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震面颊微绷,点头道:“……正是。”
“为何……为何师兄你会和一个妖族的小孩子在一起?”云天青又问,这次目光中的探询之色更浓了些,但那双眼却是澄澈依旧,不带半点恶意。
面对着这样的眼光,玄震如何还能说出自己本是妖的事实?他唯有陷入更深的,更深的一片沉默中。
似乎是从这阵沉默中察觉到了什么,云天青没有再追问下去。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师兄,那张一向玩世不恭的清秀面庞褪去了往日的轻浮,看着却是说不出的正经,甚至有些严肃。过了很久,只听他轻轻说道:“师兄,师父他……死了。”语气中带着一丝悲伤,更多的却是茫然。
玄震垂下目光,望着地面,缓缓点头道:“我已知晓。”他怎么可能不清楚这件事呢,杀死了师尊的正是他仅存不多的亲族之一啊。
“还有很多师兄弟,他们也都……很多就死在我的面前……明明前一刻还同你有说有笑,眨眼间就成了冷冰冰的尸骨……这些日子,简直就像是一场噩梦。”云天青的声音更轻了,面上的神色也更加悲戚,“可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为什么琼华派和妖界一定要这般争斗不休呢?难道凭借自己的实力修仙,不可以吗?”
“你懂什么?这可是琼华派那位赫赫有名的道法高深的道胤真人想到的法子,穷尽琼华派三代的心血才得以在今日实现的啊,怎么可能轻易停止呢”玄震望着怀里的女婴,眼前却忽地闪过被那个琼华派少年弟子一剑挑起的幼年貘妖血肉模糊的尸身,耳边更响起了太清真人在世时曾百般向他提起的那些话,“‘你先是我琼华派的弟子,其次才是除妖卫道的修士’……呵,为了成仙,为了琼华的千年夙愿,为了沐浴云顶天光,肉身成仙,琼华派可谓是不顾一切,深谋远虑,绞尽脑汁呢……人之一生,修炼百年所得也不过尔尔,倒不如网缚妖界,夺取妖族的灵力助己一臂之力……这难道不是个绝妙之法么?”迎着云天青震惊失措的神情,他冷冷笑了起来:“只是琼华派那些真人、长老却不曾想一想,那些妖族可否乐意被他们如此利用、劫掠?可否乐意被他们的一己私欲毁了家园,失了亲族?又可否乐意被他们肆意宰杀,引以为乐?”
“不是这样的!青阳师叔也曾劝说重光和宗炼师叔,要他们收手,放妖界离去,”云天青急忙辩解道,“但重光和宗炼师叔心伤师父惨死,誓要为他和派中死去的同门们复仇,是以才……”
“那夙玉和玄霄呢?”玄震轻轻问道,“他二人才是双剑宿主,若他们不愿再网缚着幻瞑界,妖界便可重获自由,你们自然也无法再闯入此处了罢?”
“夙玉她……她虽然面上淡淡的,可我知道,她心里也极不愿看到这种惨象的。她也曾劝说过几位长老,但夙瑶师姐却说师尊死在了妖界之主手上,我们身为弟子,理当为其报仇,而不是独善其身……她才不好再说什么。”云天青低声道,“死冰块脸……我和夙玉私下也曾找过他,自从大师兄你失踪,师尊逝世,我们这些掌门弟子中几位长老最看重的便是他了,若有他在旁帮忙劝说,想必长老们也能听进耳许多,可他却说……为了成仙,付出牺牲是理所应当,而他所能做的,唯有完成琼华派的夙愿,才不愧对师父和死去那些同门的在天之灵……”云天青越说神情越沉重,忽地抬头看向玄震,眼中多了一丝期盼地道,“师兄,死冰块脸平日最尊敬的,除了师尊和几位长老,便是你了,你去劝他,他或许会听!大师兄,不如……你和我一同回去罢!”
玄震一怔,嘴角却浮现出一丝苦涩的笑,摇头叹道:“不可能了……现在的琼华派,我怎么还回得去?”即便是想要回去,那个向来视妖族为仇敌的门派,又能否接纳一个身为妖的自己?
云天青眼中的光又黯淡了下来,过了半晌,他才又说道:“师兄……想想以前一同修行练剑的日子,那时多惬意,可是现在,派中的人简直好像被成仙的梦蛊惑了似的,见妖就杀,那些不愿杀妖的人,还要被他们骂作懦夫和叛徒……有好些人已经不堪忍受,下山去了。有时候我也曾想,还不如就此下山,在江湖上闯荡反倒自在得多。可夙玉还在山上,我又不愿留下她一个人,玄霄那个死冰块脸那么不懂她的心思,我怎么放得下心呢?”
