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这世上真的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包括姐妹之情。
御医很快被请来,对付这样的皮外伤只是区区小事。沈修容在包扎后再没了听赏戏曲的心思,离席回宫。姁妃却也不想让好好的一个生辰因她不欢而散,于是在她走后继续招呼着戏子重演,不过是换了出文戏,叫《连枝》。
“瞧沈修容素日里那嚣张模样,近日来啊,可总算是开眼给她报应了。”归位时绾绡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余光瞟去,是过去总在沈修容周遭阿谀献媚的卉贵人。
又有一女子压低了声音接话,“见她方才那一脸晦气模样,还真是可笑。往常她不是神气得很么?而今被禁足十来天,便如同打了霜的茄子一般了。嘁,所谓的修容娘娘——”这是鲁美人,亦是与卉贵人同流之辈。
人前恭敬人后嘲讽,所谓私交甚好原来也不过是虚以委蛇。这沈修容才现颓势,卉贵人与鲁美人便已有了讥诮之语,更不用说别人。若有朝一日林贵妃也厌弃于她,那她当真就是万劫不复了。可绾绡记得,方才沈修容受伤时,林贵妃只是在一旁漠然站着,神色间分明没有一丝暖意,无怪沈修容离去时望向林贵妃的眼神那般幽怨。
今日之事不过是个引子,沈修容怨的是林贵妃长年累月对她的呼之则来挥之则去。那枚枪头是淑妃事先就命人做好手脚的,如此看来倒真有几分离间之效。
斟酒一杯,浅啜淡尝。莺歌苑灯火亮如白昼,八角宫灯高高悬起,映着戏台上的人世百态生死悲欢。二胡悠扬,丝竹嘶哑,三五七言间的每一个字每一处婉转花腔,皆是凝练了万种沧桑情肠。都说人生如戏,却不知是喜是悲如何收场?
这出《连枝》是近些时日新编的一出戏,说的是一双姊妹乱世中的分合离聚。不长,共有四折,最后一出是姊妹俩因命运作弄双双反目,以妹妹误杀了姐姐而惨淡收尾。乐声渐缓渐哀,扮做姐姐的旦角痛呼一声后倒地,妹妹则悲戚唱道:“姐姐呵,愿来世与汝勿见相离。都道是一母同胞连枝共根,可奈何人心无常造化有命——”
那姐姐演得极是传神人之将死气息奄奄的衰弱及又怨又恨的神情活灵活现。她支撑着抬手指着妹妹,咬牙高唱:“噫!半世姊妹情终不过此!好个薄凉无情女。吾今身死魂不散,定要与尔同归西——”
其声如裂帛音若莺啼,众人皆听得发痴,一曲唱罢犹未尽意,尚在细细回味时,却不想在席间听到了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循声望去,顿时了然,果真是蓉贵人。
阖宫之人大多私下里揣测,自芙贵人殁后蓉贵人怕是脑子也有些不大好了,成日里只知哭哭啼啼疯疯癫癫的,想来是这出戏啊,又触动了她的情伤了。
“这可是大好的日子呢,真是晦气。”有人小声嘀咕着,交换着厌恶的眼神。
但姁妃素来是个心善的,又与芙贵人生前有几分交情,因此也并不鲅栽鸨福话簿驳目醋湃毓笕耍凵裎氯岫酰懊妹煤枚硕说目奘裁茨兀喑钌松砟拧!
蓉贵人一面用帕子抹着泪,一面哽咽道:“嫔妾这是见着了别人家姊妹的生死离别,故而念及自身罢了。嫔妾与阿姊形影相伴十余载,阴阳永隔于一夜之间,这叫人怎能不悲痛。不知阿姊如今在阴司地府可还安好,来世可有缘再做姊妹?”
淑妃感叹:“蓉贵人与芙贵人当真是姊妹情深,哪似戏中唱的那一双。唉——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血脉相连却互为鱼肉,怎能不让人欷殻А!
绾绡坐到蓉贵人身侧,轻拍她的脊背以此抚慰,挑眉讥诮一笑,“淑妃姐姐有所不知,这世间多得是利欲熏心贪名慕贵之辈。为一己之私尔置亲情人伦于不顾 ,委实天理不容应的而诛之!”
