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极黑极静,巡逻艇是唯一还在活动的东西。他不累也不困,只是头很痛。等到身上的寒意消失,他也越来越清醒。
天空渐渐泛红,仲谋低下脑袋,将脸埋到手掌里。
外面飞行器驶过的声音慢慢多了起来,他总以为下一个会熄灭引擎停到门口,然后门会被打开,可是没有。
仲谋吸了口气,拿起通讯器拨开它,“幼平,我在公瑾家,你现在过来接我去议院。”
“您不回总督府吗?”
“不,不需要回总督府。刘玄德到了没有?”
“甘棠发来消息,刘总督的船现在被扣押在那边。”
“你说什么!?什么时候发生的?”
“昨天晚上。”
27
清晨,甘棠监狱的走廊上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仲谋走在最前面,幼平跟在他身侧,甘棠监狱长低着头跟在他们后面,谁都能察觉到总督的怒气已经在爆发的边缘。
仲谋冷着脸问:“身份确认过了?”
“确认过,扣留的船也确认过。就是那位。”监狱长小心翼翼地回答,“船是禁卫军在柴桑附近发现的,人也是他们押送过来的。”
“禁卫军那边确认过身份?”
“这……我不清楚。”监狱长掏出手绢擦了擦汗。
仲谋没看他,板着脸对幼平吩咐:“让子明现在过来。”
幼平贴近他耳旁说:“少将在指挥中心,军部有个紧急会议。”
“让他立刻给我过来。”仲谋压着怒火重复道。
“是。”
狱警打开通往M2区的大门,开启全部走廊灯。走廊及两侧独立的囚室都由不易染色的材料涂装过,整个空间是一尘不染的洁白。
他们走到左手边的囚室前,透过隔离墙看到椅上坐着一个男人。这个人表情镇静,脸上没有留下多少沧桑的痕迹,正随意地在桌上写写划划。仲谋看了眼幼平从监狱长手上接过来的身份识别卡,又看看男人的脸,对狱警点了点头。
刘玄德,被曹孟德视为眼中钉和唯一的对手,十几年来流亡于各行省,最后一个投靠对象是他的死对头刘景升。这个人,不能不说是刘姓皇族中的风云人物。
隔离墙被唰地关闭,男人抬眼望向他们,并未显出惊讶。狱警走过去解开他手脚上的电子锁,他握着手腕活动活动关节:“总督大人,各位江东朋友的热情好客真让我受宠若惊。”
“你的到来也让我十分惊喜,刘总督。”
男人将囚室的陈设环视一遍,“对于我的处境,总督没什么需要解释的?”
“这是禁卫军的失误,我会让子明彻底调查。”
男人站起来,他身材高挑,几乎和仲谋一样高,这点似乎和传说不同,“你们的热情好客可不止这一件,总督大人。”
仲谋垂下眼睛,“还有什么?”
“在鄱阳为什么不允许我们乘军舰?难道江东不欢迎我们?”
“故意沿着禁区飞有意思吗?”仲谋背后响起一个带着一丝怒意的声音,也许由于熬夜的关系稍稍有些沙哑。
“哦,公瑾,来得真及时。”男人望向走廊口,笑了笑,“昨晚没睡好吧。”
仲谋回过头,看到公瑾立在走廊口面无表情地看着囚室里的人,子明神情凝重地跟在他身后。
“孔明,刘玄德在哪里?”公瑾说。
所有目光齐齐聚焦到男人身上,他丝毫没有不自在:“主上已安全到达,具体地点我会单独告诉孙总督。”说完他搭上仲谋的肩膀,“不知我可有荣幸乘一次总督大人的坐驾?”
“总督大人。”公瑾皱起眉,暗暗摇了摇头。
仲谋侧过脸,极温柔地对孔明说,“我们走吧。”孔明也不客气,直接走在他前面。
当他走到走廊口时,听到公瑾低声叫他一声仲谋,默默在他手背上画了一个圈。这是他们过去几年常用的交流手势,圆圈代表太阳。让仲谋心底一颤的同时,也无疑是在火上浇油。
仲谋登上私人飞行器,坐到惯坐的位置。孔明坐到他对面。
“现在告诉我,刘总督在哪里?”
“那不重要,”孔明坐直身,“重要的是您让我很惊讶。”
“惊讶?”