玄震看着眼前提起心爱女子便面露缱绻的青年,心中更是五味陈杂。那个调皮的云小猴子,那个油腔滑调的猢狲,如今竟也褪去了往日的青涩,展露出成熟的模样,但这成长的代价,却未免太大了。
云天青看着他,又道:“师兄,我不知你为何一定要离开琼华,但我知晓,以你的性子,你定也不愿再看到琼华和妖界继续斗下去……云天青不求你再回到琼华派,如今的琼华派也不值得师兄再待下去,但即便是为了不再多增杀戮,也求师兄去见见那个死冰块脸。他坚持继续网缚妖界,与貘妖决一死战,就是为了给师父和你复仇,若他知晓师兄你没有死,或许会回转过来也说不定……”
看着这样的云天青,玄震只觉得无法再这样沉默下去,他抿了抿唇,终是下定了决心,沉声道:“既如此,我便去劝说玄震一番,但……”看了一眼怀中的女婴,他犹豫了一下。
云天青见他已松了口,面上多了一丝喜色,当即便道:“若师兄放心,便将这个孩子交给我,我定会保护她不被其他琼华弟子伤到。”说着忽然眼神一亮,伸手入怀,掏出了一块挂着红绳的碧玉递了过来,“对了,这块翡翠暂且给她戴上,遮掩一下她身上的妖气。”
玄震目光凝住,紧紧盯在了那块青翠欲滴的翡翠上,喃喃道:“这是……帝女翡翠?”
“咦,师兄你也见过这东西?”云天青奇道。
玄震如何能不认得这块玉,十数年前,这东西不就挂在眼前这只小猴子的脖颈上么?只是后来被自己的母亲拿去,母亲死后它便落入了重光手里。兜兜转转,想不到如今这块帝女翡翠竟又回到了原主人的身边,这也算是造化的神奇了罢?
只听云天青解释道:“这东西是重光师叔给我的,他说这块玉是难得的宝贝,能够遮掩住一切气息,让我在攻入妖界时戴上,便能躲过妖怪的探查。刚好,现下就让这小女娃佩在身上,这样哪怕是几位长老在附近也不会有所察觉了。”一面说着一面已将帝女翡翠系在了女婴的颈上,碧绿的玉玦衬着那女婴白嫩肌肤,眉心朱砂,更显得玉雪可爱。云天青将玉塞进女婴的衣衫内,看着她可爱模样,忍不住又伸手轻轻捏了捏她小脸,眼中最后一丝隔膜也就此消失了。
片刻后,紫雾弥漫中,玄震与云天青分头而行。他二人约好,一个时辰后便在幻瞑界出口附近的那片紫晶石丛后相见,而那女婴便暂且托付在了云天青处。
最后望了一眼抱着女婴伫立在紫晶石丛中的云天青,玄震捏起引诀,春水剑锃然出鞘,载着他头也不回地冲入了妖界入口处那团翻滚不休的紫雾中。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露露、城、橙子、岁月蹉跎、一醉南晖、小白、浮沉溪客的留言~
☆、75第七十四章 情断义绝(上)
冷夜凄清;山风卷着草茎呼啸而过。卷云台上依旧是那日离开时浓云密布的模样,没了日光;穹顶更是墨黑如盖。黑暗中唯有云际一团紫光忽隐忽现,忽明忽暗,闪动着不甚清晰的光线,自那团紫光中又有一束明亮之极的巨柱;高耸入云,宛若灯塔般点亮了这片夜色。
玄震御剑沿着那光柱盘旋而下;一路都面陈若水。俯瞰着脚下影影绰绰的一带山岚;那层峦便如同起伏在他心上一般。十九年,他在此拜师、学艺,一身道法;满腔回忆,皆成于此。如今,这里却成了他的禁地,便是来,也只能趁着这夜半无人之时了。
不过大略扫眼一看,对于琼华派强弩之末的境地,他已有几分明白。卷云台乃是双剑网缚妖界的重地,此刻草坪上却连半个人影也不见,可见略有些功底的弟子都已随着长老到了妖界之中,留下的只怕也不堪看守此处了。但妖界又何尝不是到了山穷水尽之时?想起婵幽自与师尊一战后便避入里幻瞑宫,六大护将更是去了四个,玄震又是喟然一叹。
靠近地面,春水剑尖微沉,载着他缓缓降下。红衣飒飒轻响中,玄震宛若一片火红的枫叶,轻飘飘落了下来。
赤足方踏上草坪,便觉足下一阵湿冷,却是草叶上凝结的露水打湿了足掌足踝。玄震引剑还鞘,伸手将长袍下摆略略拎起,这才朝着那一束明光笼罩着的莲花台缓缓行去。
越是靠近,他足步便越是迟疑,但卷云台不过方圆数十丈的一片地方,不多时仍是到了跟前。剑柱明亮如炬,映着夜色,也映着他黑暗中阴沉不定的一双眸。玄震仰视了半晌,手指在袖中不自觉地捏紧,终是咬了咬牙,纵身跃了上去。
然而,一望之下,却是一怔。原来这莲花台上唯有一蓝一红两柄仙剑竖在台中央,剑尖指天,兀自清鸣不已,但原本当守在剑旁的二人,却是不知去了何处。
玄震回过神来,心中不由得便是一松,他虽答应了云天青前来与玄霄会面,但如何相劝,却是全无腹稿,此时既找不到人,便无从劝起,倒也省事。
在莲花台上呆立了片刻,玄震目光不由地便落在了光柱正中那两柄剑上。人剑同修,阴阳相合,当年道胤真人的谋划如今成了现实,可这其中凝结着的却是三代的心血和一任掌门并无数弟子的性命,成仙之途竟是要以这般损及自己更伤及无辜的方式达成,却不知若是高人在世又作何想?
