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淑妃淡淡莞尔,“姝贵嫔命硬,长公主能奈何么?证据确凿可皇上却偏偏不肯杀之,只能说是长公主算计有失呐。”
“淑妃可是在怨我?”肃盈仍是一派淡然神色,只是声调略扬几分。
“不敢。”淑妃谦和笑道:“只是臣妾以为,姝贵嫔不过是尾小鲤,长公主却为她撒下了捕鲛之网,大材小用不说,还易使鱼漏网。”
肃盈长公主的眉眼生得极好,眉是锋利的弯弓眉,眼是飞扬的丹凤眼,斜睨人是有凛凛逼人的气魄,“哦?淑妃竟是这么以为?”
淑妃垂眼,避开她如霜剑的目光,“长公主心怀天下,想得是大息国祚。可南萧存亡,岂是你我区区女子可左右的。”
肃盈嗤笑,“自然不足以凭几封书信一张地图来挑起两国之战。我要的……”她抿了口茶,纯金玫瑰纹护甲划过优雅的弧,“只是陛下一个疑心罢了。无论此番嫁锅是否奏效,都是一个预警,能让皇上从佳人的温香软语中醒来,疑心一旦起来,姝贵嫔再度获宠便不是易事,而南萧……皇上想必也能加大对这个番国的警惕了。”她要的是大息一统天下,息萧两国在她看来迟早要开战,宜早不宜晚,可惜朝中主和派占上风,她还需多做周旋。
区区女子又如何?她殷绯珠是若是男儿,定不让须眉,她会教那些怯懦只知息事宁人的男人都知道,她的目光比他们都要长远!
淑妃从茶香中抬首,凝睇于肃盈缓缓道:“那长公主可曾听过斩草需除根?留姝贵嫔一条性命也不怕死灰复燃。”
肃盈气定神闲的模样,“我的意图是南萧,至于深宫中的姝贵嫔……呵,在我眼里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物而已。我想除了她是为了让皇上不受妖女魅惑,可就算她活着又如何?皇上难不成还会为了她烽火戏诸侯不成?”她了解自己同胞弟弟的性子,直到江山美人在他心中熟轻熟重。
淑妃明白肃盈公主是不肯再助自己了,姝贵嫔谢氏诚然在后宫是至关紧要的人物,可牵涉到前朝两国时却可有可无,至多做两国争端的一个引子罢了。
可此女却是她的阻碍,她不似肃盈长公主,她的野心只在内廷。她想要的——是内廷最高的那个位子,皇后的宝座。
她知道这有多不易,她出身不高,又非殊色,空有管制后宫之才、淑妃之尊、贤德之名、帝王赞许是不够的,前路艰险,少不得要一番辛苦,所以一丝一毫也不可松懈,但凡是能威胁她后位之人,绝不能留下。
肃盈看着淑妃攒起眉心暗自思量的模样不犹好笑,倒底她还是年轻呐,于是莞尔开口,“虽说皇上不至于杀了她,但如今这天寒地冻的,她若是身子单薄些,怕是也熬不住呢。你说是么?淑妃娘娘。”
言毕,她将青花鱼子白瓷盅放下,拖曳着阔幅妆花裙摆离去。
破碎夕阳从荷花漏窗泄入,在淑妃苍白如瓷的面容上镀上一层血色,掌中的茶汤犹有余温,她缓缓饮尽,倚在丁香撒花引枕上沉思。
水玉轻快的步子无声,她福一福身后对淑妃道:“娘娘,曲选侍求见。”
“曲选侍……”淑妃慵懒的拨弄着玛瑙手钏上绛红的玛瑙珠子,“大约又是想求本宫让她抚养三公主罢。说了多少次了,这是祖制,本宫也无能为力。何况她想从瑶妃手里夺到三公主,可不是一般的难。回了她罢。”
“可是……”水玉却驻足,犹豫片刻后道:“曲选侍毕竟帮过咱们……若是她向皇上揭发该如何是好。”
淑妃嗤之以鼻,“她敢么?原本陷害姝贵嫔本宫并未想起她,是她自己巴巴的领了那个名为凝脂的宫女来本宫这说愿祝本宫一臂之力的。若她敢向皇上道出一切,本宫倒很好奇是谁死的比较惨。”
“可也是多亏了曲选侍呀。”水玉还是软心肠,见不得曲滢每日在映柳宫前哀哀哭泣,“肃盈长公主布置下的书信,曲选侍提议的地图,都未必能陷害到姝贵嫔,恰恰是两罪并发,彼此呼应才让皇上起了疑心的。若非曲选侍的提议及凝脂身为祈韶居宫人的口供,凭姝贵嫔的狡猾,只怕难以一击得手。”水玉追随淑妃多年也算是有些见识且并不盲从淑妃。
“本宫知道。”淑妃抬眼,望着垂首立于一旁的侍女,“可本宫真的没有能力逆转宫规。”她略一思索,“不过曲氏倒也不失为一把好刀,这么废了也委实可惜。”她转而一笑,“你去告诉曲选侍,想要回三公主很容易,等她什么时候成为曲嫔、曲贵嫔甚至是曲妃是就可以了。”
水玉不解,“可曲选侍已失君心。”
淑妃摇头,“若是姝贵嫔便不会这样想。失君心又如何,时光迟早会抹去一切,失去了什么,再慢慢拾回来便是了。还记得连阙四年除夕夜瑶妃的那一场冰上舞么?当真是一舞倾城,先前皇上还那般厌弃她,可在此之后却是恩宠更甚往昔。做错了什么不要紧,皇上又不是什么道学家,非要定你个是非对错不可。他要的只是个能惹他喜欢的女人,仅此而已。”
水玉了然,“如此说来曲选侍不是没可能复宠的,娘娘想借曲选侍之宠为娘娘铺路?”