蓉贵人哭得悲切,“嫔妾听人说过,双生乃是最为难得之缘,双生子的血肉魂魄都是相连的,定要永世相伴才行。若一方先逝了,若一方先逝了……”说到此她忽抬头诡笑,“那她的魂儿,就会守在活着的那人身畔,直到两人共归阴司轮回……如此,嫔妾心底也算是有些安慰了,呵呵。”
听着不过是蓉贵人胡言乱语的痴话,无人上心。锣鼓开鸣,台上霞绫犹豫了片刻,还是觑着林贵妃的脸色低声道:“奴婢以为,这种事娘娘往后还是少做为妙。此番虽是有惊无险,可难保……”
“本宫何时乐意过。”林贵妃打断她的话,“贪污宫中财物私予宫外人,本宫身为后妃之首自然知道这是重罪。但木家,但哥哥,本宫若不管不顾更会于心不安。”她叹息一声,关上窗子,回过身来目光直视霞绫,“你是木府来的侍女,应当知道木府种种内患。哥哥嗜赌成性,动辄便是千万两白银随水流,族中又尽是巨蠹庸碌之辈,只知一味的骄奢极欲。本宫若是不设法接济些,那可真是妄做木家人了。”
霞绫默然,木府万贯家财尚不足纨绔挥霍,那让黎民百姓如何安生立命?
“本宫忧虑的是淑妃突然查账的原因。”林贵妃眼神阴森。
霞绫恍然,:“娘娘的意思是,淑妃觉察到了什么蛛丝马迹吗?”
“你说,她觉察到了什么,又是怎样觉察的?”林贵妃极目南眺,望向成康宫的方位,髻上的凤凰展翅步摇光泽冰冷,那是只许贵妃佩戴的钗饰,象征着她凛然不可侵犯的地位。
“沈、汀、薇。”她喃喃,声音低沉而决绝,“原来你真的背叛了我。”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六章 公主肃盈
难得的秋日无雨阳光静好。当林贵妃在阑夜宫里暗暗筹备心心念念要铲除宫中唯一与她有血亲的女子时,宫墙之外,帝都繁华之处,与木府相距不远的某处府邸中,驶出了一辆饰有红缨珞的华盖马车,直驰皇宫。
顺则门侍卫肃然而立,却在马车驰过时眼都不曾抬,径直放行。马车奔过长长甬道,直至泰昭殿下方止。出入皇城如寻常市坊,不知是谁家的达官贵族。
原本倚在殿门闲闲打着瞌睡的钟尽德听见声响,忙奔下台阶,毕恭毕敬的朝马车跪下,“奴才钟尽德叩见长公主!”
一只戴着三寸珐琅护甲的玉手掀开珠箔,自车内而出的是为约莫二三十岁的美貌妇人。
那女子一袭暗朱回纹广袖宫装,象牙长簪绾着十字髻,装束不甚华丽,却天然一股贵气逼人。眼角眉梢与殷谨繁有几分相似,只是那双微挑凤眼较之殷谨繁的温润疏懒反多了些沉稳凛然。
长公主肃盈,小字绯珠,睿帝与德英皇后之长女,当今圣上唯一的同胞姐姐。身份尊贵,等闲王公皇戚莫能比拟。
“长公主将承研小公子也带来了。”钟尽德看了看肃盈公主怀中抱着的男孩,那是肃盈公主第三子,皇上的亲侄,人称承研小公子,“皇上很喜欢小公子,今日见着定会高兴的。算起来长公主都有好久不曾回宫看过了。”
“我虽有皇上诏令可随意出入宫闱,但到底是已嫁之人,凡事有诸多不便。况且近日来研儿病了一场,皇上又忙于政务,也就不好常来叨扰了。”肃盈公主跟在钟尽德身后,施施然走向泰昭殿,“对了,皇上可好?”
“操劳了许多,也亏得皇上年少身子尚好,吃的消。”说话间已到了殿门,钟尽德比了个手势示意肃盈公主进入,自己却仍是守在门外。皇上有时喜清静,不爱人伺候,他是知道的。
径自推门而入,绕过屏风转入一小隔间,不出意外的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盈盈福身,“臣肃盈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殷谨繁正用细绸擦拭着一管玉箫,闻言头也未回,随意道:“皇姐来了。啧,愈发讲客套了,此处又没旁人,自个找个地先坐吧。”
“你呀,做了天子还是这样的散漫心性。”肃盈公主嗔道:“你我虽未姐弟,但亦是君臣,身份有别。”话是如此,却碰忍不住莞尔。昔年陈皇后有三子二女,却皆在后宫暗潮汹涌中早夭——除却长女及幼子。正因如此,尽管殷谨繁三岁那年肃盈公主便出嫁,但两人依旧亲密无间,要知在诡谲深宫里,唯有他们一母同胞,有着相连的血脉,有着互为信任的资本。
