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赵固等人回到考房,陆续有考生交卷,林卓仔细观察,发现赵固这厮果然是严防死守,府学众人倒是可以往来收卷,可惜得由他的仆役送到弥封房,想来弥封房里也有赵固的亲随监视。
这就意味着,除了他自己,外人很难做手脚。
但是,这就难住了勤劳善良、想要致富的府学众位学官了嘛?就这样放弃两年等一回的发财机会?尤其是今年极度繁荣的市场?
图样图森破。
林卓亲眼看见几位学官收卷的时候,在卷子的边缘,留下了多姿多彩的划痕,有的是个五角星,有的是个正方形,还有的很复杂,像是一座妓院?
想来弥封房里的诸位与他们暗通款曲,弥封的时候就把这些痕迹盖住了,然后再根据不同的划痕弄上新的标记,弥封嘛,是用纸糊浆糊嘛,出现个什么奇形怪状都是正常的,那就不显眼了。
趁着孙训导过来,林卓就很机智的把卷子交给了他,不料孙训导却一愣,竟然有些不满,显然是林卓坏了什么大事儿,让林卓一头雾水。
只见那孙训导转身快走几步,赶紧把卷子交给了赵固的随从,似乎林卓的卷子是一个烫手的山芋。那随从拿到卷子,一看名字就兴奋了,弯着个腰,在卷子上很费力的做着些什么,看胳膊抖动的轨迹,这划痕不会比那位妓院仁兄简单。
那孙训导火速交了林卓的卷子,以飞扑的速度,挤开旁边几位同行,抢先接下了刘承悦的试卷,只见他大嘘一口气,绕了几个圈儿特意把卷子交给了赵固随从里的那位大拇哥仁兄,两人眼神一碰,大拇哥仁兄也开始在卷子上各种抖动。
林卓恍然大悟,这一环扣一环,还是个精细活儿。
交卷完毕,林卓举步走出,见到有几个府学学官满脸愁云,显然自己该收的卷子被要命的同行收走了,没有完成划痕使命。
林卓看得脑仁儿疼,赶紧摇头闪人,弥封房里想来也是各种无间道横飞,别有一番精彩。
贵圈儿,真乱。
院试已经过去,泸州府却并未安静下来,反而更加激情四溢,如同鼎沸。
各大娱乐场所、各个高档食肆、某些很有韵味的半掩门儿,都是人流如梭,来往不息。
细细看去,被邀请的竟然没有一个熟面孔,陪坐和东道也都不是士林中人,大家都不熟,三言两语就开吃或者开那啥,尽兴之后,主家凑到贵客身边,轻手轻脚地塞过去一个鼓鼓囊囊的锦囊,那贵客手法纯熟,片刻之间锦囊就不见了踪影。
主家愣怔一下,凑到贵客耳边又留下一句,“我家三表叔的二表哥的大儿子,就拜托您大叔祖的二儿子的三表弟了,万请多多关照啊”
顾客捻了捻袖中的锦囊,微微摇头,恍如没有听到一样,自顾自念叨,“今年的行情,可不比往年,出货量压得厉害,估摸着得翻个三四倍都不止啊”
主家瞳孔充血,胡子都在颤抖,不过还是哆哆嗦嗦从怀里最深处又掏出两个锦囊,恋恋不舍地递过去,贵客手腕一抖,两个锦囊再次不翼而飞。
主家殷切凑上前,“您看,够数了么?”
贵客在袖中磋磨片刻,一脸的舒畅和满足,微微点头,不再言语。
主家松了口气,喜上眉梢,连连抱拳拜托,“劳烦您受累,我家三表叔的二表哥的大儿子,名叫孙山后。”
贵客很场面,很有经验,摆摆手,“且慢且慢,这有个表格,把情况填上去,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容易记糊涂”
主家看着那张大大的宣纸,长长的表格,咽了口唾沫,心中疑云顿生,正要开口动问,却看见那贵客已经站起身来,面色很不耐烦,赶紧几笔填好,“哎,好嘞,您这,呵呵,今晚有点儿忙哈,我就不耽误您了,慢走啊”
……
林卓高高站在食无竹四楼顶楼,看着乌压压的人头,鬼鬼祟祟的味道隔着好几层楼都闻得出来,心下颇有些踌躇,自己的流言攻势是不是用力过猛了点儿,这些学子们,兴奋得过了头。
“公子,邓将军来了。”张文蹑手蹑脚走到旁边,小声通报,公子爷现在的气场有点儿阴暗。
“快快有请。”林卓乍然惊醒,眼睛里精光连闪,战斗之魂熊熊燃烧,老赵被这顶提学官的帽子冲昏了脑袋,得用点儿盘外招给他提提神。
邓子龙穿着一身乌衣劲装,面如冠玉,神采飞扬,梳了一个马尾巴发髻,趁得整个人更显精干,昂昂然立在门口,如同一柄出鞘利剑,英武帅气,让人想舔屏。
林卓目不转睛的细看了好一会儿,才毫不避讳的擦掉嘴角的口水,“好,好,好,子龙越发的精神了”
赵子龙有点儿尴尬,双目垂地,脸颊上泛起几朵红晕,“公子见笑了。公子急召,不知有何吩咐?”