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玄震望着羲和与望舒的眼光渐渐变了样。思来想去,琼华派和幻瞑界此战不止,全是因着这两柄剑网缚住妖界使之无法离开,倘若当初这两柄剑不成,师尊便不会令自己下山去寻找阴阳极盛之人,夙玉与玄霄更不会卷入这一场事端,妖界亦不会被网缚,如今更不会有这许多伤心事……归根结底,竟都是这双剑的错么!
其实玄震心中未尝不明白,物是死物,如何能左右人事。但他本就处在两难境地,既不愿怪责已然死如灯灭的师尊、曾经尊敬的长老和亲密的师兄弟,更不能归咎于枉然遭此劫难的幻瞑界梦貘族,既然如此也只能迁怒于这铸成剑柱的两柄仙剑了。
他凝视着羲和与望舒,更顺着剑光看向剑柱的尽头,心中不住思量:若是打破了剑柱,还幻瞑界自由,以妖界现状,想来也不会多停留,而琼华派一旦失去幻瞑界行迹,复仇之事更是无从谈起……想着想着目光便渐渐深邃下来,再转回剑上时更是闪动莫测,袖中一双手更是忍不住轻轻捏起手诀,只待一声令下,背上春水便会脱鞘而出,击向双剑。
谁知恰在此刻,身后忽地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接着便是一名男子低沉冷凝的嗓音道:“何人在此?”
那声音中满是警惕戒备,但传入玄震耳中却令他浑身一僵。转瞬间那股清冷气息已夹着劲风到了身后,他忙回转身来,抬眼望入面前那一双狭长冷目。
玉冠长发,蓝袍白衫,剑光勾勒出那人冷峻硬朗的轮廓,笼在那随风轻轻飘摇的宽大衣袂上宛若浮了一层凝冰,但就是这周身冷如冰山的男子,却是一身阳炎之力的阳剑羲和之宿主,造化倒也真是神奇啊。
分明不过数日未见,此时却恍如隔世一般。玄震打量着面前颀长的身影,眼神终是轻轻落在了对方的面上。依旧是远山霜雪一般冷漠的神情,眉宇间却多了三分戾气三分哀恸,只是许是因陡然见了故人,还是以为早已死去的故人,那双一向冷静自持的狭长凤目比平日略略瞪大了些,看着多了几分他这个年纪青年人当有的气息。
玄震目光掠过玄霄眉心那一点朱纹,不由得微微一顿,眉头亦微微蹙起。记忆中这位天资过人的师弟额上那道纹路不过是殷红如血的一斑,太清真人也曾赞说此乃天生异貌,恰恰证实了自己这个师弟不是凡人,可如今那本就与众不同的朱纹却宛若浴火绽放的红莲,盛开出了莲花瓣也似的三道红印,看着更是烙印一般,镌刻在了那人冰雪般的肌肤上。
“你……最近使用羲和时,可曾感到不适?”玄震忍不住脱口而出。
玄霄一怔,眸中一丝惊诧闪过,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连先前看到玄震的那缕惊喜都渐渐敛去,但目光仍是凝视着玄震不曾离开,过了半晌才缓缓道:“……不曾。”
玄震和他相处数年,如何听不出他的言不由衷,更何况他曾比玄霄更早见识过这阴阳双剑,也曾从宗炼处略略听闻了人剑同修的一些劣处。羲和与望舒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