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头晕目眩袭来,让刘赫险些摔倒,他明白小豆子这番话是什么意思,更明白何不顺要把剑送给他又是什么意思。
沉闷的摩擦声,从背后传来,传到刘赫耳中,却是那样尖锐。
他猛地回过头去,那扇厚实沉重的城门正在缓缓关闭,眼看要切断了追兵的追击,也即将断送掉一千条性命。
手中挥舞着青龙偃月刀的何不顺,透过城门关闭前的最后一丝缝隙,面向刘赫,肆无忌惮的放肆笑着。
刘赫松开搀扶着刘备的手,转身向西城门狂奔而去,大喊着:“你敢!”
在城门关闭那一刻,何不顺用出吃奶的劲,大声喊道:“老子今天就敢了!去你大爷的师叔吧!”
刘赫冲到城门前,终归还是晚了一步,无论他如何用力,都无法撼动那扇异常沉重的城门。
“何不顺,你个王八蛋!”
城门内,何不顺没有让刘赫和小豆子看到他红润的眼眶,和脸上那份依依不舍。
城门外,不停击打着城门,满手是血的刘赫,已是泣不成声。
姗姗来迟的两万白帝城守军,救下了奄奄一息的皇帝陛下,也救下了愣是没有回头,独自背着刘备走出十里外,累晕在路边的小豆子。
等他们赶到那座无名小城的西城门外,看到城门上那斑驳的血迹,再看到血迹旁眼神空洞,神情恍惚,却仍是下意识的敲击着城门的天机先生,皆是愕然。
然而这所有一切带给他们的震撼,都不及城门打开那一刻,看到的那副惨绝人寰的场面。
一千个被军中袍泽视作恶人的天机营士卒,在拼掉人数数倍于己方的敌军后,没有留下一具全尸。
白帝城守军,没人愿意替那一千个战死的恶人收尸,刘赫不怪他们,因为战场上根本没有尸体,只剩下一摊又一摊被砍得早没了人样的肉泥。
刘赫跪在西城门口,就这么守着,直到十几天后,收到消息急忙从成都飞马狂奔而来的天机营众人赶到。
十几天不吃不喝的刘赫,看到那十二个人出现在自己面前,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瞬间泪目,接着便昏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已是三天之后,天机十二骑带着后续赶来的数千天机营士卒,愣是将城里所有的血块肉泥收集在了一起,埋到了城外的一座千人冢里。
他们本来想将这一千人的尸骨运回成都安葬,可小豆子却死都不肯,向来以胆小怕事著称的小豆子,发起狠来竟是让杀人不眨眼的魏孝都毫无办法。
刘赫听说之后,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面色平和,似乎是很赞同小豆子的主张。
一千人运回成都,埋在刘赫早已为天机营将士准备好的墓地中,若干年后,谁还会记得这些曾经在这座无名小城内战死的人呢?
小豆子的想法,刘赫只猜对了一半,小豆子不想让何大哥和丧狗他们回到天机营,和那些人死后葬在一起。
他要让那些曾经看不起他们,对他们避之不及的人,一辈子亏欠他们,这份心思,即便是总把杀人诛心挂在嘴边的小黑胖子,恐怕也是望尘莫及。
这世上究竟是恶人狠,还是被逼急了的老实人狠?
