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百翎一听此话,便知道又是隔壁家的独子在村中闯了祸,教苦主找上门来理论。那户人家也只是一个寡母带着个儿子过活,寡妇姓李,丈夫是云族的旁支,可惜早些年就已过世,只留下一个年方五岁的独子,却是顽劣之极。沈百翎搬来他家隔壁不过半月,便已听说了那小孩的斑斑劣迹,当真是罄竹难书,数不胜数。
李氏每到这时自是赔罪不迭,只是今日那村妇十分泼辣,颇有些得理不饶人之势,越骂越是大声:“便是你穷得只好讨饭,也没有从人家手里夺抢的道理,这岂不成了强盗恶贼?这有娘生没爹教就是不成!”
沈百翎自己便没有父亲,听了这话心中也微感不快。这时只听一个嫩生生的嗓音道:“呸,稀罕你的烂包子臭窝头!这般难吃,只好拿去喂猪喂狗,要不是你们家的死阿香硬塞到我手里,我才不要呢!”
话音刚落,便有圆圆一物跃过篱笆,落到沈百翎家门前,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个肉包子,只是在地上滚了一滚沾了好些灰尘,上面还带了一排小小的牙印。
那小孩听着年纪不大,一张嘴倒是伶俐,接连又骂了好些话,只说的那村妇张口结舌,只得气鼓鼓地走了。
沈百翎捡起那包子,隔着篱笆递了过去,道:“喂,你丢的包子。”
那李氏立在门前眼圈犹带粉红,忙拭泪强笑道:“原来是沈小哥,到让你见笑了。”正说着,她粗布裙衫一动,后面钻出个小小男孩,个子极小,瘦伶伶的像只小猴子。
只是那小猴子大眼一翻,十分不客气地露出两个白眼仁给沈百翎,口中嗤道:“你傻了么,那么脏的东西还能吃?”虽话语中很是不屑,斜睨着那肉包子的眼神里却满是可惜。
李氏忙在他脑袋上轻拍一记,斥道:“哪有这么和人说话的?快赔不是。”只是她性子软弱,不光村中妇人多在言语上挤兑欺侮,便是自己的儿子也不怕她。
那小猴子只白了沈百翎一眼,牵着母亲衣角便要将她硬拽进门去。李氏只好向百翎歉疚地一笑,依着儿子进了门,待合上门时已是柔声细语地安慰起儿子:“好啦,还不把外衫脱下了给娘,这一身泥土也不知是在哪里滚了一圈……快去喝点热水,灶上瓦瓷碗里便盛得有……”
沈百翎捏着那枚冷冰冰的包子,在篱笆这头又呆呆地站了片刻。他虽亦是有一个母亲,此时却着实羡慕极了那个瘦伶伶的小孩,那份如细雨润物般的温柔慈爱,却是他无论如何想换也换不来的。
那猴子一般机灵的小鬼似是从那日沈百翎望着他母亲的眼光中觉察出了什么,自此之后但凡看见沈百翎总是报以白眼仁两个,更是时时在沈百翎炮制香药之时前来捣乱,不是一脚踹歪了刚绑好的篱笆门,便是将晾晒在屋檐下铺满草药干花的扁箩打翻。
沈百翎自为已十九岁,便是在妖怪中也不是个小孩子了,虽身体不曾长大,却也很有些成年者的心智,便不与那小猴子计较。李氏瞧见了却只有更过意不去,于是便在沈百翎上山采药之际,常到破茅草屋中陪伴照看沈单青,纵使沈单青冷言冷语,连个笑脸也不给,她也无半点怨言。
这日沈百翎已向母亲问明那山上洼地之中的乃是茶树,又听说那些香叶嫩芽只要蒸焙得法,不仅可以冲泡来喝,卖给过往行脚商或是村中读书人也颇受欢迎,他便十分意动,当下便负着背篓上了山。
待到带回满满一篓茶树叶归来,刚进了村口又是一阵吵闹声。沈百翎循声到了家门前,果然又是那小猴子惹了事,只是这次围拢了好些人瞧热闹。他环顾之下,围观者多是面带嘲讽亦或是幸灾乐祸,显是平日里对那小孩积怨颇深,也不知晓这一个五岁孩童哪里惹来这许多怨怒。
李氏揽着自家儿子,面上很有些谦卑,周围人又都是指指点点,她只是对着面前那人不住躬身:“云……靳少爷,您说的话固然在理,只是……只是这事不会是我们家孩子做的。”
沈百翎将背篓放在檐下,索性便站在屋前瞧了一瞧。李氏口中那位“靳少爷”看模样不过二十余岁,身材极是瘦削,长袍纶巾,看似弱不禁风的一副文人模样,却偏要撑出先祖中那位武将的气势。他沉着一张长脸,冷冰冰地道:“我那几部书晒在屋外好好地,不过半个时辰再看便被倒了好些墨水在上面,全村中就数你们家的云天青最是调皮捣蛋,今日又有人看见他经过我家门前……不是他还会是谁?”
