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百翎微微摇头,轻声道:“玄霄师弟,这些年是我对你不起,我不会伤你。”
“哦?莫非你要引颈就死,那岂不无趣?”玄霄闻言,唇边那抹冷笑渐渐褪去,眼中却升起一丝异样之色,“你不会伤我?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玄震早在十九年前就已伤过,现下又来装什么君子?”
隔着一道风壁,那人神情愈发狂傲,与许多年前那个冷漠却克己复礼的少年再无一丝相似之处,沈百翎怔怔看着,只觉得心底那丝痛楚越来越剧烈:“玄霄师弟……”
“不必多言,来战罢!”玄霄满面寒色,眼光中那股疯狂却愈发炙热,羲和剑与主相应,剑上红光也是越来越明亮。
沈百翎正要答话,忽地一个轻微的声音不知从何处而来,钻入他耳中:“……百翎,琼华与妖界多年血仇难以化解,此时玄霄只怕已经走火入魔,你只需虚应几句,将他缠住,待我与天河将望舒剑从掌门手中夺回,我们速速避入妖界,这一切的纷乱都可戛然而止。莫要担心,我自会与你相伴,绝不后悔!”
那声音无比熟悉,清冷中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关切,正是慕容紫英的传音。沈百翎听到他声音,便如黑暗中陡然见到一束光芒,顿感安慰。然而听到“望舒剑”三字,他却不由得愣了一下,目光顺势朝玄霄身后望去,只见夙瑶不知何时已率领一众弟子退到悬崖下面,她手中提着蓝莹莹的一柄长剑,依稀正是望舒剑的模样。
原来望舒剑竟落到了夙瑶的手中!沈百翎心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夙瑶并非阴命女子,怎么能做望舒剑的宿体?且她内功虽为寒性,却与当年夙玉与剑同修时大不相同,这又是何解?
“莫再迟疑,望舒剑与菱纱息息相关,若不夺回,她只怕性命难保!”慕容紫英见沈百翎立在悬崖上一动不动,忙又传音。
沈百翎浑身一震,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望舒剑竟是选中了韩菱纱作为宿体,难怪在云天河上昆仑山之前,那柄剑就已觉醒,难怪方才自己赶到时,拱道上并无韩菱纱的身影……夙瑶能驾驭望舒,竟是凭着另一个阴命女子的灵力!
想明此节,他看向玄震、夙瑶的神情与先前大不相同,十九年前,太清真人不惜牺牲两名弟子也要网缚妖界、举派飞仙,如今他们二人也要酿成同样的惨剧吗?
轰隆隆又是一阵雷响,霎时间豆大的雨点洒了下来。天地间一道又一道的银线仿佛密帘,将悬崖上的两人分隔开来。
玄霄衣袍上忽地散出雾般蒸气,原来他一身阳炎真力在体内来回逡巡,雨点落在他身上不过片刻便被蒸干。悬崖上尘烟被雨洗净,他俊美的面孔在不时闪烁的电光中忽明忽灭,那双眼映着羲和剑上红光,仿佛暮色里燃起的两团火,永不熄灭。
他一双眼始终注视着对面的那个男子,比剑光更炽烈的目光仿佛要将那张魂牵梦萦了十九年的面孔吞噬,对悬崖周遭的事务一概视若不见,听若未闻。沈百翎却始终关注着拱道上慕容紫英等人的举动,眼角瞥到那两个沿拱道奔来的身影,他当机立断,猛然一把抓住悬于面前的春水剑,剑锋割破空气的清鸣声里,半透明的剑身穿过雨点,向不远处的那道白色身影划去。
玄霄举剑回档,不怒反笑:“玄震,你果真出手了……那便来罢,强者为王,若我胜了,你——”吞吐着火焰的红剑猛然脱手而出,直刺向天穹,剑身上幻化出无数剑影,朝着地下二人疾射,霎时间雨点乱弹,草茎沾着泥土飞溅。
扑扑几声,沈百翎只觉得肩头、小腿忽然一烫,接着便是一阵剧痛泛了上来,侧头看去,身上衣衫破损,已多了几处伤口。玄霄所修道功极阳极烈,这数道剑光上自然夹带着强烈阳炎,击打在身上不只是剑伤,更有烧灼之苦。
沈百翎疾退几步,挥手一指天顶,春水剑上青光流转,一个折身便向着空中那柄红剑追去。玄霄却似毫不在意,伸掌在虚空中轻轻一握,一团火焰竟在他掌心聚拢燃烧,分明风雨大作,那团火竟丝毫不受影响。金黄火焰忽地一声爆响,凭空乍起数丈,呼喇喇几道极长火焰竟交缠成一条火龙,张着血盆大口向沈百翎冲来。
沈百翎挥手唤出数道风壁重重挡在身前,那火龙撞在风壁上,火星四溅,只听飒飒风声不断,风壁却散了一层,那火龙仍未消失,在空中盘旋一阵,复又撞过来,沈百翎伸掌支撑风壁,渐渐力有不支,忙又伸出一只手掌,合双手之力勉力将那火龙挡在风墙外。
哪知恰在此刻,颈后忽地一股炙热气息拂了过来,玄霄狂傲的声音在身后极近之处响起:“玄震,若我胜了,你是否臣服于我?”
