绾绡瞟了眼落荫,抿唇一笑。
不经意间抬眼,正对上了殷谨繁那双浅笑的凤眸。他正与菁妃言谈甚欢,眼底攒出的笑意,也尽是为那一人而已。
到底是菁妃的宴席,这是应该的。灵美人那句话确实是对的,人各有命。菁妃有父兄为她争得前程似锦,她再自怨自艾也是无用的。她揉了揉眼,掩住黯然与无奈之色。
可在往那看时,殷谨繁的视线却似乎不曾移过,遥遥的望着她。正略有些疑惑时,他勾了勾指头,道:“谢嫔,过来领罚。”
绾绡愕然,起身离席行至殷谨繁案前,屈膝福身,“皇上金安。”又道:“不知皇上唤臣妾前来所为何事?”她眼风扫过檀木案上斗大的雕花樽,迟疑:“臣妾记得近日来对弈、联诗、猜拳……并没有输给皇上呀。”
殷谨繁亲自执壶斟了满满一樽的酒,招呼她坐下后将酒樽递给她,“朕替菁妃罚的你。”
绾绡瞧他唇角戏谑的笑,便知他是在与她玩笑,遂佯作哀戚模样对菁妃道:“容姐姐饶了我罢。不知妹子怎的得罪了容姐姐,皇上要罚我给姐姐出气呢。”
菁妃一脸茫然,殷谨繁则把玩着酒杯道:“原来你竟还不知罪呢。”
“请皇上明示。”
殷谨繁挑眉,“你容姐姐与你交好,她封了菁妃你却不给她道贺一声只闷在那里喝酒不说话,你说你该罚不该罚。”
“是呢,臣妾竟忘了。”绾绡笑着接过酒樽,朝菁妃一拱手,“恭贺容姐姐晋妃位,愿姐姐福泽永驻,日后莫忘了提携小妹一二。”
菁妃浅笑,“果真是谢妹妹说话讨巧些。你我情等姐妹,就凭你这句话,姐姐焉有不好生关照你之理?”
殷谨繁接话接得极快,“那便有劳菁妃了。你比绾绡长三岁,便算是这妮子的姐姐了。她孤身前来大息,在宫中无依无靠,能有你这个姐姐照拂那再好不过。”
绾绡恍然,原来殷谨繁竟是这意思,他倒是有心了……
菁妃是聪慧女子,自然猜到了殷谨繁是何意,含笑应允。绾绡亦顺势喊了她一声姐姐。
钟尽德在此时的突然前来,打断了眼下的笙歌宴饮。这个伺候了殷谨繁多年的老宦官极是乖觉,请安之后便垂手站着不说话。殷谨繁会意,于是道:“朕出去走走醒醒酒。”
“臣妾等恭送皇上。”妃嫔齐齐起身行礼,钟尽德则是紧随殷谨繁身后一同出去。
钟尽德来的方向似乎是……太医院。绾绡眉心蹙起,稍稍扬脸示意纺杏偷偷出去听着。
片刻后殷谨繁回来,神色仿佛如常。绾绡借着酒水弄污衣物之名离席。纺杏早在外头候着。绾绡问她听到了什么,她答得急促:“钟公公说,太医院来报,林贵妃高烧昏迷不醒。皇上问,近日贵妃病情不是缓些了么,好端端的怎又出事了。钟公公道,太医院那些人怕皇上过度担忧贵妃伤了龙体,故而一直对贵妃病情略有所隐瞒,其实早在这之前贵妃的身子便不大好了,只是皇上近来忙于朝政才没有禀告以免皇上分心。钟公公还说,林贵妃是在听了沈氏死讯后方昏迷的。皇上似乎有些生气,责问钟公公为何林贵妃会知道沈氏之死,他明明已然下令不许人提起此事了。钟公公忙道,皇上放心,太医说贵妃腹中皇子康健依旧。皇上这才松了口气,进去了。”
“康健依旧?”绾绡一字一顿,苦笑,“一切尽如我所料,这孩子却是命硬的令我意外呢。”
“妹妹也知道了?”身后忽然响起熟悉的嗓音,“那妹妹说该如何是好呢。”
“嫔妾参见淑妃娘娘。”绾绡忙转身行礼。浅淡月华下,柳淑妃笑意温和,但注视着她却使绾绡感到莫名寒意。
“孽障就是孽障,留不得呐。”淑妃缓缓靠近,莲步款款仪态优雅不输贵妃,几乎让绾绡忘记她出身寒门而非名门大户教养出的小姐,“流着木氏血液的皇子,就是林贵妃及木氏一族得以翻身的最后底牌。皇上嘴上虽是不谈子嗣,可又有哪个帝王是不关心子嗣绵延之事的呢?得一皇子,便是得了皇上大半的心思。纵使林贵妃活不长了,只要她在诞下皇子前不死去,那咱们之前的努力便白费了。木氏宗族不缺可以入宫复仇的女子,妹妹还不明白么?”
