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侍剑便带着一个家丁取了弓箭和一个大盒子过来。
石越先接过弓箭,双手交到司马梦求手中。这是一张犀角弓,石越提举胄案虞部之时,胄案经常会造些好兵器出来送给王公贵族,石越做了那份差使,下面的人要巴结他,自然忘不了给他留一份。当时他按价付钱,还曾让那些手下大吃一惊,因为这些事情,在当时根本就不被视为受贿了,完全是平常事。他这些兵器放在家里,也没什么用处,多半是当摆设用。
司马梦求接过此弓,不由赞了一声:“好弓!”
弓是好弓,箭自然不会是坏箭,金箭筒内二十支箭,全是雕翎箭。
司马梦求也不说话,走出亭来,就在曲桥之上,搭箭上弦,嗖嗖三箭,只听弓弦响过,池塘那边的三枝柳条,应声而落,掉在水池之中。而箭势并不稍减,一直钉到花园的围墙之上。众人一齐起身,凭栏而立,齐声喝彩,侍剑更是兴奋得小脸通红。
司马梦求微微一笑,手中却不停留,接连二十箭发出,二十枝雕翎箭在雪白的围墙上,竟是钉出一个隶书“石”字来。这手箭法,连潘照临也望而失色。
石越击掌笑道:“司马纯父,果然神技。”
司马梦求拱手谦道:“雕虫小技,让石大人见笑了。”说着就要把弓还给石越。
石越摆了摆手,却不去接,“所谓红粉送佳人,宝剑赠英雄。这张弓放到我这里,白白蒙尘,不如就送给纯父,明天我再让人去在箭上刻上纯父的名字,纯父不要推辞才好。”
司马梦求心里也很喜欢这张弓,而且他也是豪侠之人,当下恭身笑道:“如此学生愧领了。”
石越微微一笑,走到侍剑身边,接过他手中的檀木盒,再走到司马梦求前面,笑道:“这里有件东西,还请纯父鉴赏。”
众人见石越如果慎重地取出一样东西,知道必非凡品,不由一起围了上来。司马梦求却抽空偷偷瞄了潘照临一眼,见他眼睛眯成一条缝,嘴角微露笑容,显是早知里面是什么东西了。当下接过这个三尺长半尺宽的檀木盒,右手轻轻一扣,把盖子打开。
众人一齐把头凑过去,只见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把古剑,剑鞘和剑柄,皆是黑色,上面刻有简单的花纹,在剑鞘之上,刻有隶书诗句:“肝胆一古剑,波涛两浮萍”。宋人文章独推韩愈,司马梦求等人自然知道这是韩愈的名句,用来形容朋友之间的赤诚相待。石越这时候拿出这么一把剑来,背后深意,不言可知。
司马梦求拿起剑来,只觉触手生寒,便知这确是一把宝剑。他把盒子交加一个家丁,右手握剑,左手抓鞘,刷的一声,将剑拔出半截,便见寒光四溢。他观摩良久,自问见识并不浅薄,却不知道此剑之名。当下问道:“学生孤陋寡闻,竟不知此剑来历。”
潘照临笑道:“这柄宝剑,是有人高价从杭州购得,送与公子。苏子瞻大人、公子与在下,皆是不识。剑上并无题款,唯鞘上有韩文公诗一句而已。”
范翔伸着脖子看了一回,他本是个儒生,自然也不会识其来历,不过他生性机敏,眼珠一转,高声笑道:“何言中路遭弃捐,零落飘沦古狱边?虽复尘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这柄剑虽由昆吾之铁炼成,却必是零落飘沦已久,竟至于默默无名,要待石大人方能识它,可见也是机缘巧合。此剑之前辗转于俗人之手,自然无名,然宝剑入英雄手,日后必当显名于世。学生以为不如就由石大人给此剑起个名字,也好别让它埋没了。”
他一番话语带双关,以宝剑暗喻司马梦求,还轻轻拍了石越的马屁一下,便连潘照临也暗赞他的机智。石越虽然不喜欢别人拍马屁,但是如范翔这般恰到好处,只怕是圣人再世亦不能拒,何况石越一凡人,便听他笑道:“仲麟道这宝剑蒙尘已久,只怕也是事实,否则以苏子瞻大人那般高才,岂能有不识出处之理?方才仲麟用了郭震的诗句,我就从这诗来名之,称这柄剑为‘昆吾剑’,如何?”