沈百翎大惊失色,蓦然转过身来,恰在此刻,悬崖下传来一声怒斥:“如此微末道行,便想浑水摸鱼,当真胆大妄为!”瞥眼过去,恰看见云天河被夙瑶狠狠挥袖击飞了出去。
他这一分神,身后风壁顿时不稳,火龙一声清啸,霎时间三重风壁层层粉碎。天顶轰隆隆又是一声巨响,一道红光忽地破空刺下,不差毫厘,转瞬间穿过悬崖上那道红色身影。
沈百翎只觉得耳边风声、雨声忽地都停了,天地间一片空茫,就连胸口渐渐蔓延开的殷红都与衣袍融在了一起,一点也不刺目。视野中,唯一清晰的,只有咫尺之内,渐渐由狂傲转为惊慌的那张面孔。
“百翎——!!!”
不远处似乎有人在呼唤,是紫英的声音吗,为什么那么悲怆?
他怔怔看着头顶的一方天空,雨点打在面上,滴在眼里,将一切化作模糊,最后一丝力气似乎都已离他远去,眼前那一方天幕渐渐低垂,最终成为了一片虚无。
作者有话要说:希望看完这章节你们别把我打死QAQ
PS。我觉得这次泼洒狗血泼洒得好爽……
☆、116第一百一十一章 似梦似真
他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睁开眼来。
没有风声;没有雨声;没有雷响;没有电鸣;天地间仿佛从一开始就这般寂静;万籁无声。
“砰咚、砰咚”;有什么有力地跳动着;渐渐成为耳际唯一的声响;比呼吸更沉重;比思绪更清晰;沈百翎缓缓吐出一口气,伸出一只手掌;慢慢按在胸口。
那里本该有一道伤口的。
但是手掌肌肤所触到的衣衫完整依旧;掌下施力也不曾感到一丝疼痛,好像闭目前穿透胸膛的那道剑光,弥漫的血迹,都不过是一场幻觉。
身上的衣裳干燥柔软,仿佛从来没有被雨打湿过,他轻轻一动,放在身旁的那只手忽地在黑暗中碰到一物,冰凉的触感一传至肌肤,手掌已本能地翻转过来,将那只剑柄握在了手心。
蓦地一道玄青色的光芒在身畔亮了起来,狭长的剑光在这片空荡无际的黑暗中是那么微弱,又好似一团倔强燃烧的火,摇曳着,闪烁着,却始终不肯熄灭。
他缓缓起身,将春水剑平举在面前,晶莹剔透的剑身倒映着他苍白的面孔,细长的眉,澄澈的眼,稚嫩的面孔,那分明是个少年,是年少时的自己!
沈百翎怔忪地睁大眼睛,与倒影中那个少年惊讶的目光相对。许久,一缕微笑浮现唇角,那么清浅,那么苦涩。
这果然是个梦罢?
在梦境中不知走了多久,玄青色的剑光始终只能照射到周遭数尺之处,更远一些的黑暗仿佛被浓密的幕布重重遮挡,透不进一丝一毫的光线,也传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沈百翎脚步不停,目光只静静凝视着几尺之前,悬浮在齐眉之高处、以微弱光芒引领着自己前行的春水剑,剑光落在他的瞳孔中,化作点点晶莹流动,那双眼好似两粒半透明的琉璃。
忽然,垂在肩头的发丝轻轻飘动,一阵微风拂了过来。
春水剑光适时地黯淡下来,沈百翎抬眼极目望去,在极遥远的前方,依稀有一点光芒闪烁,渐渐越来越亮,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
他加快脚步,走入了那团光中。
眼前骤然一明,沈百翎眯起眼四下顾盼,却发现触目所及尽是一片白茫茫的迷雾,浩浩渺渺,无边无际,回首再看来处,那团混沌黑暗早已被重重白雾掩去,再也辨不出方向。
隔着雾气,忽地有一个女子声音响起,依稀是在幽幽吟唱,语音悦耳动听,却难掩凄凉:“……杳杳灵凤,绵绵长归……悠悠我思,永与愿违……万劫无期,何时来飞?……万劫无期,何时来飞?……”
那歌声飘渺不知远近,流淌在水一般的雾气中,更显神秘。沈百翎循声而去,只觉面前雾气渐稀,露出其后影影绰绰的丛丛花树,微风过处,送来缕缕馥郁花香,衬着歌声更是令人心醉。
沈百翎一路赏着凤凰花开的盛景,心底想道:这地方倒有些像是琼华派后山的那片醉花荫。转过三棵并排的花树,眼前赫然出现一个女子,她背心向外,面朝着一丛花团锦簇的凤凰花,蜂蝶嗡鸣,时不时吻着她轻轻飘扬的衣角。
那女子丝毫未察觉沈百翎的靠近,兀自幽幽唱着:“……杳杳灵凤,绵绵长归……悠悠我思,永与愿违……”唱到此处,歌声甫歇,只听她低低念道,“悠悠我思,永与愿违……唉,永与愿违……”说着轻轻一声叹息。
沈百翎乍听闻她极其轻灵柔软的声音,只觉说不出的熟悉,正要上前,忽地抬眼看到一个白衣少年正穿过花丛走了过来,顿时脚步一顿,闪身又退回到花树后。
那少年双目凌然,面容俊美,眉心一点朱纹,赫然正是玄霄的模样,他径自走到那女子身后,沉声道:“夙玉,为何今日不去禁地修行,反倒跑来此处玩耍?”
