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诜瞅了来人一眼,却是眼熟的,只是一时却想不起名姓来,因问道:“可知是何事如此着急?”
“这个小人实实不知。”
和诜也知道宣抚使司虽然初立,但规矩甚严,两天之前,便有一个小吏只因为嘴快泄露了宣司之内石越的两句无关轻重的话语,便被斩首示众,因此也不再多问,只转头望了折可适一眼,道:“祭酒的车马只恐仓促未备,不如便乘下官之车同往?”
折可适亦不推辞,抱拳谢道:“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
第一百二十三节
二人不敢耽误,同乘一车,很快便到了宣抚使司衙门。只见宣司内外,到处都是刀甲鲜明的羽林孤儿,马车远远便被截停。和诜的亲兵报了二人身份,便有几个班直侍卫过来,引着二人下车步行,进了宣司。折可适留神观察,却见宣台之内的文吏与武官往来匆匆,脸色上却都透着紧张。那几个侍卫引着二人到了一间大厅,二人才发觉仁多保忠、李祥、陈元凤、孙路、游师雄等人皆已在座,范翔正与众人在说着什么,见折可适与和诜到了,范翔连忙起身,引着二人至座位坐了,折可适方留神观察,见宣台谟臣中,却独独不见唐康,和诜却早已出声相问:“范机宜,到底出了何事?怎的不见唐康时?”
范翔未及回答,已听门外高声唱道:“右丞相驾到!”
众人连忙起身肃立相迎。便见着石越身着紫衫,由楼烦侯呼延忠、石鉴等人簇拥着,自门外而来。
折可适这几年虽在汴京,官位亦不算低,但也不是时时能见着石越,便有朝会,二人不在一班,他多数也只能远远隔着百官,望见石越的背影而已。此时屈指一算,离上一次见着石越的面,竟已经有一年之久。
一年之前,他见着石越时,石越神采焕发,但时隔一年,再次相见,这位大宋朝的右丞相,却显得疲倦而少神,显然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过过好日子了。
他目送着石越到帅位坐了,众谟臣参拜已毕,便听石越开口说道:“不到半个时辰前,宣台接到馆陶的急报,几天前进驻馆陶县的骁胜军,突然拨营北上了!”
“啊?!”顿时,议事厅中,一片哗然。
折可适亦是深感意外,不由抬头望了和诜一眼,却见和诜也是张大了嘴巴。
石越的脸色铁青,“这是刚刚接到的骁胜军都指挥使李浩李大人给我的书信。”他一面说,一面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书信来,“啪”地一声,摔到桌子上,“李大人道:冀州有警,仓促间不得请示,因此,他便先斩后奏了!”
“为防骁胜军孤军深入有失,我已急令唐康率环州义勇北上,一则策应万一,一则了解冀州究竟发生何事!”石越说这段句时,语带讥讽,辞含深意,但语气毕竟又稍稍缓和了一点,“今召诸公至此,便是为此事……”
一时之间,议事厅内,一片死寂。
这厅中绝大部分人都知道,此事并不寻常。
骁胜军都指挥使李浩,字直夫,也曾是熙宁朝有名的西军老将。他不仅仅是将门之后,而且少年时代,就参加过破侬智高之役,立下过人的战功,其资历之深,如今禁军活着的老将之中,无人能及。更麻烦的是,此君乃是一个新党,熙宁初年曾以《安边策》上王安石,在王安石执政期间,深受重视,转战南北,不仅在陕西与西夏作战,而且还曾随章惇在南方打过仗。直到王安石罢相,他以反对石越主导的兵制改革,先调到河北做过总管,后来又被远远打发到了广西路任提督使,兼管厢军屯田等等事务,竟无缘宋夏之战,直到绍圣初年,才因为王马和解而被调回。章惇为兵相,因他是陕西人,本欲让他守兰州,但由于李浩一直主张对西蕃持强硬政策,司马光怕他生事,便折衷将他留在汴京,统领骁胜军。而除此之外,只有诸如折可适、仁多保忠等少数人才知道的是,李浩是极受小皇帝信任的将领!当今的皇帝在学习熙宁年间的政事时,便已经读过了李浩的《安边策》,并大加赞赏。而且,李浩一生自始至终,对一切的“蛮夷”,都力主持强硬态度,更得皇帝欢心。他又能征善战,无论是对西夏,还是对国内的叛乱蛮夷作战,一生未尝败绩……折可适甚至还听说过一些传闻:骁胜军离京前,皇帝曾经召见过李浩,加以勉励——汴京便有人风传李浩受了皇帝的密旨!
