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只有在这种文明内部竞争的环境中,才会有所谓的“百家争鸣”存在。而最重要的是,对于华夏文明内部的秩序,这还将是一个相对和平的时代——新的西周时代。在这样的时代,士大夫的地位会得到质的改变,大宋朝的士大夫地位虽然极高,但是,他们依然没有选择权!尽管儒家的价值观是一种“天下价值观”,但华夷之辨,兼之有风俗语言文化之不同,还是会让他们不那么愿意投靠被视为夷狄的辽夏等国。但是,将来的南海诸侯们却不同,他们都属于华夏!拥有选择权的士大夫,将是什么样的风貌——石越非常的期待那一日的到来,因为,他只在古籍中,读到过春秋战国的士的风采。
另外,石越还会得到一份赠品——他再也不用担心海外……噢,不,是海上贸易会在有一天被权力者中止,因为,在大海之中,将有了与大宋朝紧紧联系的血脉。
名副其实的血脉!
石越已经意识到,他很快将迎来他人生中,最波澜壮阔的时刻。
这亦将是大宋朝历史上,最波澜壮阔的时刻!
为了这个时刻的到来,石越会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去游说高太后与两府。他知道众人需要什么,石越相信自己拥有足够能打动高太后、司马光、王安石、范纯仁的筹码。
“子云,我读过你的札子,子云熟知历代典制,子云回去后,可拟一个章程出来,送到两府。其余的事,我自有办法。”
“是。”听到石越的吩咐,吴从龙在一瞬间,仿佛看到了一条由青色的云彩铺成的大道出现在自己眼前。
第六十节
熙宁十八年,一月十日晚。石府。
石越似乎还没有从白日的兴奋中缓过来,换过药后,他又叫侍剑找来一张南海的地图,放在桌上认真的研究起来。
其实远在《地理初步》之前,已经有一小部分的宋人,已经知道婆罗洲以东有无数的岛屿,岛屿以东叫东大洋海,东大洋海的东边,则被视为太阳升起的无人之境。他们也知道,在三佛齐与天竺之间,有细兰海,在天竺与大食之间,有东大食海,在大食的西边,有西大食海,西大食海的彼岸,有无数的国家存在,而这些国家的更西边,则被视为太阳落下的地方。
也就是说,有一小部分的宋人,已经知道从太平洋到大西洋之间的天下。人们的知识,并不如后人想象中的那么贫乏。当然,也不能低估《地理初步》的功劳,因为它将这些只有小部分人知道的知识,普及给了多数人。
也许,这才是最重要的。
总之,在《地理初步》出版十余年后,宋朝的地理学,又取得了长足的发展。由白水潭发起的《博物全书》计划,便代表着很多学科的最高水平。因此,西湖学院能够承担东南卷与海外卷的编撰,绝非仅仅只是它地处杭州的原因,其对东南诸路与海外的认识,与十余年前相比,实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摆在石越面前的这张南海地图,就是由西湖学院制作的,虽然难称完美,但地图上注明的大小岛屿,已经多达上千个,标明的港口也有上百个,实称得上是当时最为精密的南海地图。
“相公。”
石越正趴在地图上,全神贯注的研究着地图,他只“嗯”了一声,却用手指着摩逸岛,似自言自语地说道:“我记得是在密院还是西湖书局的某本书上,提到有人在摩逸岛上发现过金、铜等矿,亦适合种稻米、甘蔗,多半也不缺木材……只可惜不知道是否有铁矿……”
“相公……”
侍剑唤到第二声,石越才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却见侍剑正欲言又止的望着自己,石越不由诧道:“有何事情么?”