那女子闻言身形一僵,回转过身来,果然是夙玉那张清丽绝伦的脸庞。她蹙起眉头,向玄霄行了一礼,低声叫道:“师兄。”
玄霄这才看清她满面忧郁,冷厉的神色不禁一缓,和声道:“方才听到你在唱歌,同门数年,竟不知夙玉还通晓音律。只是那曲调颇为凄伤,不知歌中唱的什么?”
夙玉怅然一叹,低声道:“那首歌自然是很悲哀的……”说着将歌词念了一遍,又颇为怀念地道,“我看到这里的凤凰花开得如此美丽,忍不住便要想起家乡那座小城,每年到了花开时节,满城的凤凰花远远看去就好像如织烟霞一般,幼时我爹爹常抱着我看花,在花树下教了我这首歌。现下,又是花开的时候了……”她仰首望向满树似锦繁花,满眼惆怅。
玄霄一怔,眼中闪过一抹恍然:“原来夙玉是思乡心切,才无心修行。”他亦抬头赏花,低声念起方才听到的歌词,“悠悠我思,永与愿违……”语罢竟也是微微一叹。
夙玉回眸望他一眼,忽地问道:“玄霄师兄似乎也对这首歌颇多感慨,莫非……师兄的心中也在思念着谁?”
玄霄闻听此言,面上忽地闪过一丝窘色,忙别过脸轻咳一声,掩饰道:“不过是觉得歌词语意悠远深长,随口念上几句罢了。”接着正色道,“烦恼时来散心赏花并无不可,但切莫学云天青那猢狲沉溺玩乐,耽误了修行。你我身负师父和众位师叔的重望,平日里定要全力修炼才是。”
夙玉面上闪过一丝黯然,点头应是,忽而又道:“繁花盛开,看着便赏心悦目,置身花香鸟语之中,夙玉心内便常感安宁。我观师兄闲暇时极喜欢夜观星空,想来师兄观星时的心境,便如我赏花时一般罢?”说着也不待玄霄回答,只微微一笑,躬身行礼后沿着□去了。
玄霄目送着她纤细苗条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重重花树后,这才转回头来,望向满树绚烂燃烧般盛放的凤凰花,轻轻的叹息一声。
良久之后,花树下才响起一个清冷的嗓音,那声音中带着喟叹,却也透出一丝向往。只听他低声自语道:“天悬银河,繁星灿烂,望之令人心胸开阔,然而那一夜,那人在星光下御起仙剑的身姿,才真正令人难以忘怀啊……”
沈百翎立在花树之后,神色复杂地注视着那一道白衣身影,悄无声息地倒退几步,只欲转身离去。这些梦境,如今看来除了平添怅惘,又有何用?
哪知脚下忽地传来“喀嚓”一声,却是他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枯杈,这些微动静转瞬间已传入树丛中那少年的耳中,只见他蓦地转过头,目光如电射了过来:“谁?!”
狂风乍起,铺天盖地的花瓣纷纷离开树枝,向着沈百翎的面颊扑了过来,乱花迷眼,渐渐将其他一切景象掩盖,他再顾不得寻找那少年的身影,忙将双目紧紧阖上,伸手在面前一阵乱挡乱拨,脚下更是接连几个踉跄,忽地脚底一虚,只听一阵溅水声响,竟是一脚踩入了水中。
沈百翎忙又睁开眼来,只见眼前陡然一空,方才的花树连同少年都已不知去向,面前也不再是醉花荫的景象。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