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剑,不深不浅,她只想阻止他,不想杀他。
大漠飞旋龙再次来袭,白上国皇宫被封在地下。
凌雁秋觉得累了,当年自己背弃督主,放弃了所有把心给了赵怀安,换来的是三年漫漫相思,身上那么多秘密和羁绊,哪能再扛得起爱这个字?江湖再见不如江湖不见。
卜仓舟骑马前行,眼泪从眼眶热辣辣的流了下来,不断被这大漠的风吹干,又有新的眼泪流下,怎么也止不住。
原来,再怎么说兄弟恩断义绝,看见那人跌下去,自己也心如刀绞。卜仓舟问自己,如果自己要死了,雨化田会不会去救?问题刚一问出来,答案就知晓了,这些年,自己惹的事情一箩筐,哪次不是雨化田去收拾烂摊子。其实,自己和纪氏的事也是雨化田在皇宫里纸包火捂了这么多年,为了保住孩子的命,雨化田才走此下策毒死纪氏,试问,如果自己去处理这件事,又能怎么做?
卜仓舟擦干眼泪,调转马头,往回奔去。
皇宫密道,卜仓舟将雨化田背了出来,那人命保住了,伤口太深,血流太多昏迷过去。
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修养了一天,雨化田清醒过来,张嘴想说话,伤口崩裂,口中喷出血泡,已经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卜仓舟知道他想找谁,可是茫茫大漠,两场龙卷风之后,整个龙门客栈都夷为平地,更别说微不足道的一个人。
修养了三天,稍稍有所好转,卜仓舟搀着雨化田上路了,那人不甘心的回头望,天空干净得仿佛从来没有过沙暴,大漠落日又红又圆,归鸦万点,不见西厂故人。
舟车劳顿,雨化田伤口总是有殷殷血迹渗出,卜仓舟一路上换药擦洗伤口,那人眉头也不曾皱一下,放空的眼神,那人的魂魄游移在身体之外。
卜仓舟觉得也没那么恨了,多强的一个人,现在竟如此不堪。也许世间,最该恨的是命运。
雨化田再没讲过一句话。
回了灵济宫,他常一个人静静的独坐经阁内,看着佛经,只是书页久久都没翻动过……偶有反应,也是从龙门回来的探子前来报信的时候,一批批的人派出去,一批批的回来,偶尔带回死里逃生的西厂缇骑。
几个档头里,唯一活着回来的是重伤的继学勇,伤痛未愈的雨化田踉跄奔出经阁,捉住三档头的衣领,眼神热切,喉咙颤动着,却无法说出声来,继学勇知道他心里所想,只是咬牙摇了摇头。
纵使不愿相信,但也只能心有不甘的松开手。
冤有头债有主,卜仓舟可不是耐得住性子的人,本来下药就是是拿手好戏,回宫不到一年,便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万贞儿毒了个暴毙,死前都没来得及说出句完整的话,她服下的正是当年纪氏所服的药,只是药性要猛烈数倍……
这厢儿万贞儿“肝病”驾鹤西游,那厢儿逍遥香毒已入骨的朱见深心里那根从小到大撑着自己的柱子轰然倒塌,整日郁郁寡欢,嗑里带血,消瘦异常。卜仓舟瞧在眼里,心里也能估计个大概了……
“姓朱的……估计撑不过一年了。”卜仓舟给雨化田梳着头发,镜中人鬓角已经生出几丝白发,挽起发簪的瞬间,无声无息的半隐在黑发里。
清瘦白皙的手缓缓从桌上拾起佛珠,一颗颗从指间滑过……
朱见深只有一年的时间,意味着雨化田也只有一年的时间,卜仓舟即恨不得皇帝早点死,又巴不得他永生永世活下去。
“哥,你有什么心愿,我替你办。”卜仓舟继续说着,双手轻轻抚过那人颈间结痂的伤疤。
没有任何回答,哑了的人,哑了的心。
饶是卜仓舟聪明机变,勉力支撑着风雨飘摇的西厂,那日从宫里回来,雨化田已经不在,留下一封简单的书。
“我的时间不多了,还想去一个地方看看。”
卜仓舟茫然望着窗外,不知这人去哪,但他想去就去吧,甚至去了不要回来最好,前半生被这宫廷死死围住,下半生,如果还有下半生,希望他逍遥快活,即使代价是自己要替他陪葬……
轻纱遮面,清瘦的身体显得藏青的斗篷很宽松,随风微微摆动,依然是个飘逸的人,只是锐气不见了。
一路沿水而下,熟悉的路途,熟悉的小镇,还有那些熟悉的店铺……
船行水上,他在甲板上孤独的站着,远远望见岸上那家曾经去过的店铺,曾几何时,二楼雕花的浅格榆木窗里,对坐品茗的二人,“督主,你喜不喜欢红色?”