“皇帝舅舅。”怀中的承研含糊不清的喊道。周岁余的孩子,才学说话不久就会这四个字,记得当初可让殷谨繁喜了好一阵子。
“承研。”殷谨繁将玉箫收入锦袋中,笑着伸出手,“来,朕抱抱。”
肃盈公主一脸温和的将儿子递与他,笑道:“你可需仔细些,知道你不会抱孩子,每回敏元到你手里总是哭。”
殷谨繁不满分辩,“皇姐这是哪里话,朕的女儿,怎么会不喜欢朕。”
“敏元也近周岁了吧,比承研要小几个月。”肃盈公主目光慈祥,“那样可爱讨喜的一个女孩儿,日后可别让你教成刁蛮跋扈的性子——我听说你可很是宠她呢。”
“朕就这么一个女儿,娇纵几分怎的了。况且她还这般小,懂什么呀。”
“说来也是。”肃盈公主忽正色,“皇上继位已三年,如今宫中有后妃宫嫔二十一人,不算少了,可却只有一位公主,于社稷大大不利呐——”
殷谨繁瞥了她一眼,不以为意道:“朕自个都不清楚朕有几位妃子,皇姐倒是心细。朕今年也不过十七,还未至日薄西山呢,怎就干系到社稷了。况且,皇姐虽有三子,可仍无一女,朕有敏元,皇姐难道不当羡朕么。”
“你倒是看得开。”肃盈公主轻戳他的额头,“正经些,呢百年之后莫非要让敏元一介女流继承大统么。当务之急是皇上膝下有子,如此方能稳住分封各地的宗室。昔年你这皇位来之不易,因你年幼,母后又出身寒微无外戚可撑腰,有多少人不服你。虽是借着登基前的那场宫变斩除了不少,但终究还有隐患留着。皇上,慎之慎之!”
“皇姐所言朕自然清楚。”殷谨繁淡然轻哂,“皇姐勿急,眼下贵妃与晗嫔皆有孕,你暂且放心好了。”
“贵妃。”肃盈公主听闻这两字反是蹙眉,压低了声,“你当真有意让木氏女做皇后么?”
“皇姐以为呢?”殷谨繁挑眉反问,“朕若有此意,那时便无需费心周旋于木家长女与次女之间,更无需扶持淑妃以分后宫之权。”
“曾经木铮以支持你继位为筹码,令你立他的女儿为后,你却趁着木桑儿暴毙他悲痛万分神志不清明时下诏说你年幼推托了立后事宜,只封了他的次女为贵妃。而今已过三年,贵妃若一举诞下龙子,只怕朝中立她为后的呼声会更高。木家本就手握重权,若再成了皇后母族,太子之戚,岂不是水涨船高。”
殷谨繁有一搭没一搭的逗弄着承研,眼也不抬,“朕听说多年前先帝还只是区区江虚郡王时,木铮便与他是刎颈之交,后来先帝夺得皇位,木铮更是立下了赫赫功劳。故而先帝信任木铮尤甚于朕这个亲儿子,不相信朕能治理好这个江山反倒相信木铮会辅佐好朕,竟在死前赋予了他摄政之权。结果成什么样了。哼。”他冷笑,话锋一转,“皇姐,木府近来动向如何?”
“一切尽在意料之中,咱们派去的人,也许很快便要得手。”
殷谨繁颔首,凤眸中神色安定如波澜不兴的冰湖。
“林贵妃……”肃盈公主又道。
“林贵妃是朕的贵妃,纵使不封后,也是贵妃之尊,皇姐有异议么?”殷谨繁斜睨着她,唇角分明含笑,眼底却是不容置疑的果决。
肃盈公主愕然,不知该作何言语。她知道,这个同胞弟弟的性子与她并不相似。只得道:“我听说你待林贵妃很好,阑夜宫的衣食用度,总是最奢华的。”
“算是补偿吧。”殷谨繁垂眸。昔年他埋下的眼线曾在暗处亲眼看着木梓儿将她的姐姐推下水中。木梓儿为何要杀木桑儿,原因他不是不清楚。可若非是他不想立木桑儿为皇后,他也不必招惹上木梓儿,然后一步一步诱她走上杀姊之路,“再说了。”他讥诮一笑,“永业年间先帝是怎样穷奢极欲的举朝皆知,遗留下的珍宝在皇宫库房里都积了灰,赏十个林贵妃都够了。”
“怎样待林贵妃随你意便是了”肃盈公主无奈道:“那谢顺媛呢?”
这次愕然的却是殷谨繁,“皇姐,绾绡她又怎么碍着你的眼了——”
“她是萧人。”肃盈公主回答简炼。
“那又如何?”
“你说呢?”
殷谨繁摆了摆手,“皇姐的意思朕明白。朕虽是宠她,可终究没有太过,皇姐大可放心好了。”
“但愿日后也能一直如此。”肃盈公主咬重了语调,“莫忘了她是萧人,骨子里就是不安分的。瞧瞧那些个萧朝余孽,至今犹在民间作乱,前几个月皇上遇刺便是他们下的手吧,哼,不知死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