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谈话因出现的行人而终止。居住于此的居民们吃过早餐走出了房门,他们三三两两地结伴朝他们走了过来,他们的目的相同。人们一边走一边小声地交谈,不时抬起头看向已是不远的白色圣堂。此后,越来越多的人仿佛从四面八方一股脑地涌来,将他们包围起来。
陆月舞警惕地摸上了斗篷下藏着的剑柄。李欧赶忙拉住来自异国他乡的少女。“他们都是安达尔圣母的信徒。”他压低声音解释。
“但他们中……难保……”
他指着自己的打扮,“所以我们也得装作虔诚。”
今日他摘下了炼金术徽章,只着淡蓝色衬衫,棕色长裤,外罩长斗篷。陆月舞之前定做的短剑被他要了来,绑在小腿上,裤腿将其遮得严严实实。他可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不敬神明、亵渎神威的炼金术士在信众中间没有好名声,他们几乎与恶魔对等。他不想让一场隐秘的谈话变成公开的声讨。
很快,信众就犹如沙丁鱼般密密麻麻。人潮涌动之间,他们歪歪斜斜,就来迈开双腿也变得不由自主。选择今天真是天大的错误。李欧无奈埋怨,他浑然忘记了今日是朝拜的日子。
信徒们的交谈声乱糟糟汇成一片,像是挤满了蜜蜂的蜂巢。但从偶尔听到的话语中,李欧不难听出他们心中的恐惧及不安。难怪今日会有如此众多的信徒不远穿过数个城区前来,他们都试图从虔诚的信仰中得到慰藉,感受到力量,以此重新获得勇气。
他们行至神殿前面的广场,信徒们脚步放缓,突然安静下来。这一刻就像是被施了魔法,时间忽然静止。信徒们虔诚无比地翘首以盼。当圣堂里的钟敲响第六下时,像是纯金打造的雕花大门在轰然声中开启,信徒们沉默有序地排队而入,他们紧随其后。
明亮的恢弘圣堂之中,女神战士雕像支撑起描绘神使故事、足有百米的穹顶。神殿墙上镶嵌七彩琉璃,阳光折射而入,圣堂便笼罩在流光溢彩之中,显得奇景瑰丽,宛若梦幻。身披丝绸长袍的圣母像双手捧举前伸。在她的脚下蜂蜜蜡烛环绕,熏香袅袅,花环及盛满圣洁之水的金银圣杯围绕着她。一本镌满神文的圣典放于神像下方的经台之上。
在祭台两侧,六名盔甲锃亮的圣洁白骑士分别驻立,目光肃穆。唱诗班的男孩女孩们穿着白金色长袍,手捧圣诗,以稚嫩的童声唱起圣歌。
身披紫红长袍,腰束缀满宝石缎带的主教走上了祭台。这时,信徒们已整齐地站好,垂下了脑袋倾听主教诵读经文。在百无聊赖之中,李欧用眼角的余光扫视左右,赫然发现学士小姐一袭素色长袍,也在人群中埋头祷告。
主教的诵经声响彻圣堂,很快信徒们便和声进来。他们高声背诵经文,在绚烂的光芒及迷离的香气中,仿佛到达了另一个世界,抵达了彼岸的神国。
祷告会持续很久,期间有信徒不断中途加入,李欧借机走到了学士小姐身旁。“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他疑惑地打趣,“何时学士也会拜神了?”