沈百翎秀眉微轩,心道:云天青?原来这便是小猴子的大名,倒挺好听的。
“就是、就是!”围在篱笆外的一个妇人忙插口道,“云靳少爷可是村长家的公子,又是秀才,那还能说错不成?”正是前些日子被小猴子挤兑过一番的泼辣村妇。
“可不是,前些日子还把我小弟绊了个大跟头,额上摔了好大一块乌青。才五岁就这么坏,长大了定会为害一方哪!”
“可不是嘛!”
其他村民亦是议论纷纷,话语中皆是偏袒信服云靳,对李氏和那五岁的云天青毫无半点怜惜同情。
那小猴子被母亲搂在怀里,可他那母亲也不过是一个怯懦的乡野女子,面对悠悠众口,哪里还有辩解的份儿?他大眼一翻,反倒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瞪着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珠冲口便道:“我没有!没去你们家,更没碰你的破书!”
“你!”云靳大怒,指着他道,“论起辈分,好歹你也要叫我一声叔父,如今竟敢这么没大没小!你惯会扯谎,碰了自然也说没有,我看我那部《论语》和《春秋》定是你弄污的!”
“就是,我看也是。”那泼辣村妇连连附和道,“我亲眼瞧见,他晌午那会儿在村长家外面转来转去,贼眉鼠眼没个正样儿,一看就不安好心,真是个有娘生没爹教的臭小子!”
沈百翎听到此处,已经明白了大半。李氏平日里帮他照料母亲,他虽不曾当面道谢,心中着实感激,现下见那村妇说的如此不堪,那些村民竟没一个驳斥的,不免有些生气,偏要帮上一帮,于是提高了嗓门说道:“你们这些人,无凭无据,仗着人多欺负孤儿寡母吗?今日晌午小猴子分明是在我家后院胡闹,还糟蹋了我好些药草呢,这位大婶这么说,可是让他找个借口不赔我不成?那些药卖给货郎少说也能赚一贯钱,他不赔,难不成要你来赔?”
李氏和云天青并周遭一众人听了这横里插入的一番话,顿时满脸愕然。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角度和露露的留言~
☆、15第十四章 最好交情
那云天青年纪不大,脑子果真机灵,他不过一怔便了然沈百翎帮衬之意,硬着口道:“对,对啦!我在沈……沈大哥家,哪里去村长家外面转来转去了?”
沈百翎那番话自然是随口那么一编,不过却也下了套,逼得那泼辣村妇非得改口不可,否则平白便要生出一贯钱的债务来,太平村不过是荒野中一个偏僻小村,几百钱便已是一户农家一月的花销,那村妇哪里就那么舍得?
她见沈百翎说的煞有介事,当下便支支吾吾起来:“这、这……我……今天这日头好大,晒得人眼前发黑,晌午那会儿我好像是瞧见了云家这小娃儿,但也说不定是恍惚看错眼了……”
“我听村中老人说的好,这饭可以多吃,话可不能乱说。这位大婶,现下太阳虽是快要落山,日光却还有些毒辣,你既然晒得眼前发昏,倒不如回家去多吃几碗饭,也胜过在这太阳地里站着,说些不清不楚的话。我说的可对?”沈百翎这话虽是对那泼辣村妇所说,一双乌黑的眼睛却是在众人面上那么一溜儿扫过。他心中不满,目光中自然便带了一股冷意,那些无聊村民们只和他目光一触,便不由得避了开去。
那泼辣村妇张口结舌,被沈百翎说的不知如何回答,只得讪讪地转身离去。其余村民自然也觉得无趣,渐渐地便散了。
那位云靳少爷见此情景,朝沈百翎瞪了一眼,他自持着读书人的身份,便不去与百翎争论,只向李氏冷冷道:“云天青有没有弄污我那些圣贤书,还要细细查问,即便他今日不曾做下这些坏事,只看他那目无尊长、不遵礼法的行止,也需要好好责罚!待我回去向我爹好好叙说,再来惩治他!”说完便甩袖而去。
李氏见云靳和一众村民都不再纠缠,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向沈百翎道谢:“今日若不是沈小哥,我们母子俩只怕要被赶出这太平村了,唉,若是他爹爹还在,也不会是这般光景……”话犹未说完,眼圈又已红了。
沈百翎长这么大,倒是从未见过如此说哭便哭的婉约女子,他母亲沈单青杀伐果断,严苛狠辣,居巢国那些女妖怪年长的多如河婶那般五大三粗,泼辣精干,年幼的又好似花红焱那般刁蛮任性,便是唯一识得的人族女孩阮慈亦是调皮开朗。是以李氏不过刚流下两行泪,他就连连摆手:“无妨、无妨……我不过是讨厌那个大婶满嘴胡言乱语,那些人又只会在一旁看热闹,随口说几句话吓走他们,也不费什么银钱——啊,我刚才说的一贯钱也是骗他们的,你可不用给我。”
李氏一听这话,又抿着嘴不出声地笑了。那小猴子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地道:“本来就没打算给你,我们家根本就没有一贯钱。”这话委实不假,听来也颇为心酸,那李氏叹了一口气,俯□抚着儿子脑袋道:“是娘没用……啊哟,你这里怎么肿起一块,又是、又是和王小哥那弟弟打架了?”