柳淑妃从容不迫说着,眸子中是冰凌闪烁,锋芒决绝,咄咄逼人。
绾绡迎着这样的目光,深吸口气,“妹妹自然不消姐姐提醒。妹妹身后的,可是南萧数万百姓,其中厉害关系妹妹清楚得很。皇子事关重大……淑妃娘娘放心,今夜,这连环计该有个头了。”
“好妹妹,别辜负了姐姐的期望。”柳淑妃握住了她的手,掌心冰凉一片不带半分温度,“你待会好生嘱咐蓉贵人,让她知道她今晚该做什么。她的命运在妹妹手上呢。林贵妃亦是。”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三章 悔字何解(下)
林贵妃是被瓷碗破碎声和一阵断断续续的抽噎惊醒的。
她这些天来都太累,太累了。在知道汀薇的死讯后,一种莫名的情绪更是如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击垮了她。她昏昏沉沉睡下,梦境颠倒错乱尽是少年时光。有春日花苑逐蝶嬉戏的双生女童,有刺坏绣品时女先生严厉的训斥,有细碎的笑声抛洒在阁楼深闺的小小天地,有儿时天真的目光及稚气的话语,有人问她:梓儿,我们在娘亲肚子里时便没有分开过,以后也不会分开对吗?
朦胧的梦忽然就清晰起来,她看着对面的女童,杏子眼、钩月眉,瞧着甚是眼熟,怔然后才想起那分明就是自己的脸,不,是她和木桑儿共同拥有的一张脸。然后是有苍碧的江水漫了过来,那女童躺在江底,蓦地开口对她说话,语气是哀怨的,面上却挂着诅咒班的甜笑——梓儿,我死了,你一定要做皇后啊,你不是最想要最皇后了吗?要做皇后,要做皇后……
她在梦里被这诡异的情形吓得失声尖叫,慌乱中逃进了一间破敝的宫殿,那里空荡荡的,中央却吊着一个人。那女人伸长了舌头可还未断气,犹自呼喊着:“姐,表姐——”
接着便有一群人蜂拥上前,他们披着囚衣带着枷锁,却长着她亲族中人的面孔。一个个跪在她脚边放声痛哭。她站在他们中间,只觉恐惧和前所未有的绝望。
正要崩溃之际,她醒了。
她用了很久才弄清这是现实而非梦境。不过身旁真的有个人在哭,还好只有一个,是霞绫。
“你……哭什么?”她心烦气躁,却没有了大声斥责的力气。
“娘、娘娘醒了……”霞绫手忙脚乱的收拾碎碗,墨黑的药汁如蜈蚣般纵横在地上,“奴婢,奴婢是害怕呀……娘娘您听,外头有人在唱歌,您听……这声音凄厉非常怪吓人的呢。”
林贵妃稍稍一动便觉四肢酸痛,勉强侧耳,确是依稀可听到亦真亦幻的歌声从南面遥遥传来。若是从前的林贵妃,定会不屑一顾反而会讥笑霞绫胆小,但现下却不是了。在虚弱不已的林贵妃耳中听来,这哀若鬼泣的声音简直就是阴司无常的招魂曲。
她恐惧到神智都已不清明,竟不由自主的起身,向窗边走去。额上因噩梦而沁出的冷汗在月华下晶莹闪烁,她步履虚浮,需得霞绫在一旁搀扶方可踉跄挪步至窗前。
那歌声渐渐清晰,是年轻的女声,拖长了嗓子哀唱。歌词有些模糊,但林贵妃只是细细分辨便知道了其中内容。
“笼雪夜纷纷,暮色故笛声。谁知今岁宴,故人何断魂。”
她张了张嘴,却让恐惧扼住了喉咙,发不出惊慌的尖叫。全身的力气都凝在了抠住窗棂雕花的手上,手腕似是因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着。她深吸口气。泪珠便从发酸的眼眶中大滴滚落。
若她没有记错,偌她没有听错,这首应当是北地的民谣。少有人知道,木家两位小姐出生并非外人眼中那般高贵——至少她们的母族血统不算煊赫。她们顶着嫡小姐的名号,可实际上她们的母亲不过是个由妾扶成的正室,来自荒凉的北地,乃贫家之女。在幼时多少个夜晚,她们的母亲就一面唱着这支曲儿哄她们入眠,一面思念故乡暗自泪洒。
已有很久不曾听过儿时的歌谣了。岁月那般残忍,早将过去的欢乐一点一点榨干取尽。曾经依偎在娘亲怀边听这支曲的人如今只剩下了她。故人何断魂?故人安在?