“首席学士曾说过——”对方浅笑着回应,“‘虽然神已逝去是不争的事实,但作为那个时代的强者,他们仍值得我们尊敬。’我在身体力行,体会深意。”
深意倒没有看到,他只看到别有所图。“你不会心血来潮。”
“今天我只听不说。”学士小姐巧妙地回避他的指责与怪罪。“我只是见证人而已。”
李欧皱起了眉头,他们都没料到会是她。与法师和解之事洞察之眼早有计划,却是由女城主一手促成。她派一位黑荆棘而来,要么就是被彻底欺骗,要么就是她胸有成竹。
“你已是城主的顾问?”陆月舞利剑般的眼神凝视着她。
她既诚挚又公式化地微笑答道,“学士担当一城之主的顾问理所应当。”
所以方才问题的答案就是后一者啰?如果学士小姐真心辅佐,那就意味着……李欧忽然意识到,所有街头巷尾的风传都是彻头彻尾的骗局!女城主的手段他深有体会,所以只有一个结果:她的软弱,她的退缩,她被人以傀儡之姿摆弄,统统都是在示人以弱。他不禁庆幸,因为他未曾开口拒绝。在权力的游戏里如果一开始站错了队,那么就永远不会是赢家。
当祷告临近结束的时候,一名牧师走了过来引领他们走向后厅。
圣堂后面是一条由无数彩色玻璃构成的七彩长廊。他们穿梭其中竟不由地产生出一种灵魂好似出窍,正行走于通往神国的法术隧道之中的荒诞错觉。长廊尽头,是一座祈祷大厅,它紧连牧师口中的静默殿堂。
与圣堂的雄伟奇丽不同,静默殿堂全由黑石环绕,墙上光秃秃的没有丝毫装饰,仅有三个窄窗能透进阳光。一位身穿黑蓝相间套衫的神官此时正背对着他们,跪在地上向眼前头戴花朵冠冕的银制圣母像轻声祷告。
牧师悄然离开,他们等待了片刻,神官才结束了祷告,站了起来。“欢迎你们,尊贵的客人们。”他指着地上简陋的粗布薄垫,示意他们席地而坐。
他们逐一落座。但硬邦邦的冰冷地板使他们浑身不适。此后,神官更是苦荞茶招待。但客随主便,他们只得强自忍耐。
因风岩塔的追风者久未前来,有着白灰色发须的神官打破了沉寂。“学士小姐,绝境堡对黑魔法有何记载呢?”他开口问道,“可有应对之法?”
“以魔法对抗魔法。凡钢凡铁都无法阻挡它的侵入。”这是人人皆知的废话。
“但如何抵御?”神官说,“牧师及白骑士可以借由法术阻隔,可信徒呢?他们皆为凡人,手无神兵利器,唯有紧闭房门。但木头与石块对此无能为力。它不是刀剑。”
“我不知道。”学士小姐无奈地承认,“我没有办法。”
让你们信仰的圣母展现神迹不就万事无忧了吗?李欧生生将这句话咽了回去。“我们只能寄希望始作俑者早日现身。”他改口说道。
然而神官却好似只听见了他心中大不敬的言词。他抬头望向圣母像,“或许,这是圣母给她的羊群的考验。唯有信仰坚定之人才能渡过安然无恙。”让你的圣母见鬼去吧。神官默诵几句经文,然后说道,“爵士先生,洞察之眼阁下曾请求我帮忙,他向我说起你的诅……”
李欧飞快地打断了他,“我们能出去说吗?”陆月舞同他一道站了起来,他轻声劝道,“月舞,在这里等我一会,好吗?”她的眼中充满疑惑,但仍顺从地坐了回去。
他们从静默殿堂一直走到祈祷之厅才停下脚步。
“神官大人,您现在可以说了。”李欧在长椅上坐了下来,诚恳地说,“不必替我隐瞒,有话请直说,我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神官叹了口气,在他身边坐下。“恕我无能为力。”他缓缓地说,“我从未见识过如此怪异的诅咒。它既不伤害身体,也不折磨灵魂,就是那么蛰伏着。”
“它在等待唤醒,像是冬眠的蛇?”
“没错。”神官说,“我翻阅典籍,甚至排列玄奥神文,都对其束手无策……洞察之眼阁下提到你曾遭遇幽灵?”
“他是列奥岛民崇拜的八爪海怪召唤而来的溺死者。”
“八爪海怪?”神官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愤怒而悲伤,他抬头瞧着圣母像,犹豫了许久才缓缓开了口,“我无法解除诅咒,是因为诅咒的力量独一无二。”他终于说出了实话,“它更像是……更像是……神力……”
神官一口气吐出,几近虚脱地靠在了椅子上。“神力。”他不住地重复,脸上悲伤欲哭。
神力?李欧只想哈哈大笑,没智商的海怪会是神?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你不相信?”
“我为何要相信?”李欧反问,“一只连脑袋也没有的软体动物会成为神?还将我身负的诅咒归咎于它?”他宁愿相信那是因为巫术,因为那只神奇的号角。
“信仰即能造神。旧神已死,新神将立。”
所以你们散播信仰就是为了从虚无中再造一位安达尔女士?李欧觉得这比天方夜谭还要不可思议。就算退一万步,“神官大人,别忘了炼金术士的誓词。”他轻声在对方耳边说,“——无惧神明。”
当他们返回之时,神官已面无表情,但李欧仍能感觉到他的愤怒。陆月舞瞧着他们,她的眉头紧锁,眼中充满质疑。“什么事需要避而不谈?”