石越都把名字说了出来,除非是吴安国,别人又怎么会说不好?自然是哄然称赞。
石越见众人都说不错,又笑道:“仲麟方才说宝剑入英雄手,方能显名于世。此话深得我心,在座并无习武之人,文武全才,当数纯父,我便将这昆吾剑赠予纯父,料纯父定不会让它埋没。”
他这话一说出来,除了潘照临,众人都是吃了一惊。这柄宝剑,虽然无名,却必是名贵之物,竟然就此相赠。不过众人都是聪明之人,石越之意,已经非常明显。
司马梦求轻抚昆吾剑,慨然说道:“大丈夫在世,能得一知己足矣。学生定然不负大人之望,绝不让此剑蒙羞。”
说完拔剑出鞘,白衣晃动,剑光闪闪,竟是在曲桥之上舞起剑来。只见他出剑之时,有如雷霆之怒,收剑之时,却似江海澄光,白衣寒光,滚滚翻动,看得众人都痴了。舞得兴起处,突然将宝剑掷上云霄,高达数十丈,而司马梦求手执剑鞘,准确的把电闪一样的宝剑接入鞘中。
潘照临看着此景,不知怎的,心中忽有慷慨高歌之意,情不自禁地拍栏歌道:“昔闻班家子,笔砚忽然投。一朝抚长剑,万里入荒陬……”
这本是唐人的一首长诗中的几句,潘照临心有所感,此时唱来,慷慨豪迈之意,动人心魄,众人对这首诗都不陌生,此时亦克制不住心中的情绪,一齐跟着拍子,慨然歌道:“……岂不服艰险,只思清国雠。山川去何岁,霜露几逢秋。玉塞已遐廓,铁关方阻修……”
当读完“卒使功名建,长封万里侯”之时,便是连似懂非懂的侍剑,也心情澎湃不已。众人都在想像着自己就如那把昆吾剑,此时虽然默默无名,但日后建功立业,虽有艰难险阻,而必定终于能显名当世、流芳青史……也是自此夜之后,司马梦求与陈良一起进入石越的幕府,而吴从龙与范翔,日后亦成为“石党”的中坚。
第十一章 再度交锋
人贵知过,是因人之不能知过。
——《论语正义》
白水潭学院第一届技艺大赛成功结束后不久,石越成为礼部试考官之一的任命终于正式下达,忙忙碌碌的日子,再次开始,田烈武虽然是唐康与侍剑的教练,经常出入石越赐邸,也很难见到他几面。让他吃惊的是司马梦求竟然是石越府上的幕僚——军器监案让他越来越觉得糊涂,直到他最终决定不去想这件事情。但除此之外,唐康与侍剑都聪明伶俐,而石府上上下下,完全没有一点大官家的架子,这一切,让田烈武感到很舒服。
而且在石府还有一个好处,石府的书很多,无论是潘先生,还是司马先生,或者陈先生,都很愿意借书给他看。田烈武粗识文字,他并不想看那些精深的古文,而是喜欢读兵书。石越是直秘阁,宫廷藏书他多能见到,而白水潭学院又在进行一个图书馆工程,潘照临便经常去白水潭借书,这个习惯很快又影响到司马梦求与陈良。当时大宋因为大兴武学,正在编撰一套兵书集作为武学的教科书,叫《武经七书》,虽然尚未成书刊印,但是七部兵书却是早已存在的,田烈武一日见司马梦求借来,自此爱不释卷,这种书是管制书籍,坊间是买不到的,田烈武也不敢私自给别人观看,竟是用了极大的毅力,一页一页的抄录。若有不懂的地方,碰上潘照临或司马梦求闲暇,还会给他讲解一二。但是大宋的《武经总要》他却看不到,这部书是大宋军事百科全书,不是当官的,绝对不可能读到,当然潘照临和司马梦求自是特例。
不过对于田烈武来说,他已经很满足了,因为有一次石大人还告诉他:明年六月的武举,如果他愿意参加,可以找个大官一起保荐他——这是田烈武以前不敢想像的,大宋的武举,需要两个高官保荐才能有入试的资格,如田烈武这样的人,以前哪里敢奢望?就是为了武举,田烈武也决定要努力读兵书,这是考试项目之一。
这日的下午,田烈武带着唐康在院子里练了一会箭术,忽见石越回府来——他铁着脸穿过院子,走回书房,不久就听到书房里传出瓷器砸坏的声音——田烈武的听力,实在是太好了一点。
“公子,发生了何事?”潘照临也从未见过石越如此生气过。
“吕惠卿太过分了,这次我断不会善罢甘休!”石越恨恨地说道。
潘照临和司马梦求、陈良都是满头雾水。
侍剑小心的端过一杯茶,石越从离开礼部上马车开始,就没有好脸色,还有一个同样脸色的,是参知政事冯京。