淑妃颔首,微不可闻的喟叹,“本宫貌不足以胜过柒骆之流,家世又不及姁妃之辈,再不广结同盟驱人铺路,本宫就只有任人宰割的分了。”
她起身,步入内殿后展臂扬了扬下颌。水玉会意,击掌三下,立时有宫娥前来为其更衣。
“本宫要去姁妃那,你们为本宫挑素一些的衣裳。”
“是。”宫女齐齐应声,手脚利落的为淑妃换上了件水绿绣海棠半开厚锦袄配牙色马面百褶裙,外罩一件镶狐绒鹤氅。
“水玉。”她唤自己侍女的名字,“去告诉曲选侍,与其借助旁人,不如自强不息。姝贵嫔她都拉下来了,还有什么做不到。”
景一宫自姁妃失子后便浸在消沉之中,至今未能染上新春的喜色。
姁妃一袭月白宫装,银线在那浅淡的几近素白的蓝缎上略略绣了几朵梨花,除此再无它饰。青丝粗绾成盘髻,几缕鬓发垂落,搭在未施粉黛的面颊,更添凄凉。
姁妃将门出生,性子素来果决豪爽,甚少悲春伤秋,亦不信命理因果,少有求神拜佛时。可她此时却跪于观音金像之前,一面哀泣一面朝三足铜炉里焚烧纸钱。
淑妃知道她是为谁而哀,也能明白她的悲伤。记得几年前,当她还只是初入宫闱的柳贵嫔,乍然有孕便欢喜得忘却了自己是天子宫妃而不是平民家的妇人,满心期许的为自己的准备小衣裳、小鞋袜,甚至连乳名都想了好几个,如若是个男孩便叫他诗书,如若是个女孩便教她女红……那时种种天真憧憬,现下想来既好笑又心酸。
姁妃入宫多年,恩宠不盛,好容易有孕却又转瞬失去,这份痛,不会亚于她的。
于是她亦跪下,合十低声为姁妃尚未来到人世即早逝的孩子祷告祈福。
“姐姐来了……”姁妃没有看她一眼,憔悴早已爬满她的眉角。且不论为人母之心如何,单单以她妃嫔的身份而言,心中的心结都是难解。
她不记得她入宫有多久了,她只记得是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黑夜,可那样的黑夜却永无尽头。她清楚皇帝并不十分喜爱她,弄权治下她也比不过淑妃,若论人脉……呵,谁不知她潘氏一族世代兵戈出身她姁妃潘旖玉亦是杀伐之气甚浓,性情暴躁,少有妃嫔能与她交心,或者说,愿与她结好。她在这皇宫唯一能翻身的机会,大概便是那个好容易才得来的孩子了。
可惜,所谓的机会成了一场空。叫她怎能不耿耿于怀。
“妹妹伤心不可太过,伤心太过便是伤身。”淑妃柔声劝慰,“妹妹如今这般模样,真是看了让人心疼。”
姁妃骤然冷笑,“心疼,谁心疼去?皇上么?呵。”她揉着酸痛的膝盖站起身,“皇上肯为谢氏故意朝泰昭殿金柱那一撞流的血心疼,却不会为他才死去的孩子上半分心。”
淑妃微微皱眉,仍是关怀的模样,“妹妹话可不能这么说。”
姁妃悲愤之余什么也顾不上了,只一味冷笑,“若他真的可曾在意他早夭的孩子,为何还不将凶手杀了报仇。”她哀哀低泣,“我那苦命的孩子,怕是死都不曾瞑目呢。”
淑妃将手轻轻搭上姁妃的肩,“妹妹可是错了,那行刺妹妹的刺客不是已被乱刀分尸了么?”