侍剑点点头,但又迟疑了一会,方小声说道:“相公,潘先生似乎有点不高兴。”
“嗯?”石越不觉讶然,他回想起白日潘照临的神色,不由摇摇头,道:“潘先生不过是有点多虑,不要紧的。”
“但是……”侍剑想了想,似乎是在斟酌用词,但终于还是摇了摇头,道:“或是我多虑了,但我总是觉得,潘先生于封建之议,颇有抵触。”
“休要多心。”石越不以为然的把目光又投回到地图上,“议事总要集思广益,潘先生所顾虑的,并非没有道理。明日朝廷便要宣布君实相公为山陵使,我须得拿出一个章程来,好尽快去说服君实相公。”
“是。”侍剑点点头,又忍不住问道:“但有件事情,我还是有点想不明白……”
“嗯?”石越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
“便是柴远去辽国游说辽主之事,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要让范大人带柴远去辽国,令他设法去接近辽主,或者直接与朴彦成联系,不更好么?如此更不容易泄露……”
“这不过是故布疑阵。”石越的手指已经划到了三佛齐,“我就是要令萧佑丹弄不清这柴远的身份。柴远既是代表大宋,却又与朝廷无关。这等事,瞒过朝廷容易,但萧佑丹太精明。故此潘先生才设计,干脆让仲麟带着柴远去,然后再故布疑阵,让萧佑丹一开始便认定这是朝廷的计策,他定会一路追查柴远的身份,一旦查到柴远与仲麟有关,凭他再聪明,亦只会认为柴远是朝廷派去的说客,却绝想不到原来柴远与朝廷无关……”
“这又有何好处?”侍剑越发迷惑了。
“因为萧佑丹并非目光短浅之辈,并不会因为知道柴远是‘朝廷的人’,便会不分青红皂白,对他的游说一概拒绝。萧佑丹若以为柴远之策可取,反而会误以为这是朝廷与契丹的默契……连苏轼也在信中说,萧佑丹乃契丹第一智谋之士。契丹若与我大宋开战,不过是两败俱伤,这个道理,萧佑丹不可能不明白,若能有个令双方都有利可图的法子,解开目前的困局,契丹又何必冒险与我们鱼死网破?故此,让他确信柴远是朝廷之‘密使’,可令柴远之游说更具说服力。”
侍剑这才明白过来,“如此说来,辽国不会南侵了?”
“这却说不定。不过,若契丹趁我大宋国丧时用兵,他们便是不义之兵,我大宋虽然局势不容乐观,然以哀兵之态抵抗,于契丹来说,亦是利弊互现……但不论契丹是否会南侵,大宋在此事上,毫无主动可言,亦只能后发制人。朝廷还会陆续派使臣去辽国……”
说到此处,石越忽然停下来,抬头望着侍剑,问道:“对了,潘先生在做什么?”
“半个时辰前,我见到他出去了。”侍剑连忙回道,“相公是要见潘先生么?”
“嗯。”石越点了点头,却又马上摇摇头,道:“没什么。”他刚刚和侍剑说到柴远,忽然间想起一事来,想问问潘照临,是不是也应当封建国宾柴氏——毕竟,西周封建之时,是连夏、商的后代,都有封国的。不过,这却不是什么急事,也没必要巴巴的派人去找潘照临来。
此时,潘照临正在蔡河旁边的一座道观里,拨弄着油碟里的灯芯。灯光慢慢变大,墙壁上映出两个拖长了的人影。
“我怎么也想不到,你李昌济竟然也会做出这种蠢事来!”潘照临瞥了一眼正闭目养神的李昌济,忍不住出言讥刺道。
李昌济紧闭着双眼,反唇相讥:“你潘潜光将我藏在此处,亦未见得有多聪明。”
“是么?”潘照临哼了一声。
“你潘潜光想做什么,我知道得很清楚。有哪些官员、哪些班直侍卫曾经站在雍王一边,或者曾对雍王有所示意,你想要的,无非便是这些把柄罢了。”李昌济冷笑道:“我自误误人便罢了,何苦害旁人。”
“你亦无非是想替李家报仇。”潘照临不屑的说道,“只不过以足下之才智眼光,欲待成功,正如痴人说梦。但我却可以成功……”
“哈哈!哈哈……”李昌济忽然睁开眼睛,望着潘照临,纵声大笑。
潘照临却只是冷冷的望着李昌济,并不说话。
李昌济笑得一阵,伸手指着潘照临,讥笑道:“你潘潜光自负聪明绝世,原来亦不过如此。”
“是么?!”
“不是么?你以为人人都如你一般,却不知道,朝代兴衰更替,不过是天数。我的确是南唐之后,年少轻狂之时,亦曾不知天高地厚,想过大丈夫须要复兴祖宗之基业。然我却早已悟透,南唐亡国,实是自取败亡,与赵家无涉。况且宋室基业稳固,凭区区一人之力,任你聪明绝世,终亦不过是自不量力。否则,天下败亡之帝室甚多,其子孙后代,又岂能没有一二智谋野心之士?然以汉昭烈之英武,诸葛武侯之智术,终亦无可奈何,何况他人?什么国恨家仇,简直便是荒诞可笑,你以为我如你一样么?”
