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欧几乎没有听到他们又争吵了什么。就在前几天,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他们也在海面上发现了死去的鱼群。他瞧向身边的两位少女,发现她们的眼中也都是惊惶的神情。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满心惊悸地想到。
“利达尔,这是我的船队。我是黑寡妇女王。我知道应该怎么做。”赛琳娜大声咆哮,“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看看您的战士,我的女王。”岛民忍气吞声,耐心劝说,“他们信奉神明,我们无法漠视他们的传统。海神已经发怒,如果你我一意孤行,终将招致惩罚……”
“闭嘴!那是你的传统!不是我的!”她强调,“我不会将自己的信仰廉价地卖给随心所欲发怒的疯子神明!”
岛民一言不发。
黑寡妇自觉失言。“我为我不当的言词道歉,利达尔。但是请听我说,”她和声细语地恳求,“这是风暴季节结束后的最后一匹货,我们得用他换来粮食。金币与瓷器,刀剑与铠甲都不能吃进肚子里。利达尔,如果没有粮食,我们会饿死。传统与生存,你让我如何选择?”
“我选择传统!”岛民不为所动。
赛琳娜几乎气得发了疯。她腾地站了起来,“那你就得死!”
“岛民相信海神,他不会让他的子民忍饥挨饿。”说完,岛民大踏步地离开大厅,同时也带走了守卫的铁甲战士。
蜘蛛女王像失去了腿的黑寡妇无力地坐在王座上。“去他妈的神明。”她惨然笑道,“他们早死了。不会回应任何人的祈祷。你们都会死,我发誓。”
数艘狭长的单桅帆船载着货物驶向抛锚许久的黄金泰坦号,将货物一一存入货仓。此时天边已渐显阴暗,风雨欲来。“我们即将返航。”起航前裴迪南船长对他的水手说,“来时我们打败了黑色预兆,返回时也必将无惧风雨!”
第六章 回归
漆黑的天空雷电交加,狂风大作。海洋发出怒吼,卷起巨浪,与天空进行殊死搏斗,而黄金泰坦号便是夹在巨人中的小孩,被他们的唾沫淹没,任由他们拳打脚踢无力反抗。
船舱里全乱了套。壁橱和衣柜,长桌与木床在房间里来回滑动,它们狠狠地一下一下撞在墙壁上,木板发出可怕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墙壁就会破开一个大洞。碗碟和烛台乒乒乓乓散落一地,砸在地板,墙上,还有他们的身上。
“照明术。”李欧靠在墙边叫道。
“该死!”罗茜在黑暗里回应,“我头晕。”
闪电带来的短暂光亮,李欧发现陆月舞正用手扶着墙壁一点点往舱外移动。“你要去哪?”李欧问道,“外面是狂风和暴雨!”
“替我拿着。”陆月舞把长剑扔给了罗茜。“去甲板上帮忙。这样的风暴‘黄金’极易沉没。”是啊,没错。她乘船而来,对此有所了解。“我也去。”李欧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们还未挪出船舱,就听大副在门外声嘶力竭地吼道,“上甲板!”他的声音夹杂在惊涛骇浪与雷霆风啸之中,像是狂风中的落叶。“去甲板上!”
刚一走出船舱,瓢泼直下的雨水便将他们的衣裳瞬间湿了个通透。李欧感觉双眼也被水帘盖住,他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而船身晃来晃去,他不得不扶住船舷才能往前挪动。但是另一边就是波涛汹涌的大海,就像是有无数条鲨鱼正在翻动背鳍,等待他们跌入水中。
木桶与绳索被海浪与风暴吹起,揉碎散开,铺满甲板,将其变成了危机四伏的陷阱。水手在其中来回奔走,不时被它们绊倒。
“割断绳索!”船长与大副的怒吼在狂风中摇摇欲坠。
忽然一道巨浪打来,有如巨人的手掌铺天盖地。在一闪即逝的雷霆中,李欧看见了陆月舞惊恐的面容。“抓紧绳子!”她大声叫道。巨浪轰然落下,砸在李欧身上。他只感到浑身发软,脚下一滑便跪在了地上。他的胸口发闷,努力张开嘴巴大口地呼吸着,然而吞进肚子里的只有咸咸的海水。他还未来得及抹去脸上的海水,便听见骤雨雷霆中众人惊惧的叫喊声:“倒了!主……主桅倒了!”