云小猴子这才忙拨开李氏的手,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没有、没有!是王章寿先说我是没爹的野孩子,我才推了他一把的,我没有打架!”说着用手捂着脑袋跑回屋里去了。
李氏又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是对沈百翎还是对自己,喃喃道:“村里那些人成日里说我们家青儿尽会调皮捣蛋,可他也知受了伤藏起来不教我瞧见……我只盼着自己能再长些气力,将他平平安安养大,也算是对得起他地下的爹爹啦……”
自那日过后,云家那小猴子总算也知晓沈百翎并无恶意,虽见了面仍是两枚大大的白眼仁,沈家屋檐下的那些药草却再没惨遭过毒手,倒教百翎省了不少事。
不知不觉沈百翎和沈单青在太平村也待了一月有余,那些会踩着剑飞来飞去的人族道士始终没有找来这里,沈百翎有时想起那夜湖上电闪雷鸣的一幕,甚至会觉得不过是恍然一梦,在采药晒药的间隙忆起居巢国,忆起湖边树林,不免生出许多思念。
盛夏已至,炎炎日光自叶间梢头漫洒,地上便生出好些亮晃晃的明斑,犹如老天爷洒下的一把把铜钱一般。早蝉饮足了树汁,亦鼓着肚腹在房前屋后叫唤个不住,无端侵扰了好些人的白日美梦。
沈百翎推开自家的篱笆小门,将背篓里的几株绛紫色香花小心翼翼地捧了出来,这些日子以来,紫云架近处的香草渐渐难寻起来,每每要寻些成色好的药草,更是要到深处去翻寻。沈单青在家休养,便是有李氏照看,沈百翎也常常记挂着,哪里愿意大半夜再回来,是以便想出了自己培些香草的法子。
他将那几株花的根须一一细细捋顺,放入早已挖好的小坑,正要拿小铲将土盖上,一弯腰,只听“扑”的一声轻响,有什么物事从怀中掉了出来。
那东西看起来又脏又破,比抹布还要落魄几分,沈百翎却视作心爱之物一般,忙丢了铲子捡在手里,十分爱惜地掸了掸灰,他望着手中那团已看不出荷包模样的破布,仿佛光鲜的绸缎面犹在,水鸟戏莲的图样更是在眼前晃个不住,至于送荷包的那个人……他却是连想起都有些不敢了。那双细长凤目蒙上了一层薄雾也似的回忆,隐隐现出一丝惆怅。
忽地隔着篱笆响起一个不冷不热的声音,好似石子丢入湖水,霎时间漾起圈圈波纹,将沈百翎惊醒过来:“那是你擤鼻涕用的破手帕么,好脏!”
沈百翎一怔,抬起头,原来是云家小猴子正托着个窝头站在篱笆那头。他那些花草都是挨着篱笆所植,是以云小猴子不过一忒眼就看得清楚,沈百翎将阮慈所赠的荷包一直带在身边,从未让人瞧见过,日间不过是拿出来感怀片刻,之后未曾塞好才露了出来,不想竟被人瞧见,不由得面上带出些窘色。
云小猴子一面啃着窝头,一面哼道:“你娘不肯给你做新帕子么,都这么丑这么脏了……”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他似是瞧出沈百翎对那破布的珍爱,虽撇着嘴却改了口,“那你把它给我罢,晚间还你,我娘的手艺可好啦,到时候定是和新的一样。”
沈百翎顿时升起一丝喜悦,看着那小猴子的眼中也多了些期盼:“真的?”
云小猴子从未见过他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