石越接过来,喝了一口茶,方说道:“成绩已经出来,是糊名改的,皇上恩旨,这次进士、明经共取士五百九十六人。本来按议定,拟定的进士及第三人中,省元是白水潭院贡生佘中,而另两人虽然不是院贡生,但有一个也是白水潭的学生。此外进士出身的白水潭学院学生共六十五名,其中院贡生三十人,同进士出身白水潭学生共四十三名,其中院贡生十二人,另外明经科还有二十一人。白水潭学院的学生这次一共考中进士科的有一百一十名,明经科二十一人,占了总人数的六分之一有余。”
“这是喜事。”
“确是喜事,但是吕惠卿、常秩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拆封之后,更改省试名次!”石越一掌击在案上,怒声说道。
“本朝百年以来,未闻有此等事。”潘照临沉吟道:“吕惠卿、常秩敢行此非常之事,必有非常之理由。”
“理由?理由便是犯忌讳!杂犯举人【杂犯:指犯皇帝名讳等】若要黜落,也应当在揭名之前。吕惠卿、常秩是故意找事,道杂犯举人便是殿试,亦要黜落。佘中本来是定为省元第一,吕惠卿、常秩黄口白牙硬是从中找毛病,子虚乌有说其中有文字犯忌,降至一百一十二名,六十五名原本在进士出身名次下的,都被找出毛病来往下面降,有三十人掉到了同出身;此外,更有二十余人竟遭黜落!”
潘照临顿时愣住了。
石越激动地说道:“揭名之后,还能调动名次,糊名又有何用?犯忌触讳之事,行文一不小心,就会碰到,谁也难免,何况如佘中等三十余人,根本不曾触犯历代皇帝名讳!只不过写了一些同音字而已。我和冯参政已经封了原来的判词与名次。明日我们各自拜表向皇上陈说,弹劾吕惠卿、常秩。”
潘照临想了一想,道:“公子,若真有犯忌,考官黜落,吕惠卿也不是没有依据。”
司马梦求却道:“无论如何,此事大人断无坐视不管之理。御前官司打得赢打不赢,公子都要打。摆明了被黜落的都是白水潭的学生,皇上自有分辨。”
石越苦笑道:“吕惠卿岂是如此简单之人?白水潭的学生固然占多数,不过他同时也动了其他二十多个考生,以掩人耳目。偏偏此事是朝廷机要,一点也不能外泄,否则吕惠卿难免千夫所指。”
潘照临听石越这么一说,不由苦笑道:“这份弹章就难写了。”
石越恨恨说道:“也没什么难写的,所有被调动学生的名次,理由,被黜落的学生的卷子,取代他们的卷子,我一一记了下来。我讨不回这个公道,妄为白水潭的山长!”他心里对吕惠卿恨得咬牙切齿,白水潭学院的学生一步步进入仕途,本是大势所趋,而其逐渐积累而产生的影响,必然慢慢浮现。但这是白水潭学院建校后的第一次大比,就面临这样的黑手,石越岂能善罢甘休?
“潜光兄、纯父、子柔,准备一下,共同议定一份奏章出来。写完之后,我要拜访王安石,我倒要看看拗相公是何说法!”石越嘴角露出一丝冰冷的笑容。
石越坐着标有自己官职的马车来到董太师巷的王丞相府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但是董太师巷各大宅院住的,都是朝廷重臣、亲王贵戚,各府邸大门之外,都高挑着大红的灯笼,倒似一排排的路灯,把董太师巷照得灯火通明。
石越在王府门外四五米处下了马车,早有丞相府看门的家人过来询问道:“这位大人可是来拜会我家丞相的?”
石越微微点头,抽出一张名帖,递给看门人,说道:“下官直秘阁、中书检正官、同知贡举石越有事拜见大丞相,烦劳通告。”
看门人听了这一串官职,知道石越的名头,倒也不敢怠慢,说声:“石大人稍等。”连忙跑了进去通报。
石越在外面等不多时,一身绿袍的王雱便迎了出来,挽着手把石越请进府中。
王雱暗暗奇怪石越怎会在晚上来拜访他父亲,看着这个一路高升,仕途得意的石越,王雱心里不太是滋味,他觉得自己因为是宰相之子,所以升迁受制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