即便这些传闻只是无稽之谈,李浩与石越之间的恩怨,也是一桩令人头疼的事。李浩虽然颇得章惇的赏识,但他一生戎马,却没能立下大功,不仅官爵迟滞十余年不迁,亦很难进国史馆立传,这种种际遇,不能说与石越无关。而他对石越的怨恨,在汴京已有数年的折可适亦早有所闻。
但另一方面,禁军诸将之中,换任何一个人敢不听调遣而擅自行动,石越都能毫不犹豫的斩了他。惟独李浩,他不能不投鼠忌器。
李直夫的资历、他的新党背景、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甚至他与石越的恩怨,都让他能做出不服石越的举动,而石越却必须小心处理与他的关系。
故此,即便李直夫已经擅自率军北上,石越遣唐康率环州义勇前去,明明是为了追回骁胜军,兴师问罪,但话语之中,仍然要留下一些退步的余地,而并没有给李浩轻易就扣上一个罪名。
统率诸军,有时候,不是仅仅靠着纪律严明,赏罚分明,严刑峻法便可以做好的。历史上,同样是申明纪律,有些人就成为名将,成就功勋;有些人却背上暴虐少恩之名,最后兵败身死,成为天下的笑柄……因此,石越的话音一落,猜到石越心思的折可适便已经在思忖周全之法。
但最先打破沉默的却是游师雄。
“丞相恐怕失策了!”游师雄一开口便将众人吓了一跳,连折可适也不由得抬头觑了石越一眼,见他并未动怒,方才放心,但游师雄却只是自顾自的说下去:“丞相令唐康时去追李直夫,下官却怕连唐康时也要一去不返。”
游师雄的话,便如同一声惊雷,响在众人的头顶。
折可适本是虑不及此,被他一语道破,也不由得呆了一呆。
“只怕,只怕……”和诜一面说,一面迟疑地望了望石越,“只怕游大人所言,不无可能……”
折可适悄悄看了众人一眼,众人脸上的神色,显然都觉得游师雄说的,的确是有可能发生之事。
唐康是力主增援深州的,他原本只不过担忧难以驾驭骁胜军而已,而如今,却对唐康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以他一贯的胆大妄为,他顺水推舟,反与李直夫一道北上……石越显然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他转头望向游师雄,“那景叔以为当要如何应对?”
“依下官之策,不若将错就错!”
“将错就错?”
“正是。骁胜军之事,深州之拱圣军才是症结所在。这数日间所议,拱圣军也是一块心病,如今正好一并去除。只须丞相给下官一纸之令,下官愿单骑北上,解此连环。”
“如今拱圣军困守深州,实是如同鸡胁,下官以为本不当为一城一池之得失,而乱大计。然若丞相以为深州不得不救,那倒不如便趁势而为。骁胜军与环州义勇既然已经北上冀州,下官愿至军中,请二军于葫卢河之阴盛陈疑兵,接应拱圣军突围。只要有宣台札子,下官亲至深州,姚武之必不能再持坚守之议。”
“不可!”石越听到游师雄愿意亲自入深州令姚兕突围,不由得一犹豫,便听到折可适与仁多保忠、李祥皆是齐声反对。
“丞相。”折可适朝着石越欠欠身,温声道:“深州万不可弃!”
仁多保忠也道:“不错,深州万不可弃!”
“为何?”石越见二人态度如此坚定,又看看李祥,虽不说话,显然也是同一意见,因问道:“深州虽然重要,但我大军尚未聚齐,只恐难以坚守。以大名府现有之兵,便倾巢北上,以己之短,攻敌所长,只怕难保万全……”
“丞相说得极是。”和诜连忙表示赞同,一面吃惊的望了折可适一眼,“依托大名府防线之坚城要寨,诱敌深入,消耗辽人,再聚集大军,一鼓而歼之,乃是既成之策,不可轻易更改。”
“和大人所言差矣。”仁多保忠不屑的看都不看和诜一眼,“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岂得固守一法?耶律信也是北朝名将,他为何便要来大名?”