桅杆发出绝望的声音,绳索接连绷断。它们四处摆荡,抽在甲板上,生生劈裂木板,砸出一个破洞。一名倒霉的水手被绳索抽中,李欧亲眼瞧见他的胳膊变了形,他连呼救都来不发出便被绳索卷起,甩进了大海。他的惨叫瞬间便被浪涛吞没。他活不成了。李欧心想。
桅杆砸断栏杆,船帆落入海面,愤怒的海洋像是长着无数双利嘴,锋利的牙齿紧咬船帆,将其毫不留情地撕碎。绷断的绳索在空中啪啪作响,将挡住它的一切东西卷入海底,充当陪葬。在闪电的光亮中,陆月舞一跃而起,展现了完美的平衡力。她抽出匕首,一剑斩断卡住甲板的勾索,绳索朝她抽去,却被她灵巧地躲过。她越过几名紧抓船舷瑟瑟发抖的水手的身体,将绳索一一斩断。船帆沉入海底,化作碎片,转眼消失不见。
云散雨歇之时已是第二日的午间。空气里弥漫着臭氧的刺鼻气味。久违的阳光刺破云层,肆意挥霍她的光芒与热度。遥远的天边,彩虹横跨天空,七彩的长桥连接陆地、海面与天空,仿佛直通神明国度。在更远方的天际线薄雾朦胧,像是有海市蜃楼即将诞生。然而他们都无心观赏,阳光照耀身上也仿佛坠入冰窟般冰冷。
“李、李欧先生……”裴迪南打了个喷嚏。他的脸色苍白,手指肿胀发白。他甚至没有来得及换一身干净的衣裳。他指着海图,颤巍巍地说,“请看这儿……”
海图用经纬线标绘制成。李欧不是全才,他不可能什么都懂。他推开海图,直视对方充血且恐惧的双眼。“出什么问题了吗?”他问。
“你来看这,这,还有这儿……”他的手指在海图上点出了一个三角形的区域。
他看不出有什么问题。“有话直说。”李欧再次强调。
“你还没看出来?”裴迪南无力地垂下肩膀,双手撑着桌面。“是啊,是啊,你既不是岛民,也不是水手;你是炼金术士。”他无助地说。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裴迪南沉默了片刻。“我们又回来了!”他慢慢转过头看着李欧,一字一顿,声嘶力竭地朝他吼道,好似在发泄心中的恐惧。“我们又回到这个该死的地方了!”
“回到了哪?”
“诅咒!”他叫道,“诅咒应验了……这是死亡的海域!我们要死了,我们要死了知道吗!这一定是海神向我们降下的惩罚……”
李欧尽力安抚他,待到他平静下来,他才知道了前因后果——他们回来了。他们回到了数日前死鱼成群的海域。然而短短数日时光,此前可怖的景象已经销声匿迹,死鱼不见踪影,只剩下平静无波的海水,不见海浪,也没有海鸟,渔网洒下也毫无鱼群。整片海域已经死掉,没有了生机。他们是唯一活着的生物。“黄金泰坦号”是最后的守望者。
“但这不可能——”裴迪南无法相信地喃喃自语,“我特意改变了航线。”
暴风雨将他们吹离了航线。可这是巧合,不是必然。李欧不信鬼神。所谓神迹不过是虚假的手段,高明的骗术。然而“黄金泰坦”的船长不信此事。他已经确认了这是神罚的事实。他的船员也怀抱这样的信念。他必须得安抚他们。李欧不敢想象,若他们都相信了这是神明的诅咒,他们会否全身穿戴板甲跳进海神的宫殿向虚无缥缈的神明谢罪。
他当即接管了船长的职责,叫来了大副。“请全速离开此地。”李欧命令,“我知道大家都疲惫异常,但昨夜的风雨让我们损失了一部分物资。”他撒了个谎,“我们得尽早返回。”
“此事只有我们几人知道。”当大副领命离去,李欧向裴迪南说,“我们需要隐瞒消息。如果你不想你的船员哗变。”
裴迪南脸色惨白,但是李欧的话好似让他找到了主心骨。他僵硬地点着脖子,然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的眼神稍好,不再绝望,但他的脸仍旧爬满惊惧。
“笑一笑。”李欧说,“别一副死人脸。死亡还未降临,此时你的表情应当如阳光般灿烂。我们要回家了,不是吗?回家就有美酒与美人,你大可以痛快畅饮,好好享受。”
裴迪南半天不吭一声。李欧以为他已渐渐想通,不再为此自寻烦恼,却听他说,“如果还能回去的话……”他惨然一笑,“如果还能回去,我便不再出海。再多的钱也不会出海了。”
“为什么?”李欧无法理解:信仰真有如此巨大的威力?一点征兆就能令人望而却步。“你是列奥岛民,你的根便在大海。”
“你看见了我的同乡瞧我的眼神,听见了他的嘲笑。”他扯了扯湿漉漉的黑色绸缎衣裳,脸色的惊恐渐渐淡去。“我只是选择了另一条道路。”
“可你一样重视传统。”否则他便不会对莫须有的诅咒担惊受怕,提心吊胆。
“所以我仍然是一位岛民,”他坚称、狡辩。“唯一的区别只是我从不在船上身穿重甲。”
但那才是岛民的与众不同之处。裴迪南的所做所说,在李欧眼中并不是对抗传统的勇敢,只是为自己寻找的借口,仅仅是怕死行径。
“我从不在意葬身海底,沉睡在海神的殿堂——”他接着说,“但那是我死的时候……我死后会被葬入海底,但生前……生前我不愿溺水而亡。”
李欧听够了他的话。他到底想要说什么?既漠视传统,又被传统制约。他想表明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反抗生来便既定的命运吗?他又不是他老妈,他可没功夫听他的哭诉。
“既然不想死,”他打断了他,“那就叫你的船员加速前行!”他们的主桅断裂,桨手已全部上阵。“离开这里我再听你对列奥岛民传统的长篇大论,对抗与胜利,失败与毁灭。现在,收好你的海图!”