“说得好听!你若无野心,又何必与雍王厮混?!”
“我受雍王大恩,岂能不粉骨相报?”
“原来你李昌济还是无双国士。”潘照临讥道。
“总比你潘潜光好一些。”李昌济涨红了脸,反击道:“我智术虽有不及,然总是全心全意为了雍王。你虽智算无双,却不过是利用石越。世间若无石越,你又能成何大事?只怕尚不及伏虞县陈三娘!”
“是么?”潘照临的双目,忽然冷冰冰的刺向李昌济,“你想叫雍王当皇帝,结果害他要族灭,便是忠心为主。我欲助石越做皇帝,却是利用他?!我可真不知世间有多少人想抢着被我利用!”
“雍王是想做皇帝,石越却只怕不领你的情!”李昌济此时仿佛什么都看开了,说话毫无顾忌,句句针锋相对,“你家亡国,亦须怪不得赵家,你还抱此妄想,终不过是个痴人!”
“痴人?”潘照临冷笑起来,“你肯不肯助我,我亦不在乎。如今大势已成,早已由不得任何人退缩,这天下,迟早姓石!”
“既是如此,以你潘潜光之脾性,又怎会与我乱费口舌?”这一刻,李昌济看穿了潘照临,“你或者真不稀罕那官员名单,但你竟在我面前说这么多话,事情亦未必如你所料的那般顺利!”
这一席话,却的确击中了潘照临的要害。
屋子里突然寂静下来。
潘照临不屑于欺瞒已成丧家之犬的李昌济。连他都没觉察到,他对李昌济抱着一种特殊的心情,他将李昌济藏起来,绝不仅仅是因为想利用他,实际上,那点力量,对于潘照临来说,的确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一切都按着他设想的方案进行,皇帝已经死了,石越逐渐登上权力的巅峰。这个时候,不需要太多的阴谋诡计,太多的阴谋反而是画蛇添足,只能误事。
潘照临一向相信,真正的谋略,就是营造一种大势,当大势已然形成,只要顺应它走下去,就会达到目的。任何人敢逆势而动,都必然被这大势碾得粉碎。而潘照临已经给石越造就了这大势,只要耐心的等着老天爷来收拾王安石与司马光便可——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石越比他们年轻这么多。
潘照临其实并不真的着急,从历史的经验来看,真正稳固的站上权力的巅峰,花个三四十年是必须的。少于这个时间的权臣,最后都免不了接受惨败的命运。潘照临相信这是一个合理的时间,正好足够熬死一代人——这乃是权力斗争的至高无上法门,熬死你的对手。历史上,尽有用五六十年时间把主要对手全部熬死的事情发生。而他和石越用的时间,还不到二十年!
所以,即使再等十到十五年,潘照临也有此耐心。想想看,十年之后,高太后、王安石、司马光即使不死,身体也好不到哪里去,大宋朝还有谁能挑战石越的威信?
即使石越自己也不能!
但潘照临按部就班的计划,却突然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最恼人的是,这挑战竟然来自石越本身!
封建南海!真是异想天开。
潘照临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他正策划着借此机会,如何不动声色的进一步削弱赵姓宗室的力量,石越却忽生奇想,要反其道而行之!
自古以来,封建诸王都是一把双刃剑。支持封建的人,认为它可以藩屏中央;而反对封建的人,则认为其导致割据、分裂与战争。事实上,这二者同时存在。诸侯王护卫中央的力量有多强,他们割据、分裂的危险就有多高!
在这点上,潘照临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所以,他心里不得不承认石越的计划是妙策。诸侯王们在海外创业,就如同西周时期的诸侯们,根本无力割据——在这个时期,他们只会尽可能的加强自己与宗主国宋朝的联系,以求得到更多的支持。他们发展到有能力割据的时间,至少要二百年;而发展到能挑战宋朝的时间,没有四五百年,绝不可能。何况石越既然决定采用周制,就根本不担心他们割据。也就是说,宋朝在四五百年的时间内,将坐享其利,