“其实只需借用你参将幕府中几个人手就可,不必子龙亲自前来。”
“公子体恤,子龙心领,但是公子的大事,断然不容轻忽,子龙不亲自前来,心下难安。”邓子龙脸上赧然尚未褪去,说出来的话却是义薄云天。
“还请公子明言,子龙麾下三府将士近万人马,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林卓感觉有些奇异,这个子龙跟那个子龙越来越像了,据说,那个子龙跟刘皇叔有点儿说不太清楚,这个子龙不会也,不好说啊。
林卓心中想着一些怪怪的事,脸上却露出了苦涩的笑容,“此次院试,那赵固赵提学对我成见颇深,恐会刻意打压,何大人已经代为力争,最终决断却操在提学之手,难保万全。我虽提前做了一番布置,但是可虑的是,万一那赵提学不管不顾,胜率几乎全无”
说到后面,林卓恨恨拍了桌子,怒气勃然,所有的负面情绪紧跟着喷涌而出,眼眶都渐渐红润了起来。
要不是老赵弄出这一堆幺蛾子,自己也不会大造舆论,迭出手段,把两府院试搞成一锅粥,把千余学子搅和进这个泥潭,成为炮灰,让院试公正毁于一旦。
虽然林卓很清楚,这些事终究要做,自己的前行之路必将伴随着森森白骨,但是他也一直承受着很大的心理负担。
面对马容和陈苏,他风轻云淡,像是一个处心积虑的阴谋家,面对一腔赤诚的邓子龙,他却是再也无法遮掩得住。
贫道,万万不能死,只能死道友。
然而,然而,林卓虽然腹黑,也有野心,他终究是善良的。
邓子龙端坐在林卓身边,侧目看向林卓,他第一次发现,心目中沉毅如林,巍峨如山的男人,脸上竟还带着些许稚嫩,他心头蓦地一酸,双拳握紧,默默无言,他闭上眼睛,尽情感受着林卓复杂曲折的心曲,那里有悲伤,有愤怒,有委屈,有无奈,也有不忍。
房间里沉默良久,林卓哑着嗓子,率先开声,“子龙,这里有五个人,分别是赵固的亲随和泸州府学的学官,马容会设法把他们引出来,你随便找个由头儿,弄一些似是而非的证据,把他们拘捕起来,陈苏会派人前去刑讯。”
“是,公子。”邓子龙唰的起身,抱拳应是。
“喀喀喀”的脚步声响起,邓子龙昂首阔步,走出没几步,又停了下来,转过来深深看着林卓,躬身行礼,和声说道,“公子,子龙愚笨,不能为公子分忧,不过,行大事者不拘小节,区区院试,数十秀才,与公子前程大业相比,断断不值一提”
林卓注目邓子龙,眼神中坚毅依旧,却蒙着一层朦胧的伤感。
邓子龙心中一揪,喃喃说道“公子,请多多保重。无论公子是佛是魔,子龙始终都在公子身边护法。”
第四十三章 阅卷闹剧
赵固迷恋上了这种感觉。
他掌握了千百人的命运,这种大权在握生杀予夺的快感让他沉溺其中,不可自拔,几乎让赵固重新焕发青春,有种去逛逛红绡楼的冲动。
权力是男人的金戈,信乎?