“守义公所言虽然有理,但苦在我军暂时难与契丹争锋。”游师雄委婉的反驳道。
“话虽如此,然游大人徒知深州于我军是一块鸡胁,却不知深州于契丹,同样也是一块鸡胁!”仁多保忠讥讽道,“契丹多是马军,要的便是宽广空间,方能驰骋快意。深州一失,契丹往来南北,自界河至大名,全无限隔。耶律信若不来攻我大名府,我诸城之兵,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各路往来,除了束手兴叹,又能有何办法?如今难得契丹一心一意想要攻克深州,其数十万大军,局促于真定、深州、河间之间,这深州与大名防线,又有何区别?”
“守义公说得极是。”折可适接过话来,笑道:“虽然深州不若大名府防线坚固,离我军远而离辽国更近,但若非如此,耶律信又如何肯轻易将他的兵力耗在某座城池之下?总得让他看到这城池是不要付出过大代价便攻得下,又能有大挫我军锐气之类显而易见的好处,他才肯下本。”
“折将军之意是把深州当成大名?”游师雄略思忖了一下,面露难色,“只恐难以如意。以深州小城,姚武之再善战,契丹果然大举进攻,深州绝难坚守。”
“那却未必。”折可适笑道,“事在人为。我大宋与辽国,战和百余年,近二十年来,又通使通商,前古未有,两朝互相了解之深,前史所无。况且辽主非庸主,辽将亦非庸将,若我辈些些风险亦不肯冒,只打自己的如意算盘……”
“若有办法守得住深州,本相亦不愿意将大好河山,丢弃于辽人之手。”石越内心的天平,终于彻底的倾向一方。他心里是很明白的,若是实在没有办法,他只能放弃深州,那便只能割尾求生。但是,他也已经敏锐的觉察到,朝野的舆论,已经将深州与拱圣军置于一个他丢不得的地步了。只要有一丝可能,他便会下令死守深州,只不过,他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保住深州而已。现在,显然折可适与仁多保忠都有方略。他便不愿意在大方针上再浪费时间。
“本相也明白,两军交战,难免要冒险。不过,本相也绝不肯随随便便拿着千万将士的性命去冒险。”
“丞相说得极是。”折可适马上接道:“下官以为,骁胜军与环州义勇既已北上,不论李直夫是何原因——此事他终究要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国法军法不容——但如今是临战之时,亦要权变,宣台可向其下令,令其择机增援深州。同时,再遣神射军北上冀州,接应骁胜军。两军合兵一处,可战则战,不可战便退守冀州,辽军轻易也奈何不得。只要能牵制住一部分辽军,令其不能专心攻打深州,又使深州知道援军近在咫尺,必能拼死守城,便有机会令深州守到我大军聚集之日。”
“丞相,下官愿意随神射军北上。”折可适话音刚落,仁多保忠马上向石越请战。
石越知道仁多保忠此举不无私心,他这次来大名,带了次子与第四子前来,自然是想找机会给两个儿子立功,毕竟他的爵位只能由长子承嗣,但对此石越也是求之不得,当即应允:“若守义公去,本相无忧矣。”
那边厢,游师雄见石越主意已决,亦不再坚持。和诜虽然心下不以为然,但听到是神射军北上,他也放下心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但他轻松得太早了一点,石越马上便又问道:“不过……还有一事——倘若最终与辽人决战,要至深州一带,甚至更北,大名府诸军,便不能安守大名观战,契丹多马军,河朔军多步军,恐难当其锋……”
“丞相放心。”和诜正要说话,折可适已先回道:“下官有一策,或可一试。”
“哦?”不仅是石越,所有人皆有些意外折可适的回答。
折可适看了一眼座中一直不曾说话的何去非,道:“昔者在朱仙镇时,便曾与何先生一道计议以步克骑之法,当时便想出一个法子,只是未有机会施行。”
“如今契丹所恃者,不过是其有火炮之利,可破步兵大阵。下官等以为,若要对付火炮,便只有用火炮。契丹以火炮别为一阵,我军却可以火炮与步军为一阵。我军可制造一种战车,装载火炮于车上发射,布阵之时,便以此战车居前,长枪次之,弓弩手再次之……当日何先生曾画出战车与阵法图纸,下官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