他听出了李欧的愤怒,选择闭上了嘴巴。“只要身在船上一天,我都会谨记自己的职责。”船长将海图卷起,最后正色说道,“我会带大家回家。以海神之名发誓。”
第七章 虚幻实境
“李欧,醒醒。”有谁在叫他。李欧警觉地挺身坐了起来,发现陆月舞正在尝试叫醒他和罗茜两人。“出什么事了?”陆月舞的眉头紧缩,脸上爬满不安。她的链甲在从舷窗透进来的月光下闪烁银色光泽——她全副武装。
“我说过,别在我睡觉的时候叫醒我!”罗茜恼怒地斥责,“是船要沉了?还是我们受了诅咒,马上就会死了?让他们的白痴神明见鬼去吧!我要睡觉!”
陆月舞没有搭话。她移开视线,紧盯房门。沉默片刻之后,她轻声说,“屏住呼吸。”她将右手放到耳后,以口型说道,“仔细听。”
她的神态不似作伪,她也不会开这样的玩笑。李欧捂住了罗茜发泄愤怒的嘴巴,以眼神示意她照陆月舞的话去做。
房间里变得死寂,一些微不足道的响动悄然传来。
一双双靴子踩在木板上,空洞的嘎吱声从舱门外、从他们头顶的甲板上传来。那些脚步行动整齐,好似一只军队排成队列在行进。李欧竭力倾听,然而除了这一声声回响,哪怕半点军令的呼号也没有。黄金泰坦号仿佛成了他们列阵排兵的训练场,好像庞大得没有边际。到底是什么人在外玩弄把戏?李欧猜测不出。
罗茜忽然使劲掐着李欧的胳膊,她一手指着舷窗外。“看那里!”她以口型说。
月色不知何时悄然退去,只有一点淡淡的顽强的灰色光线穿透了忽然在海面上弥漫开来的浓雾。在视线陡然下降的雾色午夜,一个庞大的流线型黑影好似一只怪兽巨鲸从雾气里渐渐显露出身形。与它相比,黄金泰坦就像一名幼儿。
他们默不作声,自觉地屏住呼吸,唯恐被渐近的恐怖阴影发现他们的所在——即使他们相隔甚远。他们紧贴舷窗的玻璃,凝视着对方步步逼近。
最先刺穿浓雾的是鼓风而涨满的破烂风帆,随后一只深海章鱼的船首像挥舞着生满绿色铜锈的触手显露了出来。巨大的五桅帆船狰狞且恐怖,主桅上撕裂的旗帜上面刀剑交叉。一个久远的传说自李欧的心底浮现。
“幽灵巨舰。”李欧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嘶哑且颤抖。
“什么?”她们好似没有听清。
李欧喃喃自语:“原来这不是传说……”
舰船庞大的黑影渐行渐近,围绕幽灵舰船的浓雾彻底吞没了黄金泰坦。然而雾气并未阻碍他们的视线,而是将他们拖入了另一个世界。行军的脚步声已经倾听不到,另一些声音取代了它。他们的耳边响起一些人的谈笑,窃窃私语之声。那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紧贴他们的耳旁,透着空洞及冰冷。即使笑声中也带着了无生机的寒意。
陆月舞望向李欧,她的眼睛在询问:是那一晚墓园里的怪物吗?幽灵吗?
李欧摇摇头,他没法解释。
细细碎碎的低语就像拥有魔力,让他们无法逃脱。“别睡着了。”李欧使劲掐了自己一下,出声提醒。不过他低估了自己同伴的意志,她们都清醒无比,谨慎地留意四周。因此,当催人如梦的细语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