其实都不是,什么都不在乎的人,最狠。
在刘赫眼中,刘备就是这样一个狠人。
他不在乎自己的老婆孩子,不在乎自己的结义兄弟,不在乎麾下忠心耿耿的将士,更不在乎那些被他整日挂在嘴边的百姓。
可他还是输了,输得一败涂地,甚至有些让人看不起,泛不起一丝怜悯之心,因为他终究还是在乎一样,那就是他自己。
白帝城中最奢华的官邸内,已是命不久矣的刘备躺在床榻上,望着天花板,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做出任何一个伪装的表情。
同样面无表情的刘赫坐在床榻边,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刘赫已经不会再相信床榻上那人的任何一句话,哪怕是临终之言。
之所以会到这里来,完全是尽一份人事,不为刘备,也不为他刘赫自己,只为仍在北线苦苦支撑的诸葛亮,还有跟了他那么多年的天机营兄弟。
所谓白帝城托孤,完全出自刘赫一人的杜撰,他按照书中所写的那样,编出了一套刘备的临终遗言,从他将消息带回成都的那一刻起,刘禅成了蜀汉的第二位帝王,诸葛亮成了相父,而刘赫自己,则终于名正言顺的成为了帝师。
实际上那天一直到死,躺在床榻上的刘备都不曾说过一句话,只是直直的盯着天花板,死不瞑目。
刘备的尸首被运走之后,刘赫毫无禁忌的也躺在过那张床榻上,也同样望着天花板,整整看了一下午。
他想看看,这位在历史上褒贬不一的枭雄临死之前,到底看见了什么,结局却是什么也看不见。
对于刘备出兵伐吴的真正原因,世人众说纷纭,大多数人都认同一个说法,那就是为了替关羽报仇。
刘赫曾经也觉得这个说法最站得住脚,对刘备只是找个理由对东吴用兵的说法嗤之以鼻,这种荒诞不羁的说法连阴谋论都算不上,对东吴用兵又怎样,一场根本打不赢的仗,犯得上耍那么多阴谋诡计么?
那天躺在刘备临死之前趟过的床榻上,刘赫终于明白了刘备真正的想法。
替关羽报仇这个理由,刘赫早就不会再相信了,诸葛亮后来对刘赫说过,当初之所以会答应刘备的请求出山,是因为他曾经问过刘备一个问题,而刘备的回答,确实有成为一代帝王的潜质。
诸葛亮问刘备,关羽和张飞对你意味着什么?
刘备的回答是,两个绝不会背叛的悍将。
仅此而已。
正文 第六百七十七章 死不瞑目
聪明人之间,有些话不用说的太明,刘备的回答,已经为日后发生的一切埋下了伏笔。
关羽的死,的确只是他出兵东吴的借口,但他真正的想法,却不是要打下江东,而只是单纯的为了要打这场仗而已。
这也是刘赫躺在那张床榻上一下午之后顿悟到的,因为其他理由,根本无法支撑出兵伐吴这种荒唐之举。
一个逃了半辈子,又装疯卖傻了半辈子的男人,临死之前,总要留下点什么,可以不计代价,不顾后果,但一定要轰轰烈烈。
刘备做到了,他发动的这场夷陵之战,与官渡之战和赤壁之战一起,被后世称为三国时期的三大战役。
当真的名垂千古,在史书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可为何还是死不瞑目?
这就无从而知了,刘赫猜不出,也不想去猜,他已经尽可能的去理解刘备的想法,可即便如此,还是无法接受,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正是如此。
刘备命殒白帝城,加快了刘禅登基继位的步伐,登基大典按部就班的如期举行,该有的环节一个都不少,却总让人有种平静寡淡的感觉。
来参加新皇帝登基大典的底层官员窥探不透这层隐匿的玄机,只有坐到诸如诸葛亮这样的位子上,与那位天机先生平起平坐甚至还要略高上一等的蜀汉高层才能一眼看破,这皆是由于某人的意兴阑珊所致。
仍是一袭白衣的刘赫背手而立,默然的看完了整场大典,当最后一个环节结束之后,毫无滞涩的转身而去,没有迫不及待,只是不想多做停留。
天机营众人还是执拗不过刘赫,任由他在城外,为何不顺新立了一座衣冠冢,一人不立两坟,这是每一个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都不敢忤逆的规矩,对死者倒没有不敬的意思,只是立坟的人,下辈子就别想投胎到个好人家了,可刘赫不管,他本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坟是立起来了,可墓碑上,刘赫还是不知道该刻上什么。
当初丁展是这样,如今何不顺又是这样,这两个原本不太可能与刘赫产生交集的江湖武人,却成了刘赫心里最亏欠的人。
从徒儿刘禅的登基大典中离开,刘赫马不停蹄的出了城,那片本来就是为了天机营众将士预留的坟冢,在几场春雨过后,四周竟然开出无数野花,算不上漂亮,更谈不上惊艳,但让人看着就很心安。