姁妃看不见淑妃幽深的眸子,她只顾自己的悲哀,“主凶未除,杀一个帮凶有何用?”
“姝贵嫔已被禁足,还不够么?”淑妃柔声劝慰,“可惜证据不足,不至于定她的罪。妹妹再多等一会,总有一日上天会还姐姐一个公道。”这番话已无形之中加重了姁妃的杀意。
“呵,只怕越拖皇上便是越舍不得罢。”姁妃恨得咬牙切齿,这已不仅是丧子之痛,更是多年来不受宠的委屈积攒,“这世间从来便是如此不公,她谢绾绡生了副狐媚面貌便可得尽皇上宠爱,肆意妄为!”
淑妃故意作为难状,“倒底是证据不足。”
“证据哪里就不足了!”姁妃打断她,颜色浅淡的双唇微微发颤,“妹妹那日可是在姐姐宫里听得真真的。人证物证直指,岂容抵赖!”
“可她不认便是不认,能有何办法?”淑妃满目愁苦无奈。
姁妃怒极,盛怒之下微仰起头颅,眸中武将之女的戾气愈发浓,俯视于人有寒光凛凛,“我若是皇上。”她一字一顿,“必剥其皮抽其骨,不信她不招!”
“妹妹可不能胡言!”淑妃大惊失色,忙捂住姁妃的嘴,“妹妹,这可是大逆不道之言。”
姁妃入宫这些年尝尽了宫中辛苦,如此愤愤吐言,反觉痛快,再见淑妃一脸惶恐,更是嗤笑,“那又如何?”
淑妃正色,“妹妹可真是伤心糊涂了,连为妃为臣的规矩都忘得一干二净。妹妹还是先调养好身子再学学规矩罢,这几日便不要出来了。”这已是以凤印执掌者身份将姁妃禁足的意思,“遥佳、归玉。”她唤姁妃身畔的两个宫女,“送你们娘娘去寝殿歇息。”
姁妃木然由两宫人送回寝殿,嘴角挂着淡淡冷笑。
而淑妃则带着自家的宫人回宫,在走出景一宫近一射之地后终于开口,“紫苏,挑个日子去花房选一批胡姬花及月季送与姁妃,就说让她好好养花安定性情。”
“是。”小宫娥乖巧应道。
她并不知道月季能让人胸闷气短,胡姬花易使人焦躁无眠。
姁妃呐……你便在漫漫长夜中去怀念你的孩儿罢。你会渐渐发现,原来你的心中,积了那么多的恨与不甘,这便是所谓的心魔。
“对了。”忽然想起了什么,淑妃嫣然一笑,继续对侍女吩咐,“去钟怜宫,告诉金儿,本宫要见她。”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十八章 阴翳深沉
“娘娘,喝药了。”凉薄的声音将她从梦里惊醒,她睁眼,看到的便是乌黑的汤药,浅浅涟漪层层荡开。
梦里她是三千宠爱集身的姝贵嫔,梦醒她是落魄病重的谢绾绡。
侍女唤她娘娘,可满眼都是讥诮冷嘲。
“我不喝……”这样的时候她已懒得以本宫自称,自二月起病势愈发沉重,拖到如今连人都被折磨的变了模样。
呵,只怕她是永远都好不了了,不是好不起来,是有人不愿她好。
除夕时韩敩与落荫曾来过一次,之后她便与外界断了一切联系,囚在祈韶居中仿若与世隔绝,这几月来的衣食药饮,焉知没有人动过手脚。
“娘娘不喝,也得喝。”金儿面无表情,连嘲讽都不屑。
是啊,她现在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只能任自己被□□侵骨死去。
“这样零零碎碎害我,你们家主子还真是谨慎呐。”她睁着一双干涸的眼,眼里尽是怨恨。
“淑妃娘娘知道您身份贵重,所以从来不敢怠慢。”金儿倒也磊落,不紧不慢承认,“每日些许□□掺在汤药中,贵嫔娘娘您想病愈,怕是不可能的事了。”
这样丝毫不惧的将一切告知与她,显然是笃定了她再没有翻身余地。
这么说,真相仍未大白,太妃依旧病重。
她拖着病躯孤独挣扎只怕真的要殒身于此。
她若死了,那些费劲心机想要害她的人该是遂愿了……
“娘娘,喝药了。”金儿将药碗端近,乌色的药汤仿佛鸩酒。
几个呼吸间积攒的力气骤然迸发,她撞开金儿从床上滚落在地。
床边桌案上搁着一把金儿闲时削水果用的短刀,她滚到桌边顺手夺下,然后横在颈上,刀光冷利。
金儿愣住,下意识惊慌,“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绾绡莞尔,重病之下竟是一笑嫣然,“你们既然想要我死,那我也不用你们动手,自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