为什么当初不肯回答?
杭州城郊,马府的牌匾下,雨化田轻轻叩门。
“进良,要是哪天我们走散了,记得在这里等我。”当初老银杏树下一句打趣的话,倒成了雨化田心里的最后一丝希望。
无人应答,心便凉了半截。
门已斑驳,推开踏入,曾经整洁的院落此刻没一丝人气,秋枯草木深,寂静,萧索。
潮湿的江南,青色天空缓缓落下蒙蒙细雨,老银杏树下,雨化田静静的坐在石桌旁,眉角发梢凝出的水滴悄悄滴落,一丝苦笑。
眼前浮现出当年素素抱着孩子逗弄着吃饭的情景,进良将最好的鱼肚子肉夹到自己碗里,这些真真切切的场景在细雨里渐渐隐去,像被人擦掉了一般,模糊一片,消失不见……
雨化田醒来的时候,自己正伏在石桌旁,雨已经停了,额头发烫,浑身却冷得发抖。
进良,说好了走散了要在这里重逢的,我要等你。他这样想着。
寂静的马府,住着一个不能说话的人,每日坐在银杏树下无声等待。
夜里,雨化田常常惊醒,窗外有熟悉的脚步声,每每激动的去开门寻找,却只能见到清冷月色下自己孤独的影子,别无他人。
日复一日,一个月,两个月……
雨化田逐渐不再惊醒,心里也知道从来没有过什么脚步声,不过是自己期盼的心太切,每日的等待中,雨化田心如同这座空空的府邸般,死寂下来……
一切皆有因果,自己那颗贪欲太盛的心,那颗报复年少屈辱的心,葬送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当初种种决绝,今日又凭什么种种要求?
三个月过去,没有一人来敲木门。
天气越来越冷,门外,背着行囊的雨化田双手抚门,最后看一眼这院落,银杏的叶子落了,金黄一地,阳光很好,缓缓掩上木门……
进良,我连生死苦等你的权力都没有,我要回去了。
杭州归来的雨化田心绪平静了很多,没有了任何期待,也没有了任何仇恨,他的人生只有对朱见深的最后一个承诺要履行。
他不再练习武功,也不再食用进补的药汤,每日进宫陪朱见深坐一会,下下棋,画几笔画,朱见深以为他突然得了喉疾,也不勉强他说话,反正这么多年,自己想要的大概也就是能让这个人心甘情愿的陪在自己身边,没想到人生走到最后的这段时光竟然轻松的就实现了。
春日午后,万物复苏的季节,朱见深靠在雨化田身边,太阳暖洋洋的洒下来……
“化田,你恨不恨朕?”朱见深眯着眼有气无力的轻声说道。
雨化田目光平静,摇了摇头……
朱氏灭了卜氏一族,血海深仇,可这不是朱见深的错,雨化田这些年杀了多少皇子,双手何尝没有沾满朱家的鲜血,何况稳坐太子之位的那个朱姓少年血管里流的是卜家的血。
“化田,朕这一辈子,倾慕你、相信你、也伤害了你,朕可以下一道圣旨,免你殉葬,你去南京安稳的活着吧……”
雨化田微微垂下睫毛,摇了摇头……
他伸出一只手,握住朱见深的手,二人凉凉的手握在一起,阳光下晒着,有了一丝丝暖意。
死本来就不可怕,生无可恋又何必要生,我答应你的要还给你,这辈子两清了,下辈子各自重新开始,不再纠结。
“你愿意陪着朕,真好……”朱见深沉沉睡去,心满意足,呼吸渐弱,雨化田握着的只手永远的冰冷了下去。
皇帝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朱祐樘登基,登基大典上,朝中所有文武百官跪拜。
跪倒的人群里,雨化田清癯的脸庞映在朱祐樘的晶亮的眸子里,十岁的孩子,腾的一下从龙椅上站起,雨化田轻轻的摇头,用眼神告诉他不可以。
朱祐樘在近身太监的伺候下,又坐了下去,只是眼睛紧紧盯着雨化田,闪着点点泪光。
雨化田叩首下去,心里稍有安慰,一个十岁的孩子,心智如此成熟,自我的控制力这么强,看来是可以放心了。
只是,这是最后一面。
再抬起头,雨化田看清那孩子的脸,和自己十岁的时候长的那么像,想再看清楚些,人流向后退去,自己被拥挤着不得不离开。
永别。
一切后事按照既定程序启动。
朱见深的墓穴,从他当年登基便开始修建,早已经完工。