早已离开成都,远在千里之外的赵家家主听说此事后唏嘘不已,提笔写下四个字,如鲠在喉。
门下弟子没有三千也有两千的赵家家主这四个字背后的深意,当时谁也没有猜透,倒是这四个字被人偷偷拓印下来,在学子中悄悄流传,争相临摹,一时成风。
郭清手下的一个经验丰富的老谍子,也吃不准这消息到底有用没用,年轻时面对敌方十几人围攻都不曾动摇分毫的老谍子左思右想了很久,最终还是一咬牙将这四个字报到了成都。
等这四个字交到刘赫的手中,已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之前的那些野花已经败了,如今坟前的花已是第二季,这让城中那些跟花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花匠们好生惊奇,都说从没见过花期如此短,第二茬却又衔接的如此快的,就好像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波走了,下一波如期而至,从不会人去楼空。
刘赫看过了赵家家主亲笔所写的那四个字,只赞了一句好字,就放在了案头,用一摞公文压住,再没看过。当天就有人看见,天机先生提着两坛酒出了城。
成都的百姓似乎早就摸清了天机先生的这个习惯,去祭拜逝者,总是喜欢带上两坛酒,一坛撒在坟前,一坛留给自己。
坐在立着一块无字碑的坟前,刘赫照旧将一坛三仙醉撒在了何不顺坟头上,自己的那坛,则是最普通不过的劣质米酒。
“知道你嘴急,所以直接倒在你头上了,估计你也不会介意,这酒是好酒,花家三仙醉里年头最久的那坛,花驰那小子自己都舍不得喝,可他说了,给你喝,他不心疼。”刘赫说着,喝了一大口米酒,酒劲确实大,比不得绵软醇香又不失后劲的三仙醉,以至于刘赫这样的酒力,都呛红了眼。
小豆子表情凝重的站在刘赫身后,手中拿着何不顺临死前托付给刘赫的无涟剑,默默的看着刘赫将那坛劣质米酒喝下了大半,轻声道:“这剑是何大哥给你的,我不要。”
刘赫举着酒坛的手在空中微微停顿了一下,小豆子以前什么样子,军中尽人皆知,所以刘赫才更惊讶于何不顺死后,小豆子所表现出来的这份异于常人的坚定。
何不顺死时,小豆子没有回头看上一眼,而是背着先帝刘备独自走出了十里,不是这个身材瘦小的孩子心狠,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不顺将护送先帝的任务交给小豆子时那番好似玩笑一般的话,在别人听来是调侃,在他听来却是嘱托。
仅凭这一点,刘赫就自愧不如。
要不是东吴追兵收到了风声,白帝城两万守军已经赶来救驾,估计破门而出,冲出西城门只是时间早晚的事,小豆子的举动,不仅救了刘备一命,更是救了刘赫的命。
刘赫有时候想,自己打小从漫画书中学来的那些热血,现在看来就是扯淡,脑子一热干出来的事,还总是能如心所愿,无非是依托在主角光环下的奇迹罢了,要是那些主人公从漫画中走出来,肯定会被现实当场撕成碎片,啃得连一点骨头渣子都不剩。
一位老人的悄然出现,让小豆子很识时务的躲到了一边,临走之前,将那把本就属于老人的无涟剑,还给了他原来的主人。
何老爷子往刘赫身边一坐,很熟络的拿起刘赫的酒坛喝了一口,辛辣入口,同样皱眉咧嘴,可放下酒坛时,却已经面容平和。
心中有愧的刘赫没有说话,甚至连声招呼都没打,倒是面容慈祥的老人率先开了口,轻声道:“剑你不要就罢了,怎么连我徒儿的名字都不给刻上?”
正文 第六百七十八章 剑名不顺
“对不起。”刘赫弯下身子,恨不得把脸埋在土里,咬着牙,挤出一句,却明显不是在回应老人之前提出的质问。
何老爷子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没什么对不起的,这都是他自己选的,没人逼他,更怪不得你。我听小豆子那孩子说,他不仅把剑留给了你,还让你替这把剑重新取个名字,这倒像他的风格,拿得起却放不下。”
刘赫反复斟酌着老人的话,不明白一个连剑名都可以舍弃的人,为何还被说成放不下。
何老爷子没有解释,继而问道:“你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找你的麻烦,而你也总会不由自主的跟他较劲么?”
这个问题刘赫想过,但没有答案,正如何老爷子所说,两人就好像天生的冤家,一见面就掐,没到非要致对方于死地的份上,但不挤兑上几句,再狠狠啐上一口,心里总是不痛快。
何老爷子嘴角弯起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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