故人早成了坟冢枯骨一具。什么血脉相连永不分离,都是笑话。
“姐姐——”外头那声音陡然一变,尖利凄怆。
林贵妃瞳孔收缩,抠住窗棂的手又用了几分力,三寸长的指甲清脆断裂。
“噗通——”是什么落水的声音。
谁落水了,是谁落水了?她呼吸一下比一下低促。时光仿佛错乱,她以为她又回到了十五岁那年夏。
那年夏天死了木桑儿,死了她的亲姐姐。是谁害死的……是她害死的,是她!
“噗通——”又是一声响。
是谁又落水了。十五岁那年碧珠江旁,谁又落水了……是她。冰凉的江水汹涌而来,灌进口鼻的滋味她毕生不敢忘。
“救命——”她听见有人这样喊道。
是呢,她记得十五岁那年她也是这样在水中挣扎无助哭喊的。可最后她活下来了……木桑儿与木梓儿都落水了,可为什么最后只有她活下来了……因为……因为木桑儿成了救她的人!
她的命是用姐姐的命换来的,是她害死了姐姐!
这是她的耻辱和永不能触的伤口。她逃避了将近四年,可一切却又在今夜的窗外重演。她用锦衣玉食麻痹自己,可却在病重命悬之时又重新意识到了这点——木梓儿不该活下,是木桑儿以命为代价让她活下!
她终于控制不住,一口郁结在胸中的鲜血喷出,溅在缥色窗纱上,似是开了一树梅花。
伴着霞绫撕心裂肺的叫声,她缓缓倒下。迷蒙之间,她看见木桑儿的脸越靠越近,越靠越近,“梓儿,我死了,你一定要做皇后啊,你不是最想做皇后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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菁妃宴席散后,各宫妃嫔或多或少都染了几分醉意,晃晃悠悠由宫人扶上了肩舆软轿。钟怜宫窖藏的木樨酿酒劲极大,果然名不虚传。
醉的最厉害的要数蓉贵人,芙贵人死后,她圣宠渐失,终日郁郁寡欢垂泪叹息,欲借酒消愁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她醉后回宫路上颇为失仪,竟一路放声高歌,唱的也不知是何地的曲儿,调子凄凄有些似鬼哭。后来她还硬说自己看到了死去的孪生姐姐,高呼一声便跃进了水里。若非她随侍的宦官会水,紧跟着便跳下御河将她捞了上来,只怕她就真的要见到已故的芙贵人了。
不过既然蓉贵人未死,这虚惊一场算不上什么大事,至多是沦为宫人妃嫔们茶余饭后的笑谈。没有人意识到,距蓉贵人落水处不过百余步的阑夜宫发生了什么,为何而发生。
贵妃喷出的血染红了窗纱,她的昏厥让整个阑夜宫都陷入了恐慌。
在禁足期间,阑夜宫任何人不得出宫墙半步,只得委托看守阑夜宫的宫人火速去太医院请来了贵妃的心腹太医前来诊治。
那是个六十余岁的老者,姓冯名化,医术精湛且是贵妃同乡,由她一手提拔对她忠心耿耿。
可在把过贵妃的脉后,这位从医数十年的太医院院首也只能叹息着摇头。
“如何?”侍立一旁的霞绫惴惴,“娘娘如何?”
冯太医摇头,拖拖沓沓写完了一张方子递给霞绫,神态间尽是无奈,“且用这些药吊着罢。贵妃娘娘……贵妃娘娘气血不足体质虚弱你不是不知道。她做了十余年的大家小姐,身子娇贵得很,后来又大病一场,将多年攒下的底子都耗光了。虽说这些年逐渐调理,但倒底元气已伤。况且……况且娘娘此病源于心病。心病难医,郁结难抒啊。”
霞绫叹息,“那可真是辛苦太医了。”四顾之后,见殿堂无人,她又将几锭银子塞进冯太医手中,“娘娘今夜呕血之事,太医万万不能透露给他人,皇上亦不可。”
“这……这是何意?”冯太医不解。
霞绫眨眨眼,“太医好糊涂,竟连这都不明白么?娘娘身为诸妃之首,一直是不少妃嫔眼红的死敌。如今这一病,不知有多少人幸灾乐祸呢,只因娘娘积威犹在,那些人才不敢轻易放肆。若是让他们知道娘娘现下已病弱至此,您说他们将如何?”霞绫口齿伶俐,分析从容,“再者,不告诉皇上也是为您着想呐。一则怕皇上因担忧贵妃而伤龙体,二则,是怕皇上因贵妃久病不愈而迁怒于太医您呐……”霞绫做了个斩首的手势。
“是、是。”冯太医吓得慌忙点头,“还是霞绫姑姑考虑周到。”
“不必客气。问太医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