“来柴桑之前,我以为您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孔明身体前倾。
“我不是谁的棋子。”非常清楚孔明说的‘他’指谁,仲谋说。
“如果您希望,我们可以成为您的棋子。”
“我的家事不用任何人来插手。”仲谋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告诉我刘玄德在哪。”
“主上在我兄长处,明天会亲自拜会总督大人。”孔明笑着靠回座椅。
夜晚,飞行器降落在总督府附近一栋黑色屋子后院的停机坪上。仲谋找到卧室的位置,一把抱住床上熟睡的人,狠狠地啃咬他柔嫩的嘴唇。
“开,开灯。”那人被他吻得透不过气,使劲挣扎。
“我一直想你。”他钳住他的双手,把它们压到他头顶,将火热得快燃烧起来的身体挤到他两腿之间。
“别,别这样。”被他压着的人怎么也挣扎不出他的手掌。
“我想要你。”他喘着气,放松钳制他的力道,不停吻他的耳朵。
“不,求您别这样,”那人啜泣起来,“不要这样,您今天好可怕。”
仲谋放开他,默不作声地坐到床沿,让自己冷静下来,“桌上的盒子里有颗月光石,你会喜欢。”
他打开灯,披上外套。床上的青年呐呐地问:“您要去哪里?”
仲谋沉默了一阵,“太阳广场。”
28
当仲谋到达太阳广场的时候,空荡荡的广场上只有几个围着光柱祈祷的人。和他想的一样,公瑾没有来。想到公瑾,他连哭都没有眼泪。仲谋有时觉得自己就像公瑾家那只孤单的团子,巴巴地等着他的一点关爱,随便招招手就迫不及待地凑上去。说来可笑,他甚至才是那个‘主人’。
他已经很久没来过太阳广场,也很久没想起父亲和兄长了。大瘟疫之后这里变成了一个充满痛苦的地方。人们说星系移民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只有母星才适合人类居住,唯一未受瘟疫波及的南郡则被奉为神明。
仲谋在长条凳上坐了一会就准备回去,这时通讯器响了,他打开投影屏,看到顶着两个黑眼圈的伯言,“伯言?有事吗?”
“您让我紧急会议一结束就来向您报告。”伯言一本正经地提醒他。
“哦,我只想问问你们在鄱阳的情况。”仲谋不着痕迹地说,“义封说你们在那边很辛苦。”
“那些都是应该的。”
“你们中将呢?”仲谋小心地问,“听说他越来越严厉了,特别是对你。最困难的任务都交给你,还不让你休息。”
“他们怎么能这么说!?”伯言的声音颤抖,似乎有点激动,“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中将对我的期望。”
“我明白。”仲谋按着额际安抚他,“我也不相信他会变。”
“可是他真的变了。”伯言摇了摇头,显得无奈,“好像就是从那个包裹开始的。”
仲谋警觉地问,“什么包裹?”
“刚去鄱阳那会,有人送过来一个损坏严重的包裹,像被碾压切割过。包裹里面有好几层封死的钢壳,最后是用光锯锯开的。里面只有一张照片。”伯言回忆道,“但是中将看到照片的时候整个人都懵了,第二天也没过来。我从没见过他这样。”
“还记得相片的内容吗?”
“我没看到。”
仲谋绞着手半天没开口。他换了个姿势,故作轻松地问,“你们回来后军部开了两天会。什么事情需要紧迫到这样?”