他瞥了学士小姐一眼,试图将陆月舞的思考引入歧途,“事关斯图纳斯大人罢了,没什么可担心的。”他说。
过了片刻,一位白骑士终于领着追风者姗姗来迟。前几日瘫坐在椅子上的法师如今用一件深色披风包裹着骨瘦如柴的身体,兜帽的阴影遮盖脸庞,颤巍巍地走了过来。他腿脚发软,气喘吁吁,刚一进屋便迫不及待地坐下,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就连风也无法帮助到他。
他确实是老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会这么想,短短几步路就显露疲态,会使人不禁怀疑他是否有足够的精力去压制法师的抵制,抵御内外交困的窘局。
待法师喘匀呼吸,脸色不再铁青,李欧开了口,“追风者大人,您应当已是做出了最终的决定。无论接受,还是拒绝,我们都在等待您的回答。”
事到如此关头,追风者却忽然陷入了沉默。他低垂着头,在黑色的房间里仿佛死去般悄无声息。他在担忧什么,惧怕什么,为何又开始瞻前顾后,也许只有以往的魔法女神知晓。
“我想了许久。”良久之后,他开了口,“法师并不能为此事负全部责任;有错的不止我们一方。如果没有炼金术士的咄咄逼人,如果没有炼金术士的打压,法师们不会如此激愤,不会采取如此极端的手段,更不会听信别有用心之人的教唆……”
啊,这是在推脱责任,还是在激化矛盾?所有人都因此皱起了眉头。
“……他们都是受人蛊惑才会干出……那些事来……”
他还是在维护自己的徒子徒孙,李欧心想,他的眼睛真是瞎了,耳朵也真是聋了,他只看得见法师塔楼那一亩三分地,完全瞧不见塔楼一步之遥的花花世界。他所追逐的风早就老去了,死气沉沉,行将就木。
“这并不是仅是法师的错误。我承认,所以我们才宁愿退后一步,乃至数步。”
追风者抬起头看着他。他的老眼浑浊,缺乏生机。“可从你拜访我的那天,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感觉到你所谓的诚意。”法师重复他的话,“后退一步?一步究竟有多长呢?”
后退一步就是让炼金术士躲着你们走!因为你们就是污秽的根源,瘟疫的源头!李欧恼怒地告诉他,“别把我们的退让当做软弱!讨价还价请同洞察之眼去谈,我们现在只需要确切的答案:是,还是否。”
追风者将视线投向另两位。“我与神官大人只是见证者。”学士小姐提醒,“一切都由您自己决定。无论好坏。”他略显恼怒地沉声说,“你们是在逼迫我做出选择。”
“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干耗着了,追风者阁下。”学士小姐说了句公道话。“黑色晨曦虎视眈眈,黑魔法又卷土重来。他们都与法师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我们急需你的保证与承诺。保证你们没有介入其中,承诺你们会配合我们将采取的行动。”
李欧原本以为局外人的话会让他有所思考,但没想到他依然固执己见,甚至还紧抓不放,无理取闹,在圣堂,神官面前说出亵渎之语。“若非神明已逝,你们是否还需要我们都发下神明监督的誓言?”他身周的风在咆哮,但在座的每一个人也都恼怒万分。
“可惜这不可能了。”神官生硬地说道,“否则魔法女神会亲自降下神罚,还需誓言?”
他自知失言,“若是神明尚存,又如何轮到我费心尽力?”追风者示弱地叹了口气,“就如当日我说的那样,除了神明没人能读懂他人所思所想,所以我也无法保证所有人都做到。他们在想什么,试图干什么谁也无法强制地规定。虽然不知道结果如何,但我愿意尝试。”
“抱歉!”李欧冷冷打断了他,“听了你的话,我却不这么想了。我一点也不想尝试做一些根本不可能成功的事情。”他站了起来,“神官大人,今日麻烦您了,实在抱歉。学士小姐,请转告城主大人,等到风岩塔换上一位明智且富有魅力、能让别的法师甘心服从的继任者时,我们再接着商谈吧。但愿那时还不算晚。”
他没理会追风者铁青的脸色,与陆月舞一道推门而出,哪料却与一名神色惊恐,慌慌张张的牧师撞了个满怀。
“神官大人,不好了,不好了。”他还躺在地上就大声喊了起来。“出大事了。”
在恢弘的圣堂里,一名信徒脸朝下趴在地上。他的身边挤满了人,他们面带恐惧,却好似感觉到了刺激,围着不肯散去。
“挑几名目击者去后殿,请余下之人全部离开。”神官吩咐白骑士,“告诉他们今日的祷告就到这里,圣堂立即关闭。”
白骑士用刀剑,牧师用口舌劝走了信众,金色大门立即重重合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他死了。”神官检查了一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