在京师,说是清流,说是德高望重,说是文华殿堂,都是扯**蛋,不过是坐冷板凳,磋磨臀部罢了。整日充当朝堂的苍蝇,嗡嗡嗡叫个不停,虽然作为必备物品,没有是不行的,但是有了,却被人习惯性当作点缀,从来也没人在乎过。
那是一种青春崩毁的疼痛,刻骨铭心。
近三十年的宦海沉浮,咳咳,不对,宦海沉沉,赵固也算是总结出来一些有价值的经验,只不过一般人他不告诉你罢了。
不一般的人,恍如作者君,会听到他内心深处挂着眼泪花儿的殷殷教导,“在大明朝,在这个礼崩乐坏的时代里,没有姿色可以,没有身高也可以,才华有一点儿就够了,但是如果你无权无势又没钱,那么没有人会真心爱上你。我说真的。”
泸州府学的院试已经落下帷幕,赵固自问以自己丰富的斗争经验和天衣无缝的人事安排,绝对可以保证整个过程都在他的强力掌控之中,装神弄鬼之辈断然无机可趁。
至于赵老先生自己对林卓的卷子弄得手脚,人家毫不在意,孔子诛少正卯,路…线斗争么,儒家的事,能算装神弄鬼么?
明日就是评卷、荐卷、定名次的时候了,又是老夫一言以生、一言以死的时候,赵固有些熏熏然。
瞥了一眼桌面上的三本书,赵固嘴角冷笑,慢悠悠的翻看,一本《葬花纪》,一本《戎县竹节》,还有一本新出的《灵竹制艺集锦》,翻到最后一本的时候,赵固眼中精光闪闪,带着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才华横溢又怎样,长得人模狗样又怎样,长得高又怎样?还不是要犯在老夫手里。”
脸上突地阴云密布,把林卓的三本大作往地上狠命一拂,嘴角的咬肌急速抖动,“少年得志的,都特么不是好东西,必须烧死。”
泸州府学,各位学官和特邀嘉宾正在进行初审,院试并不像乡试和会试那么严格,考官们彼此还可以偶尔交流几句,奇文共欣赏一下,彼此都很默契。
“……这等文章实在丑陋不堪,难以卒读,哎,一届不如一届啊……”
“咳咳,黄兄,此文还是有些可取之处,譬如这个心猴意马到卿卿,猴比猿要传神伶俐许多啊,不知黄兄以为然否?”
“哦?竟然如此,也算是一篇好文,多亏李兄提点,差点儿误了一块良才美玉。”
……
“狗屁不通,字词尚未领会,如何能做秀才?”
“咳咳……仇兄,此文,此文,也有些可取之处。”
“哦?还请黄兄指教?”
翻阅文章半晌,不得,“或许,在我等未尽之处,内秀,也未可知?哈,哈哈”
“黄兄所言有理,玉韫珠藏,正是大巧若拙,正是我两府俊才”
……
你给我一个面子,我给你一个面子,你饶我一个,我送你一个,再一起很有责任感的选拔一些真正的好文章,大家各得其所,阅卷场里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至于那些没有打通关节,本身文章也不甚出彩的考生,还有那些自以为背景深厚,可以高枕无忧的考生,就只有呜呼哀哉了。
比如这一篇,“这是何物文章?开宗明义,万变不离其宗,琪花瑶草?宗什么?琪什么?狗屁不通。”
“正是正是,堆砌辞藻,端的毫无文采。”
“於我心有戚戚焉”
“且莫管他,弃之一边可也。”
“也是,免得扰了大好心境。”
这样和谐的后果,是立竿见影的,各房荐卷会齐的时候,竟然达到了史无前例的三百多份,按照以往的院试常例,泸州府还好些,有个三四十个,多的能有五十个秀才出炉,叙府就可怜了,很少超过二十个的,像是戎县,就从来没有出过一个秀才。
这可是超过了常例的六七倍之多,拿上去肯定是集体挨喷没商量。
考官们面面相觑,各自有些尴尬,收钱的时候忘乎所以,有些考官一个人估计就把叙府整个府的指标给许诺出去了。
考官们没办法,只能忍痛割爱,银子虽好,官位也很重要啊,就按照这三百多份的基准,只出不进,把水平略逊的,台子不是很硬朗的,一股脑儿往外刨,总算是划拉得剩下了一百三十份儿。
两倍多的量,给各位主考官大佬留点儿挑剔一下的空间,大概能交差了。
赵固遇到了就任提学官以来,最糟心的一次院试评卷。
每一份卷子都有人据理力争是怎么回事儿,这泸州府和叙府的学官文人都那么不上道呢,这是哥的地盘,就得听我的,你们这些土鳖能不能懂。
“……此卷书法丑陋,用词粗俗,语句不通,黜落……”
“大人,此卷颇有可取之处,立意很是新颖,用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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