“我还没有告诉您的权力,”伯言郑重地抬起头,“但是,请您做好最坏的打算。”
合上通讯器,仲谋狠狠捶了一拳长凳的扶手。五年,照片的事竟然没有一个人向他报告。直觉告诉他照片很可能与他有关,他一定是被误解了,如果没有那张照片,五年来公瑾不该对他不闻不问。那么究竟是谁在害他?他心乱如麻,压根坐不住,反复拨开通讯器又合上。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光柱旁的人陆续离开,广场上的人也越来越少。仲谋自嘲般低笑,刚想转身就被人紧紧抱住,完全地措手不及。抱着他的人长久地一动不动,他的耳边只有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喜悦懊恼忧虑震惊,种种激荡的情绪被打碎混搅,最后只剩下思念。
“公瑾?”仲谋伸手搂住他的腰,他不是轻易软化的人,面对他却总是情难自禁。
公瑾松开手臂,恢复到往常的镇定,仿佛刚刚那个人不是他。他说:“你知道我们在哪。”
”我不知道。“仲谋反而将他搂得更紧,侧着头靠近他,近得连呼吸都混合到一起,嘴唇几乎贴上他的。
“……”公瑾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只吐出些微呼吸,撩拨得他心跳不已。
仲谋头脑热得发烫,只能看到眼前微微张开的嘴唇,他知道它的滋味是何等甘美甜蜜。他贴着他的唇厮磨,小心翼翼。他是神赐给他的珍宝,支撑着他心底最脆弱的地方,就像光柱之于这广场。
可是公瑾按住他的双肩拉开他们的距离,眼神复杂地说:“仲谋,我必须告诉你,他就要来了。”
“他是谁?”仲谋还没从浑浊的思绪中恢复。
“曹孟德。”
听到这个名字,仲谋立刻清醒了,比清醒还更清醒。他用力摸了摸脸,像是刚被人从火堆里拉出来又被推进冰窖。他不会傻到问曹孟德是来做什么的,也不会傻到认为对方会轻易离开。“你们这两天都在侦测?所以这个消息一定是真的?”
“是真的。”
该来的总会来。他看了看太阳广场的光柱,他想过有一天上面会印上他的名字,只是没想过这一天已经离得这么近。他不怕死,父亲说过孙家的男人不该怕死。“他们有多少艘母舰?”
“一共25艘。5艘超级母舰,12艘盖海级,8艘支援母舰。”公瑾说。
“哈。”仲谋仰起头,忍不住想笑。25艘,还有什么可打的?投降?苟延残喘地活着他还敢拿什么面对去世的父亲和兄长?他自嘲般问:“看来我死定了?”
“你不会死,”公瑾缓缓地说,他的眼眶下有圈黑影,但目光热得发烫。“我不会让你死。”
这次他真的的笑了,发自内心。“我相信。我总是相信你,公瑾。”
29
第二天,仲谋坐在属于他的位置,默然俯视乱成一团的议院大厅。
他的面前放着一份投降书,投降书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名字。这是在他来之前就准备好的,凡是同意投降的人就在上面签名。他随便翻了翻,投降书上囊括了议院三分之二的人。
投降书的后面有一封写给曹首相的信,以行省总督的名义表达了对帝国的忠心和对首相的敬仰,坦言自己年少无知不堪重负,决意交出江东并请求宽恕。这封信是他英明睿智老师的张子布替他写的。
“请大家安静。”子布从座椅上站起来,议院顿时安静不少,只有寥寥几人还在窃窃私语。子布用一贯的严肃表情对仲谋说:“总督大人,议院的意见我想我已经不需要重复了。”
“我不会签。”仲谋站起来,冷静地面对他的老师,“如果兄长和父亲在世,他们也不会签。”
“可是总督大人,我们不投降又能怎么样?”开口的中年人坐在孙家宗室的位置,严格算来还是他的某个长辈,“我们又能拿什么和他们对抗?我们的3艘母舰连他们的零头都不到,未免太过寒碜。”
“你给我闭嘴!”仲谋转向那人怒喝道,“孙家没有会投降的孬种!”如果目光可以杀人,那人早已死无全尸。
“江东百万民众的性命都握在您的手里,您忍心为了个人自尊和家族荣誉将他们全推进火坑?”子布像教训学生的老师般严厉地问。
“子布,你说过,兄长把江东交给我,不能让它断送在我手里。”难道大难临头就都忘了?
“我记得,可我们赢不了。总督大人,您已经不是孩子,该懂得怎么做才是对的,再固执下去所有人都会死。”见仲谋如此不听劝告,子布也动了怒气,“如果我们还有一线希望,我怎么可能让您去投降?”
仲谋直视着他的老师,眼底流露出恨意,“因为你懦弱!”
子布僵住了,目瞪口呆地望着他,“总督……仲谋……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这……就是你的真心话?”
仲谋的嘴唇颤抖起来,他是他最尊敬也最畏惧的老师,他从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与他决裂。
“子布,你回去……想想我的兄长吧。”仲谋侧过头避开子布凄楚的目光,对他身旁的顾元叹说:“元叹,你送议长回去。”
元叹上前搀扶子布,被他强硬地推开,“总督大人,我请求您为了江东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