三天三夜的法事之后,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终于安静下来,遵照遗诏,陪葬的只有雨化田一人。
雨化田缓缓走入墓穴的石门,一步一生莲,仿佛以前多少次回到灵济宫般,从容不迫,不紧不慢。墓外送葬的文武百官神情各异,有心存敬佩的,有暗自冷笑的,有事不关己表情木然的……
雨化田读得懂每个人的表情,嘴唇微勾,一丝不屑的冷笑,伸手毫不犹豫的扭下木门内的机关。
机关被激发,封门巨石轰隆声中落下,与此同时,墓室内的长明灯瞬间火焰一抖亮了起来,长长的墓道被点亮,雨化田缓缓走向里边,那个空空的墓室该是留给自己的。
龙门之后,雨化田再也没有练过功,万吨重的墓门绝不可能重启,他抬头看看一盏盏亮起的烛火,估算着大概不出三天空气便会燃尽,这里便是永远的归宿。
没有任何不甘心,祐樘已经登上大宝,鸿儿有卜沧舟抚养,进良和西厂那些忠于自己的魂魄一定还没有散去,自己来得迟些,希望还追得上。
独自禅坐,世界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
身在死地,极度的安静里,思绪飘得深远。
儿时的进良、练功、师父、大火、皮鞭、万贞儿的红唇、指甲,太子、东厂、辽东、大雪、进良的眼神、滚烫的体温、夏夜游舫、伤疤、毒药、重逢……
不知几天过去,墓内的空气越来越稀薄,雨化田越来越虚弱,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只有往事一幕幕模糊不清的在脑海里闪现。
那年辽东,长白山林海里,马进良背着自己,一步步攀山而上。
进良后背温热的体温。
进良踏实的喘息声,还有前胸贴着后背感受到的心跳。
一切都很虚幻遥远,可感觉又很真实。
“督主,别睡过去,我带你出去。”熟悉的声音仿佛在耳畔。雨化田云里雾里,浑身无力,还是笑了笑,能在告别人世前有如此美妙的幻觉实在是很好。
“督主醒醒,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声音那么真切,雨化田努力的睁眼,恍恍惚惚里看到眼熟的靴子,自己被人背着,进良熟悉的味道……
“进良……”雨化田心里在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背着雨化田的人微微扭过头,极近的距离里关切的看了看背上的人:“是我,我来带督主出去,都是真的,不是幻觉。督主不是说古白上国的皇城里有十二件铁甲神兵么,督主要进良去寻找,进良只找到一件,它的名字叫“穿山遁甲”,开山穿石如履平地,地道早已经挖到墓穴附近,因为怕被人发现前功尽弃,就等了三天才继续挖进来。”
一番话加上地道里吹进来的新鲜的空气,雨化田清醒了很多,他认真的望着满头是汗的马进良,眼里逐渐湿润……
“督主,为了挖这密道,古白上国的黄金都用完了,北京的皇宫也再不能回了,看来是要飘泊江湖了。督主以前说完成心愿之后就许给进良余下的一生一世,还作数么?”
马进良眼神温柔,雨化田抿紧嘴唇,用力的点了点头,搂紧马进良……
十年后
二十岁的朱祐樘励精图治,大明江山稳固,国民渐富。他青年俊美,心思缜密过人,深得人民爱戴,他在位期间,几乎废置东厂,他拥有一个秘密属于自己的情报网……
没人知道,那年皇上为什么会兴师动众的去了趟山西浑源,将本来属于河南曲阳的“北岳恒山”的名头转给了浑源的那座险山,恒山主峰天峰岭,神秘奇骏,山中庙宇罗布,错综复杂。
盛大的拜山仪式,持续了几天几夜……
明帝朱祐樘在那里如愿见到了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年青人,还有两个长得很像的中年人,以及一个异瞳的中年人……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