时一副打抱不平的样子:“本来嘛,这些人欺负你新来的,我就看不惯!”
旁边朱肱挤着一张胖脸,笑嘻嘻道:“你是惦记大哥床底下那一箱皇家典籍吧?嘿嘿”
虽然叶知秋不愿意当他们的老大,但是朱肱他们三个人为了能看那一箱宝贝书籍,还是坚持叫他大哥,好像这样才能为免费看这些宝贝藏书而换得心理平衡似的。
“惦你个头!”庞安时把折扇在他脑袋上咚地敲了一下,“我不信我不帮大哥,他就不给我书看了!对吧大哥?”
叶知秋笑了笑,点点头:“别说话了,上课呢!”
场中这才静了下来,许希撇开这个问题,接着往下讲。叶知秋也竖着耳朵认真听,没在把后世的观点拿出来争论,平静地度过了一上午。
中午放学,叶知秋抱着书跟着唐慎微他们出了学堂,先回到宿舍放了书本,拿着饭盒去食堂吃饭。
食堂里闹哄哄的,几百号人挤在一个大堂里,这让叶知秋想起来穿越之前大学里的情景,不过,看不见女生占位子,让男朋友加塞插队的情景。
打好饭菜,他们四人在一张圆桌前坐下,叶知秋坐在路边,闻到一股香风从身边飘过,不由自主抬头一瞧,只见樱子和那扮鬼脸的姑娘站在身边,那扮鬼脸的姑娘冷俊如电的目光恶狠狠盯着自己,话语却是柔媚的:“知秋同学,我们有个问题想请教,不能可否?”
这扮鬼脸的姑娘话语也是涩涩的怪怪的,并不纯正,不禁有些惊讶,忙起身道:“请教不敢,一起切磋吧。请坐!”
说着,从旁边挪过两根圆凳,又挪了挪位置,让出地来,让她们两坐下。
扮鬼脸的姑娘也不客气,仰着头问道:“哎!我问你,先前上课,你说什么心为君主之官,神明出焉,也值得商榷,你却不说完,我们问你,这句话如何值得商榷了?又有哪里不妥了?你得说个明白才行!”
叶知秋听她连珠炮似的,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笑了笑,心头有些不悦,道:“我自说我的,你要是不同意,就当没听见好了。”
“那不行!”这女子小鼻子一皱,指着庞安时他们几个道:“你们大宋医者,最遵循祖宗之法,你却学堂之上质疑前贤,是何道理,须得说个明白!我们远渡重洋到你们大宋,不是来听你这些半截话说言乱语的,如果你说不出个道理,须得当众赔礼道歉,承认信口雌黄,否则,我跟你没完!”
叶知秋听她虽然强调有些别扭,不过这汉语说得还很流利,也很准确,便笑了:“我知道你们是从日本来我们大宋学医的,你们想学到一些真东西回去,容不得旁人混淆视听,我能理解,不过,我说得不是信口雌黄,自有我的道理,但是,你这种态度,不是请教,甚至不是切磋讨论交流,说实话,我不喜欢。所以,我也懒的把我的观点说出来,你们是跟太医局的先生学医,不是跟我,不必在意我怎么想。”
第118章 替古人打抱不平
那女子一双杏眼圆瞪,跟两个铃铛似的,嚷嚷道:“那不行!你现在不说王冰这话有什么不对,就是说不出来,就是信口雌黄!我才不管你是什么国舅呢,我们日本人才不在乎你们大宋的皇亲国戚,反正你说错了就必须道歉,不准你拿王冰这样的医学大家来胡说八道,抬高自己!”
她这一嚷嚷,周围吃饭的学生都侧目瞧了过来,他们班的一些学生也端着饭碗围拢过来,其中包括先前在课堂上反驳叶知秋的名医陈承。
叶知秋皱了皱眉,正要说话,庞安时却抢先说了:“你这话就没道理了,许提举都说了,学堂之上,畅所欲言,要学而思,对下舍、内舍的低年级学生来说,可能更注重学,但是对我们上舍高年级的,则更需要思。不管对还是错,都允许人家思考,都允许有想法,王冰也是人,他的思想也是反复推敲才得出来的。他都能反复思考,为何不准知秋反复思考?”
“他喜欢反复思考那是他的事,他要觉得王冰说得不对那也是他的事,他尽管可以自己躲在被窝里自己琢磨,跑到山上去扯着嗓门喊,都没有关系,谁让他在学堂之上当众说出来了?既然说出来了也没关系,那就得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就不能公鸡似的只拉半截硬屎,要是这样,那就是对先贤的不敬!就不是一个严谨的治学之人,就不应该到咱们太医局来!靠着国舅的名头,靠着裙带进来了,不夹着尾巴好好学,标新立异哗众取宠?这种事情回家玩去!别在这里玩!这是大宋太医局,是顶尖的医者才能来的地方。可不是你们这些纨绔子弟搞噱头的地方!我警告你,以后再听到你胡乱贬低前贤经典,我就要你好看!——好了,我骂完了,心里也痛快了,走了!”
这女子训斥了一顿叶知秋之后,站了起来,拉着旁边樱子就要走。樱子却没有起身,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